[原创]戈壁行歌 - 梦萦天山 - 中国知青网

戈壁行歌

曾经有一支“乌兰牧骑”式的文艺演出队，不知换了多少人、也不知换了多少届，从我们来到农场的一九六四年一直延续到改革开放，始终活跃在准葛尔南缘的沃土上。

在那激情的年代，为了“无产阶级占领文化阵地”，普及精心打造的“革命样板戏”就成了当时文艺演出队的主要任务。为了排演“样板戏”，可真下了不少的功夫。我和宣传科（那时候叫宣传组）的同志走遍了全场所有的连队，从几千名下乡知识青年中选到了李玉和、李铁梅、杨子荣、吴琼华等革命英雄形象的扮演者，“革委会”的军代表亲自写调令、打电话，以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为由，把这些正在大田里接受贫下中农在教育的知识青年们调了上来，有的人到演出队报到的时候身上还披着从大田里带来的沙土。为了凑足京剧的三大件，竟不顾生产大忙，把会弹月琴的分场党委书记也调了来，可见“革委会”对革命样板戏的重视程度了。经过挑选齐全演员之后，又投资买了一些必须的中西乐器，配备了一支不大不小的乐队，这支普及样板戏的基本队伍就算成立起来了。

因为是政治任务，所排折子戏和片断的每一个台步、动作、身段和眼神儿，乃至每一个小节的唱腔和乐队配器都必须照搬无误，不能更改。为此我们还专门组织去专业剧团学习，确实增长了不少的京剧知识，我后来迷上了京剧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排练时，大家全神投入，非常的认真，一字一句一板一眼的反复推敲，日夜兼程，连吃饭时都在研究唱腔，特别是扮演李奶奶和李玉和的两个演员，他们都是京剧世家子弟，那认真劲儿和天赋的唱念做功着实令人佩服，排练《痛说革命家史》一场戏时，李奶奶的大段念白竟然把在场的所有人说的流下了眼泪。大家经常晚上排练到深夜，天刚亮就爬起来练功。那时候也不知道那来的那么一股子劲儿，除了每天补助四两粮票外，没有任何额外的报酬，排练起来特别的刻苦，自觉自愿，谁都没有怨言。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总场的第一场样板戏汇报演出即一炮打响。演员在《红灯记》“痛说革命家史”和“刑场”两场戏的激情投入使得台上台下一齐落泪；芭蕾舞《红色娘子军》中的小战士舞和《白毛女》选场的精彩表演赢得了阵阵掌声；《智取威虎山》中的“打虎上山”和“定计”两场戏赢得了满堂彩，“夹皮沟遭劫”和“深山问苦”两场戏使得全场群情激昂，小常宝的一段“八年前”竟然唤起了观众“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口号声；《沙家浜》中“朝霞映在洋澄湖上”的大段唱腔和“智斗”的对唱则变成了演员和观众的全场大合唱；在演《海港》时，老码头马洪亮一出场，前奏曲还没有奏完，台下的观众已经抢在演员前边唱了起来……。在文化贫乏、极左思潮泛滥的年代，准葛尔边缘的人们就是这样如饥似渴地从这些有数的“样板戏”中吸允文化营养。我们演了一场又一场，能容纳千余人的露天电影院场场爆满。

在总场演完之后又一个分场一个分场的演、一个连队一个连队的演，在这个连队还没有站稳脚跟就要联系下一个连队的演出场地、交通工具和食宿安排问题，我们就像排球一样被传递着。坐过拖拉机、马车，没有车就步行，最好的交通工具要算解放牌卡车了；走过戈壁、翻过沙包、也趟过水渠。

我们演出的场地一般在麦场上，或是连队办公室前的空地上。农工们看戏都很积极，收工后回家随便吃上几口饭就扶老携幼、携家带口地来到演出地点，来的最早的要数那些娃娃们，我们还没有装好台，娃娃们就早早地搬来了板凳坐在那里等着，有的还用土块和砖头为大人们提前占好了地方。在每一场演出前，连队指导员都要说上几句欢迎词，那些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生活的大人孩子们总是用饥渴的目光望着没有拉开的大幕、一遍又一遍地用掌声催促着我们快点开演，当拉开大幕、响起音乐和锣鼓家伙时，他们的脸上又表现出少见的兴奋，憋着呼吸等待着演员的出现，当每一折戏演完后，他们都会使劲地鼓掌叫好。

