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龙年新春“天伦之乐”诗文展出专帖

亲人哪！我们几时再相会

叶飘零

    一早起来看天空阴沉沉的，但总算没有雨纷纷，我想念离我而去的亲人了。去年清明因无法行走没能去成，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去了，儿子担心我无法久站特带上了轮椅。当来到位于市郊山上的陵园，置身于一片香烛绕缭、纸灰纷飞中，当我面对眼前这3个死于动乱岁月里的祖孙三代———奶奶、爸爸、弟弟时，泪水和着心雨，伴着长久以来辛酸痛楚的思念，顷刻间落满了我的世界。

    望着眼前三个亲人的照片，奶奶挺直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偏大的单眼皮的眼睛；爸爸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奶奶，照片上我那历尽苦难、遭尽凌辱、受尽摧残的爸爸，依然慈爱地看着我；弟弟———我今生今世的好弟弟———把他刚满20岁的青春和生命永远定格在那风霜雪雨的他乡，留给我的只有这张1968年夏天还未满14岁一脸稚气的照片，略微张着的嘴像是要对我诉说什么......

    我的心好痛好痛，那阵阵吹过的仍带有丝丝寒意的山风，它怎能吹散我骨刻心铭的痛楚追忆？！那淅淅沥沥下着的心雨，怎能冲淡我绵绵不绝的苦涩的思念？！

    爸爸解放前就任教于省内唯一的一所高等工业专科学校，当年他拒绝了海外优厚的待遇，誓要留在自己的国土上，为我们的机械行业输送了许多属于我们自己的人才。就是这样一个毫无私心杂念，兢兢业业奉献于自己所热爱的教育事业的人，竟在自己无限热爱的这块土地上，遭遇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的毫不留情的洗礼———直至家破人亡。

    建国初期的“三反五反”运动，当时兼任学校总务处主任、实习工厂厂长的爸爸被怀疑贪污遭关押审查，家被抄了个底朝天，不仅挖地三尺地板被掀开搜查，连天花板都被撬起来搜查。耿直的爸爸拒不承认自己有贪污行为，态度坚决吃尽了苦头，后来实在找不出丝毫证据，审查才过关，那时我还没出生。

    1957年的反右斗争中，生性耿直，工作认真，教学严谨，对学生严格的爸爸同样没能幸免，在疾风暴雨般的运动中被划为右派，那时我问妈妈：爸爸为什么好久不回家了？妈妈说：爸爸得了肺结核住在医院里治疗。不满5周岁的我信以为真，竟然丝毫不知道爸爸是右派，还整天在他面前高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江山人民保，人民江山坐得牢，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直至文革开始才知道，心里那叫一个悔啊！悔不该在爸爸面前右派、右派的唱。

    文革中遭的罪那更不用说了，因拒不承认强加在他身上的罪名，又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被押送到我的插队地接受劳动改造，和全公社的地富反坏分子同等待遇。

    奶奶是在我出生后来的，我是由奶奶一手带大的，奶奶不会说普通话只会说客家话，很快我就学会了满口流利的客家话，我成了她不离身的小翻译，奶奶与老家的书信都是由我写由我读。对我这个瘦弱多病的早产儿，奶奶倾注了全部心血。她不相信西医只信草药，每次我一有个头疼脑热、腹痛拉稀，她出去转悠一圈手上抓一把草药回来煎了非让我喝下，起初我不喝，因为我不相信她随地扯的野草。她告诉我尽管放心喝下去一准好，她说在她的老家谁家的大人小孩有点儿病都找她，人称她“药婆”。她还老要给我“刮痧”，我哭闹着不从，我告诉奶奶您把我的脖子刮出一条条紫红的道道，我怎么去上学啊？后来她就只在我的后颈和背上刮。

    奶奶还经常唱山歌我听，可惜我那时对她用客家话唱的那些咿咿——呀呀——哎哎——哟哟——嘞嘞的山歌没一点儿兴趣不学。今天想起还直后悔，否则我想奶奶时唱一唱她老人家经常唱的山歌，好歹也可以寄托我的哀思啊。

