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播一粒籽
拓荒篇
1965年7月3日,兵团农5师沙山子农场锣鼓喧天,场直及周围几个连队的职工、家属代表,整齐地排列在场部前的通衢大道两旁,欢天喜地地迎来了天津市南开区首批280名支边知识青年。
此时的沙山子,还有广袤的土地长满芦苇,正待开发,这些青年来到沙山子的第一课便是向苇湖进军,开荒造田,向苇湖要粮。青年们手执镰刀,斩苇开路,3米多高的苇林,从根底斩断,黑得像灶灰一样的原始泥土,一下子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遮住人们视线的苇林纱帐每天都以不同的速度在逐渐消退,眼前突然开朗。苇子被打成捆,晒成灰绿色,运出苇湖,建成“草库仑”;拖拉机也开了进来,一遍遍地犁着这黑油油的处女地,苇根被翻了出来,青年们又忙着清除这些苇根,以防复萌。
背灼炎炎的烈日,青年们晒黑了,脚上的鞋子被苇茬子扎烂了,看着眼前这一望无际的刚被拓荒的土地,人们心中的喜悦都不由自主地留在了脸上,转换成高亢嘹亮的歌声,飘洒向四面八方……
听说老军垦为欢迎新战友,要和支边知识青年组织一场联欢,青年们高兴极了,干了一天活,忘记了浑身的疲劳,又投入了节目的排练中。青年们各展才华:独唱、舞蹈、表演唱、乐器独奏等等。
晚会开始了,老军垦们演出了山东快书、四川金钱板、对口词及各地方言的快板剧等。赵乃义的一曲女高音独唱《马儿啊你慢些走》震惊四座,十足马玉涛的歌声再现。周淑玲民歌风味十足的一曲《俺是个公社的饲养员》,嗓音圆润,吐字真切,使人至今难忘。这些在海河畔曾受过严格训练的青年歌手的歌声,真让人心旷神怡,可谓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孟祥伟在台下现编曲现写词,自唱自舞《维族老汉看望天津巴郎》,其洪亮清脆的歌喉声震屋瓦,尤如李双江的声韵与高亢。他的现场编演———才思敏捷的模仿秀,赢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是当晚惟一要求返场重演的节目。
李涛的笛子独奏《我是一个兵》激扬慷慨,绕梁三日,突出了梆笛的嘹亮的特色。在李涛独奏时,由我用笙伴奏。演奏结束后,我发现在我周围围上一群天真的孩子,大概他们从未见过这种乐器,神奇地赞叹着:“嗨,真棒!李涛只吹一根笛子,你能吹一捆笛子!”这稚趣的议论,真让人啼笑皆非。现在想起来可能是“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所致吧。看来沙山子不仅有大片的苇湖等待开拓,其实在文化艺术领域也存在一片干涸的沙漠有待开发。
新疆的天气像是没有秋天,刚到国庆节,树梢上的叶子还没落净,天就冷下来了,家家地窝子的烟囱里就开始冒烟取暖了,老军垦们忙着把成熟的苞米抢运回仓。棉花地里棉朵盛开,洁白可爱,这是驰名中外的长绒棉。场部机关、学校及其他非农业连队全体总动员,大都加入了拾棉花行列。城里长大的孩子们哪见过这样宏伟浩荡的场面,开始时大家还兴致极高地弯腰拾棉,可半天下来,有的人就撑不住了,开始蹲下拾棉了,把臃肿的棉袋从腰间摘下来放在棉行空间,后来有的竟坐在棉袋上拾棉,要多懒散有多懒散。看一看老军垦们仍保持旺盛的精力,大都把持着两行棉株冲在前方;我们每人只守着一行棉株,缓慢地尾随在最后,艰难地往前爬行。拾棉花这项工作在农场里可算是轻松工作了,妇女、儿童均可胜任,可这些支边青年们却累得腰酸腿麻。收工时一公布成绩,老军垦们一天平均拾棉三四十公斤,连学校四五年级的学生都能拾到十几公斤,可怜这些城市支边青年,一天才拾棉七八公斤,差距竟如此之大,只完成了别人的几分之一。下车伊始,只看到沙山子苇湖的荒芜、文化的荒滩、教育的荒凉,通过这次拾棉会战,我们这才发现了自身的四肢荒废!凡荒必拓,看来这战胜自我之荒才是最艰难的。自我拓荒靠毅力、靠意志、靠长拓不懈,只有先拓自我之荒,才能一往无前完成其他领域的拓荒任务。