为了使演出更加活跃，中间还要演唱几首有新疆风味的革命歌曲、跳两个歌颂贫下中农的小歌舞、演一个表现好人好事的小品，当然这也是出自当年“革命形势”的需要，必须要有的“革命宣传”，当时演的场次最多的小品是《铁匠房》，唱的次数最多的歌儿是《芳草湖就是我的家》，这两个作品很受欢迎，因为表现的是农场自己的事，作者都是来农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第一次唱响《芳草湖就是我的家》的是一位天津姑娘，她不但嗓子好、歌儿唱得好听，人也长得漂亮，奔放的热情里洋溢着天津学生特有的质朴，不少多情的男人为此坠入了情网而不可自拔，她带着这首歌儿走遍了农场的所有连队，也走遍了准葛尔南缘的山山水水。

晚上演出要是遇到发电机出故障停电，连队干部就点上几盏马灯，有时就把连队的拖拉机开过来用车灯为演出照明，更有不少看戏的大人孩子打着手电筒往台上照，大大小小的光柱把个不大的“舞台”照了个亮彤彤。农场连队的生活条件差，走到哪里都要带上自己吃饭用的小搪瓷盆儿，演出后能吃上一碗咸韭菜拌拉条子就算是最好的饭了，有时连队领导也会为我们的精彩演出所打动，让食堂在生锈的大铁锅里炒上两个冻白菜烩冻豆腐和猪油渣炒青萝卜条来招待大家，我们七八个人蹲在地上围着用两个用脸盆盛的满满的连汤带水的菜，就着玉米面发糕边捞边吃的狼吞虎咽。

就这样一演就是两个多月，在本场演完了，又去附近的团场、公社、牧场和军营慰问。特别是在南山牧区演出时，有着画一般的意境：一块巨大的青石像是为我们搭就的舞台，周围环绕着长满松柏的大山高耸入云，薄薄的云雾在半山腰轻轻飘浮，身居深山的小鸟在我们的头顶上来回飞舞、叽叽喳喳地唱个不停，从大山缝隙里射进来的一缕阳光比舞台上的聚光灯还要强烈，把《深山问苦》一场戏照的通亮。大自然赋予我们的比舞台灯光布景还要强百倍的一切，让这些来自都市的学生们着实地感受到了祖国山河的真正壮美，爱唱歌的天津姑娘情不自禁地放开了喉咙，《我们新疆好地方》和《芳草湖就是我的家》的旋律在大山深处交替回荡。那些常年生活在深山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牧民看我们的演出时就像过节一样热闹，为我们宰羊、煮奶茶，他们指着天津姑娘说“她是天津飞来的百灵鸟，她的歌儿比奶茶还要香甜。”晚上和他们一起围着篝火跳舞、歌唱，那浓浓的民族团结之情和浪漫的光景至今令人留恋。

不管演出条件多么艰苦，大家都没有怨言，不分男女、不分演员乐队，抢着搬运布景、乐器，一起装台、装车，你帮我准备服装道具，我就帮你化妆，有人身体不好，就有人在坐车时把好位子让给她……。渐渐地，在这看起来很一般的互相帮助中发生了更深层的含义，开始在这些青年男女的心里迸发出爱情的火花。表演出众和姿色俊俏的姑娘，不管她们走到哪里，总要招徕一地的眼睛，不少多情的男人在心底里为她们播种着爱情的种子，默默地寻找着求爱的机会。聪明的小伙子凭借着天赋的才能早就偷走了姑娘的心，通过各种方式点燃了爱情的火焰。可那些不知情的痴情小子们仍然像蜜蜂一样，围绕着有主的鲜花儿飞来飞去，不时发出嗡嗡的叫声。

一九七零年冬天，“革委会”命令我们去当时正在施工的“反修”干渠宣传毛泽东思想、鼓舞士气，在实践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带着行装、乐器和简单的服装道具，唱着《芳草湖就是我的家》，坐着大卡车来到了呼图壁山脚下干枯的大河滩。

我们来到工地的那一天正赶上下大雪，鹅毛般的雪片把远近的山脉和整个大河滩盖了个严严实实，白的找不出一丁点别的颜色，呼叫着的寒风像刀子般刺痛着每一个人的脸颊，每个人的眉毛上、皮帽子的边缘上和小伙子们的胡子上都挂满了厚厚的白霜，尽管大家都穿着皮大衣和羊毛毡筒，仍然冻的双脚不停地踏着车底板。临来时，妻子好像有先见之明似的，为我穿上了回天津探亲时妈妈亲自为我缝制的棉袜子，套在毡筒里增温不少。我们乘坐的两辆大卡车就像大风浪中行驶的木船一样，在高低不平的鹅卵石上踉踉跄跄地前进着。

