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就在场部。到了场部,并没有急着去他家,而是先去我工作过的农业银行红旗坡农场营业所去看看。我离开那里已经将近40年了,再也没回去过。远远地看见一排平房,贴着瓷砖,农业银行的统一标牌悬在大门上方;门窗是铝合金的,都安有防盗的铁栅栏。我为什么关注这些呢,看看我对过去的回忆就知道了:“革委会成立后,(银行)派我和出纳又接替了红旗坡农场营业所的工作。唯一不满的仍然是工作条件。多少年的老土坯房子,墙都酥了。隔壁是农场商店,没有看夜的,再过去是职工食堂,也没有看夜的。整个场部就安排了一个巡逻打更的半残老头。商店经常被挖洞偷盗。县支行在城中还每晚都有警卫荷枪实弹值班,而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个人守着银行的保险箱,说不害怕,假的。为了革命,坚守岗位;为了自己的命,也得想辙。找人打牌,赔上烟赔上茶水。为什么,就是让他们陪我度过难熬的夜。要求建个牢固的房子或者安全的地点,银行说没钱农场说没房。说多了,银行说不愿干可以下去劳动,农场说砸死你我们负责。最后落了个不安心工作。搁现在,一万个人都会辞职不干了。可那时,铁饭碗不假,磁铁(吸铁石)饭碗也是真的,紧紧箍住你,不让你离开。离开了,泥饭碗你也找不到。”好多人都奇怪我为什么舍弃了银行这么好的工作,调到新华书店去干吗。一是我喜欢书,更重要的是离开这样的环境,我就可以每天晚上睡个安稳觉了。
门外如此,进去看看里面如何吧。真的让我有点瞠目结舌了。宽敞的大厅,先进的办公设备,远远不是一句“鸟枪换炮了”所能形容的。现代化,全部的现代化。和口里(内地),和大城市的银行没有两样。我不由得感慨了:生不逢辰呐。当年若是如此,何必费劲巴活地非要调回天津呢。继而又释然了:此一时彼一时也。正是有我们当年在新疆几十年的艰苦奋斗,才有今天。幸福的结果没享受到,奋斗的努力确实付出了。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辈辈如此,才有社会的进步和发展。看到这一切,也不枉自己在新疆含辛茹苦,拼搏奋斗的这几十年。
然而让人瞠目结舌的不仅如此。惊讶一个接着一个。到了场部,办公主楼迎面矗立,好气派!一个农业企业,能发展到这种地步,其创业的气魄和艰辛是不言自明的;其取得的成绩,也是不言自明的。靠什么,使得当年我在时年年亏损,经常几个月发不出工资,连我要求给银行换一个比较安全的营业场所都无力办到的穷农场,变得如此富裕了呢。不用四处打听,满处调查,办公付楼的标语就给了明确地答案:“阿克苏苹果,红旗坡打造”!好大的口气。是不是夸大其词了呢?当然不是。自打北京奥运会结束后,天津的超市里面就有红旗坡农场的苹果卖了。这次新疆之行 我是10月底回来的,那时,苹果已经上市,到了飞机场你就看吧,人人手里都提着苹果,而且是正正规规的红旗坡农场冰糖心红富士苹果。
李碧辉的家到了,竟然是一座别墅。宽敞的庭院,种着各种蔬菜。气派的两层的小洋楼,专门的车库,充分显示了现在农场职工的富裕程度。因为是熟人,我没有绕圈子,单刀直入地问起他的经济情况:改革开放以后,他和他哥哥两人办起了一个打井队。阿克苏周围的城乡遍布了他们的足迹。干了二三十年吧,确实发了。后来哥哥中年病逝,他也就收手了。至于全部家产,他只伸出一个手指。一百万,一千万。甚至一个亿?他没说,我也没问。不过,就我这次新疆之行所接触的朋友来说,只要肯吃苦,肯下力气,千万家产不是梦。一个朋友的儿子,承包了千亩地,种棉花,亩产350千克皮棉,千亩就是350吨。收购价以一吨8000元算,毛收入280万元。除去成本,可以粗略的算出净收入来。现在种地全部是机械化,他光拖拉机就有两台。播种,中耕都是机械;灌溉全部是滴灌,连施肥打农药,都是机器,放在滴灌设备内,随着水就流到地里了。根本不像我们当年在农场时,干什么都靠一把坎土曼。累死累活还干不出个名堂。结束了,我们当年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新农业,大农业!当年我们在新疆时,上级反复给我们描绘的,新疆发展的宏伟蓝图,已经实实在在地呈现在眼前。这次回新疆,感触最大的,就是人们享受到了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好处,找到了勤劳致富的门路。包地,办实业,凡是有体力,有精力,有脑力的人,都投入到这个洪流之中。无论你是无业的,还是在职的,抑或是退休的,都在干。据说一个我熟悉的厅级干部,退休后也承包了不少土地,搞起了林果种植。我唯一留在阿克苏的农垦学校的同学,子女们开了个饭店,攒下了近千万家财,已经歇手了几年,我回去碰见了他们,又在找房子,准备重振旗鼓了。