青年们咬住牙,忍受着腰酸腿麻,逐渐适应了拾棉的劳作,随后便虚心向老军垦们学习手头上的“快功”。敢情这“快手”是靠两只手分别同时抓住两朵棉桃,用嘴叼去沾在棉絮上的草叶,这自然要比我们一只手抓棉桃,另一只手摘草叶要快上三倍;“快手”坚持弯腰拾棉,前进速度自然比蹲行又快上不少。这一顿悟绝非我写成文字这样简单,这要不断实践,克服自己原有的习惯动作,重新养成一套新的工作方法。工夫不负有心人,在这一年的拾棉会战中终于冲出十几位拾棉能手,像韩月英、朱玲、黄惠芬等支边青年均榜上有名,成为全农场的标兵。
随着拾棉会战的结束,天渐渐地冷下来了。当地里的庄稼都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整个农场的职工又开始了开荒造田的第二场会战———挖排渠(我们叫挖大渠)。
早晨10点钟太阳才出来,到了工地先轮流挥动十字镐揭开冻层。会干的,像石匠在山上打片石,看好地形,选择几个点,十字镐按设计的“穴位”猛钉进去,冻土就像石块一样成方成块地裂开被揭去;不会干的,可就苦了,十字镐钉下去,只在冻土上留下了浅浅的白点,再抡一次就再也重复不到第一次的白点上了,而在第一个白点周围不断地出现新的白点,这几个点集中一片也就失去钉眼裂石的作用。费力不少,“虎口”震得发麻,甚至握镐把的手指都震得失去知觉,放下镐,手指既不能伸,也不能握,可冻土只迸起了几点碎渣。冻土揭不开,想完成挖渠的任务是绝对不可能的。好在老军垦们总是不惜力地帮助青年们揭冻方。看来要开拓自身的四肢荒废,可并非一日之工!
战士们热火朝天地在渠下挖土掘进,零下30几度的寒风,早被劳动的热气赶走了,尽管棉衣早就脱去了,内衣依然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这时最怕的是开饭的哨声,因吃饭的时候,寒风一吹,内衣的湿冷刺人筋骨,棉衣是挡不住的。烤火也只能一面热,尤其那苞谷馍,第一个还没吃完,第二个就已经凉透了,等吃到第三个早已经冻得硬邦邦了。
眼看春节就要到了,这可是知青们到新疆后的第一个春节啊!要把这里的春节搞成家乡民俗风味的大年,大家思考着搞一场广场节目。场党委同意了。那一次我还特意买来几张大红纸,剪了两张巨幅的“吊钱”,字体采用小篆,一幅剪出“工业学大庆”,另一幅剪成“农业学大寨”,张贴在团场司令部大门两侧的两扇大窗户上,把海河边的民俗带到了新疆,烘托了这里的“年”味。
大年初一,广场节目开始了,园林队搞了个“小车会”,何云装成“美女”,“坐”在“车”上,扭动身姿,真如仙子游戏人间。我们几个人敲锣打鼓紧跟在“小车”后面,前面演员边走边扭,道边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爱凑热闹的人,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场部前。这时,对面又扭来一队大秧歌,走近了才发现是卫生队的医生们“划”着“旱船”来了,“小车”和“旱船”搅在了一起,干脆两家的锣鼓队也合二为一,同敲一个点,声势更浩大,道旁助威的人群也兴奋起来了。人们笑着、喊叫着,孩子们插到秧歌队里扭得更欢!农场司令部门前已挤得水泄不通。
沙山子的教育是万万不可荒芜的,为了解决农场职工子女就近上学的困难,天津支边青年勇敢地挑起了拓荒的重担。经农场子弟学校教师的培训,支边青年分散到各连队去创办学校,在老军垦的帮助下他们脱坯盖房,草创了简陋的校舍。没有桌椅,只好在圆木墩上钉上长板条,高一点的当桌子,矮的做凳子。这长板条的桌凳一排可坐五六人,一间教室放上四五排就可解决全班学生上课。桌子只有40厘米高,凳子20厘米高。桌面也就30厘米宽,只够孩子们放上书、本的,书包只好背在身上了。凳子又不能靠,只好两手支撑在当桌子用的长板上。别看这样间陋的设施,连队还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办到的,有的连队连木墩都解决不了,干脆垒上土坯做支架,上面放上板子,使用时还要小心板子别掉下来,否则会砸伤孩子们。那时的木材是很匮乏的,每个职工家里都很难找到一件哪怕是极其简陋的家具,家中能用上铺板搭床的就已经算是奢华了,更遑论其他呢!