汽车在一块写着“反修干渠工程指挥部”的大木牌子跟前停了下来，指挥部的人招呼我们下车走进指挥部的地窝子烤火，等暖和过来以后，就按男女把我们分别安排在指挥部后面的两个大地窝子里，算是男女宿舍了吧。地窝子中间支了一个大石油桶做成的火炉，火炉两边是用土块围起来的两排大地铺，上面铺满了厚厚的麦草。我们把行李和演出用的家当放好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毛主席画像挂在正面墙上的正中央，又在毛主席像两侧分别贴上用红纸黄字写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和“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标语。

火炉很快点着了，不一会儿，烧得通红的炉膛把地窝子烤的暖烘烘的。由于大家旅途比较劳累，头一天没有安排什么活动，吃罢晚饭就分头休息了。

睡到后半夜的时候，突然觉得被窝里有一个冰凉的东西从我的小腿往上爬，顿时惊的我出了一身冷汗，我猛地把被子掀开，大喊了一声“有蛇！”小伙子们全都吓醒了，几乎是在同时，睡在我旁边的吹小号的老马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对准那条好像是被我的喊声吓呆了的青蛇，非常神速地抓住了青蛇的颈部，然后走向地窝子门洞，掀开草门帘就把青蛇仍了出去，回过头来对大家说：“没事啦，大家睡觉吧。”我不好意思地向大家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啦，是我影响同志们休息啦。”拉小提琴的小李子说：“没关系，要不是你叫醒我们，还不一定是谁让蛇咬了呢，要是中了蛇毒，那麻烦可就大啦，听说能毒死人呢。”老马说：“没事的，这是一条草蛇，就是咬着了，也不碍大事，我年轻时在南方行军、露宿，什么蛇呀、虫子啦，那是家常便饭。”小李子又问：“那你刚才为什么把蛇给放了呢？”老马欲说又止，想了一下说：“他又没有伤着人，还是放一条生路的好。”我劝大家停止了议论，小伙子们很快又进入了另一个梦乡。

第二天清晨，伴随着工地广播站的大喇叭里播出的《东方红》乐曲声，我们拿着饭盆儿列队去食堂打饭，听那些姑娘说，昨天晚上在女宿舍发现了癞蛤蟆，吓得她们一宿没睡觉，还有的说有老鼠钻进了被窝里，一时间七嘴八舌地说什么的都有。

刚到干渠的时候，指挥部把机关干部和演出队分散安排到以军队编制为单位的各工地“接受再教育”，其实就是和农工一起参加劳动。大干渠沿线插满了红旗和大大小小的毛主席语录牌，写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和“抓革命、促生产”、“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等大幅标语牌一字排开插在干渠两侧的最高处，每个字都有将近两平米那么大。每天开工前先要站好队面对毛主席像背诵毛主席语录，“早请示”之后才能开工。

在零下三十几度的天气里，大河滩的石头和冻土像钢筋水泥般的坚硬，一镐下去震的虎口痛得钻心；每块石头和冻土块足有几十公斤重，两个人抬一筐要放好几块，压的肩膀子生疼、磨破了皮，几天下来就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

一天，那位天津姑娘干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顺口唱起了《芳草湖就是我的家》，歌声随着寒风轻轻地刮进了所有的耳朵，飘进了所有人的心，有的站住了抬筐的脚步，有的放下了手中的石头，有的停止了挥动着的铁镐，有的扶着铁掀把愣神儿，有的蹲在地上目不转睛，有的来不及站直腰板就已经咽下了口水，他们入神地听着，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打动了，顿时觉着轻松了许多，《芳草湖就是我的家》第一次在戈壁滩的工地上响了起来，仿佛工地也变成了自己的家。也许大家不知道这位唱歌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天津人。

一万多人的施工队伍在冰天雪地的茫茫戈壁上像一条长长的巨蟒，沿着预定的路线慢慢地向远山的脚下蠕动。刺骨的寒风和满天的雪花像是故意和这些人过意不去似的，隔三差五地就要光顾一次工地，每次风雪呼啸着到来的时候，人们从不退缩，总是“其乐无穷”地和它斗着。不少人的脸和手脚都生了冻疮，还有的人被大石头砸断了腿，仍然坚持不下“火线”。那时候我的耳朵和鼻子被冻的发白，幸亏一位好心人指点我及时用雪球边擦边捂，才躲过了老天爷这一关，否则很有可能被冻成五官不全，就那样，我的耳朵还是生了冻疮，又痒又痛的滋味实在难受。