既然到新疆朋友的家里了,自然就要说到请客。只要是客人上门,必定要管饭,而且是真心实意地请你吃饭。绝不会虚情假意让了八十遍却在那里安坐如山。无论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莫不如此。趁着主人去做饭,我们在这里聊聊当年红旗坡农场的饮食情况。红旗坡农场,从党委书记到普通职工,均是农业户口。粮、肉、蛋、菜、油等等一切,都是自产自食用,国家不供应。但是,标准也是要有的:每人每月粮食定量30斤,食用油半斤,肉一斤。至于能不能保证,那就两说着了。粮食,每月是白面9斤,苞谷面21斤,没有其它粮食品种。我一直在职工食堂搭伙,白面饭票根本就不敢用,只是喝个汤面条,偶尔吃回白面馍馍,不到月底就没了。剩下的只有苞谷面饭票了,只能是天天喝苞谷糊糊,啃苞谷发糕了。
至于吃菜,冬天是老三样:白菜、青萝卜、黄萝卜(阿克苏有红萝卜,更多的是黄萝卜,也是一大特产)。春天,夏天,则是以葫芦瓜(就是西葫)为主,一直要吃到7月以后。其它蔬菜,只有短短的3个月里能吃到。到10月以后,又是老三样了。现在则不同了,应时蔬菜,反季节蔬菜,应有尽有。实在不行,开着私家车到阿克苏去买,十几分钟就到了。农场离温宿县城也很近,而温宿又是新疆著名的水稻产区,当年,有家有户的职工就去温宿赶巴扎,用苞谷面和维族老乡换大米。通常是2斤苞谷面换1斤大米。不找差价。由于定量的限制,老这样换人们吃不消,后来就改成1斤换1斤,找差价。我们吃职工食堂的人就享受不到这种幸福生活了,只有老老实实啃苞谷发糕。偶尔农场领导发发慈悲,给职工食堂批一些大米,做个抓饭改善个伙食吧,你就看吧,平时不在职工食堂吃饭的,有家有户的人们,大盆子大碗蜂拥而至,恨不得把食堂的锅搬到自己的家里去。我们反而是委委屈屈地端着自己平常吃饭的小碗,蹲在食堂的角落里默默地扒拉着抓饭:因为限量,一人只给卖半斤。有家有户的,家里有几口算几口,统统一人半斤。我那时很不服气,认为他们是在揩我们的油:做抓饭是要用很多食用油的,而这些食用油,是从我们平时的菜里节省出来的。比如吧,汤面条,上百口人吃的一大锅里,只是在最后放上普通家庭用的饭勺一勺油,倒炝锅;平常炒菜也基本是水煮菜,没什么油水的。所以那时,我180的个子,体重从未超过120斤。回天津探亲养肥了,回农场几个月又瘦回原样。至于肉更别提了,说是一斤定量,哪有保证,逢年过节供应一斤半斤的就不错了。20几岁的小伙子,正是消耗量最大的时候 ,长此以往如何吃得消?好在那时新疆下饭馆不要粮票肉票油票什么的,有钱就行。农场离阿克苏、温宿又近,碰上放假(那时没有固定假期,只是根据农活的忙闲临时放假。不像现在,一年有100多天的假期),我就去饭馆解解馋。现在还记得,饺子1元32个,普通炒菜0.5—1元,抓饭0.5毛一碗,炒米饭0.5元一碗,白米饭,白皮面0.1毛一份。省着点吃,6、7毛钱就可以吃饱肚子。可是,月工资只有33.48元啊,敢经常吃吗?就是这样,偶尔自己吃自己,还招至领导不满,成为我资产阶级贪图享受的罪状。可是他们呢,在那种条件下,迎来送往,照样七个碟子八个碗,照吃不误,而且就用职工食堂的食材,在职工食堂里做,望着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我们只有在一旁咽口水的份儿。可见,公款吃喝由来已久,反腐倡廉,任重道远。
红旗坡农场的仓库,实际上就相当于粮食局的设置。除了收储各队的粮食、油料等等农作物以外,还负责全农场的粮油加工和供应。由于白面供应量少,农场自己有面粉加工机械,也在我管辖之内。所以我掌握了全套面粉加工技术。这也为我以后在乡镇企业局当局长,对各乡镇面粉加工企业进行技术指导打下基础。苞谷面、食用油供应量大,全部送农一师粮油厂外加工。每天几挂马车往阿克苏运苞谷、胡麻,这也给我去阿克苏下馆子创造了便利条件。不过农一师粮油加工厂挺涩皮的,对关系户,从未请过一碗水喝。计划经济就有这么一点好处。不像现在,谈什么业务,都在酒桌子上谈。
拉拉杂杂,闲扯这么多,主人的饭端上来了:土鸡大盘鸡,手抓羊肉,骆驼肉,马肉,甚至鲜螃蟹,大虾,等等,满满一桌子。望着这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现在红旗坡农场的人的家庭餐桌吗?和我上面的回忆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呀。农场的人们也可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了,再也不用担心钱袋子,再也不用担心领导指责你资产阶级,大吃大喝了。生活能这么惬意,还是要归功于30年来的改革开放啊。写到这里,我想起来和李碧辉结识的经过:他父亲是红旗坡农场供销科的科长,我的顶头上司。那时粮食都堆放在仓库的场院里,麻雀,乌鸦成群结队地来偷嘴吃。他爸爸就给了我一杆猎枪,让我消灭它们。李碧辉就天天跟在我身旁,打死的麻雀、乌鸦就全归他,回去改善伙食,偶尔也叫我去吃。堂堂一个农场的供销科长,靠吃麻雀乌鸦打打牙祭,可见那时,干部的作风还是相当清廉的。久而久之我们就成了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