盖房子或挖地窝子总要封顶吧,可没有木椽子怎么办呢,只好到野生的胡杨林里去砍伐胡杨树,用胡杨弯弯曲曲的枝干,权做木椽使用。我们常把高大笔直的树木称为“栋梁之材”,谁想这虬然短枝亦可为“栋梁”,这才叫“朱砂没有,红土为贵”。老军垦们使用弯“梁”也总结出了经验,说是“似跄不似跄,弯弯要朝上”。别说他们没什么文化,这还真符合力学原理,“弯弯朝上”这不正是我们架桥时所设计的“预应力”梁吗?好在这里有的是苇子和麦草,扎好的苇把子一捆紧排一捆,苇把之间用木桩子穿住,连成一个整面,架在“弯弯朝上”的“预应力”梁上,也够坚固,只可惜胡杨的弯曲枝干都不长,房屋的跨度也就不会超过3米多,盖起的教室也只有20平方米左右。好在那时连队里刚到学龄的儿童才二三十个,何况刚六七岁的孩子占地面积也不大,初建一、二年级的班级,这样居室式的教室也算够用,再加桌凳简陋,不占地方,摆进去还略显宽绰。
山墙上抹上一层水泥,染上墨汁就算是黑板了,只是这样粗糙的黑板太费粉笔,并且写上了也不好擦去。但毕竟架子搭起来了,一个人包一个班,语文、算术、唱歌、体育,外加画画、写字、手工、游戏十八般武艺要样样精通,学问不需要多大,但细心、耐心兼爱心是必备的,否则就不能拴住孩子们的心。
真是没有不开张的油盐铺,经过紧张地筹备,各连队小学均都开课了。连队学校如雨后春笋在各农业队纷纷成立。为普及小学教育,支边青年们没少吃苦。像郭小娟、王振玉来到农四队办学,只住在简陋的小房子里,没有正式的木门,一张芦席钉上边框,拴在门柱上就算是门了。风雪之夜为挡寒气,门外只好再挂一个稻草帘子,谁想一夜之间草帘子却成了牛群的饲料。
这些参与创办学校的支边青年们,历尽艰辛,终于换来了各连队学童们的朗朗读书声,为这些孩子们的成长,铺垫了一个平台,为孩子们漫长的人生道路点燃了第一盏明灯。天津支边青年功不可没!
寒冷、漫长的冬天渐渐退去。“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果园里的苹果、杏、桃先后花朵盛开,成了沙山子春天的窗口,春的信息从这里辐射出去,翻越沙包,传遍戈壁,复苏了整个原野。我们又能听到拖拉机的轰鸣声了,这些拖拉机手,大约有一半换成了天津支边青年,他们兴致勃勃地驾驭着崭新的铁牛,奔向了那片刚被开垦的处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