后来，指挥部又把我们分成若干个宣传小组，派到各工地巡回宣传，工间休息时为大家演唱革命歌曲、说快板、说相声、表演对口词和三句半什么的，表演完了就和大家一起干活。《芳草湖就是我的家》自然是少不了的重头戏，就像天山的泉水一样滋润着每一个人的心，开始只是天津姑娘唱，后来演出队的所有姑娘唱，再后来工地上的小伙子姑娘们几乎都跟着唱了起来。

时间飞似的来到了一九七一年。春节快到了，根据“革委会”的指示，工地指挥部安排我们到各个营地搜集好人好事，编排一些新的文艺节目，节日期间在工地搞文艺联欢晚会，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很高兴，因为在地窝子里排节目总比在冰天雪地里干活强多了。看来我心里盘算的回家过年的计划又不能实现了，自结婚以来，我还没有陪着妻子在家度过一个春节呢，不过我深信通情达理的妻子一定会理解我的。为了搞好这台晚会我们没少费心思，我和其他几位能写会编的同志把搜集来的好人好事进行了整理，把最典型的事迹编成各种形式的文艺节目，有歌舞、维族表演唱、快板、对口词、男女声独唱、话剧小品，还有当地人最爱听的眉户戏演唱。根据指挥部的指示，所有节目都要体现“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要歌颂“三红”、歌颂贫下中农，所以我们编写这些节目的时候都非常的谨慎小心，每句台词和每段乐曲都要反复推敲，稍有不慎就会遭来意想不到的后果。现在回过头来在看当年的那些节目，每一句台词都是一些过激的言辞和革命口号，每一支乐曲都是节奏很强的进行曲。为了不耽误时间，我们写好一个节目就排练一个节目，一边编写一边排练，没日没夜的编写，又没日没夜的排练，每天能睡四五个小时的觉就很知足了。就这样，一台丰盛的革命精神大餐仅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就在春节前夕赶出来了。当时我编写的歌舞《向戈壁滩开战》，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后来还在师部文艺会演时获了奖。

年三十晚上，春节联欢晚会在指挥部门前开始了，停留在不远处的发电机连续不断地发出轰轰的叫声，几支五百瓦的灯泡把个不大的演出空地照的通亮，各营地的农工像部队的战士一样整整齐齐地坐在自己带来的土块上。“咚咚呛呛”的锣鼓声把人们本想放松的那根弦又绷紧了，十几个身着草绿色军装、脖子上系着白毛巾、胸前佩戴毛主席像章、拿着小红本、扛着铁锨、镐头的青年男女在“舞台”上迈着坚定的步伐，不断地变换着队形和动作，再现着每个人都熟悉的劳动场面，“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口号声让在场的每个人似乎仍然停留在白天的工地上。演员穿的演出服装都很淡薄，期望着能从那坚强有力的舞蹈动作中换取一丝热量；乐队虽然可以穿上皮大衣演奏，但抵御不住的寒冷仍然把带弦的乐器冻的跑了调、把铜管乐器和演奏员的嘴唇冻在了一起。看节目的观众们把手揣在袖子里不敢出来，合着乐曲的节奏轻轻地踏着冻得麻木的脚，每个人呼出的热气在头顶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云雾。只有欢快的维吾尔乐曲才使得大家忘掉了寒冷和停留不走的劳累；只有演员在话剧小品里的幽默表演才给大家带来舒心的笑声；只有那首大家熟悉的新疆风味歌曲《芳草湖就是我的家》才会让大家变得轻松，甜美的歌声冲淡了铿锵的喧闹。

晚会在寒风和热气腾腾的人群中进行着，一直到很晚。

转天我们又到各个营地的地窝子里逐个进行慰问演出，给疲劳的农工们送去欢乐，陪伴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春节。

后来，我们又接到了总场“革委会”新的命令——参加上级举办的文艺汇演，汇演后还要陪同总场革委会的领导们去附近的团场、公社和部队慰问演出。从此我们结束了这段难忘的生活，离开了冰雪覆盖的“反修”干渠工地，离开了那些仍然“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的人们。望着鹅卵石铺就的戈壁滩，望着慢慢向天山深处蠕动的长龙，我发出由衷的感叹，正是这些龙的主人的艰难付出，才创造了天地间无数的奇迹，他们是创造历史的真正英雄。我们没有为他们奉献更多，只留下了那首《芳草湖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