    1970年5月1日，因为爸爸的牵连，奶奶也未能幸免，作为“黑七类”的亲属，和爸爸、妈妈、弟弟一起被武装民兵押送到我插队的山里，1973年8月1日死于疟疾。我悲痛难当，悲在她老人家客死他乡异地；痛在她睁着双眼不能安息。亲人哪！您就安息吧！有朝一日云开雾散，我们一定接您回故里。

    我的弟弟———我今生心口永远的最痛！在异地他乡那艰难的岁月里，小小年纪却用稚嫩的双肩扛起了苦难深重的家，他夜间到队里的库房加班烘焙茶叶，白天和大家一起下地，把本不该由他担当的一切顽强地担起。

    自文化大革命的一声霹雳，炸碎了我们原本宁静的家的温馨，从此我们承受着由“红色风暴”席卷而至的“黑色恐怖”带给我们的致命打击，姐弟相依，无比艰辛地一起挣扎在布满荆棘的苦难的泥泞路上，整整8年，他没能等到“四人帮”垮台，没能等到爸爸昭雪的一天，撇下我撒手而去，他在我的面前倒地，顷刻间就在我的怀里断气，他只活了20岁，就把自己抛在了异乡的荒山野岭中，他短暂的一生受尽了磨难，如今日子好过了，他却早已不在人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无尽的肝肠欲断的哀思。

    每逢我走进商场、超市，望着那琳琅满目的各类商品，就想起文革时，爸妈关在牛棚里，家里窘困到有时一天只有2—3毛钱的开支，弟弟拎着个小菜篮满菜场逛，即使买的是最便宜的菜，也只是有了上顿没有下顿......我的心就犹如刀绞，经常放弃购物而匆匆离开。36年零4个月，我从未中断过对弟弟痛苦的思念。（见本栏目《来生你还是我的弟弟》）

    望着三个亲人的照片我泪流满面，我虽不信邪，但是我买了好多冥币以及只要是买的到的冥品，烧给我的3个亲人，我不知道我的亲人们在天是否能收到这些钱物，可我不这样做心里难受，尤其是我可怜的弟弟，假如用我的生命能换取他回到人间过几年好日子，我会在所不惜、毫不犹豫———可是没有假如，我已经永远不可能和亲爱的弟弟在一起！永远不可能和疼爱我的奶奶、爸爸在一起！

    接过儿子递过来的纸巾，望着眼前这个酷似弟弟的儿子，但愿我们这一辈曾经的灾难永远不会降临到下一代的身上！但愿曾经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悲剧再也不会让他们重演！没来得及擦干满脸的泪痕，竟失声痛哭———亲人哪！亲人哪！我们几时再相会？！

    都说天堂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那里四季常青；那里鸟语花香；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而我更希望那里没有政治运动；没有阶级斗争；没有红与黑之分；没有乌云密布；没有阴霾翻滚，那么爸爸就不会“被运动”，就不会是“右派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而被押送异乡，奶奶就不会是“黑七类”的亲属，弟弟就不会是“黑七类”的狗崽子，被一锅端押送而客死他乡以至家破人亡。但愿天堂真的如传说中那么美丽！但愿我的亲人在天堂能尽享祖孙三代的天伦之乐！将来有一天我到了天堂，我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你们又会是我的好奶奶、好爸爸、好弟弟！我依然是你们的好孙女、好女儿、好姐姐！

    但愿中华大家园从此风调雨顺！人民幸福安康！但愿人间从此悲剧不再！欢乐宁静！

（下）

             同样是好景不长，一天早上他们队里的一个知青匆匆来到我的住处，叫我马上跟他去一趟他们队，说琴手出事了。我不敢怠慢马上跟着这个知青出发，村口停着他们队的手扶拖拉机，我们坐上去后拖拉机一路突 突 突地在狂响猛跑，那个知青黑着脸，我问了几次他都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说到了就知道了。

来生你还是我的弟弟 （一）

    转眼清明已在即，我不幸已长眠的弟弟，在此捎上姐对你无尽思念的骨肉情意---- 一对患难知青姐弟的深情厚谊---- 一个老知青姐姐对知青弟弟的骨刻心铭的痛楚追忆。

来生你还是我的弟弟 （二）

    临行的日子越是接近，姐的心越是颤栗，面对已陷入绝境的家，面对今后将没有姐在身边的你......

    学校发给每个同学35元钱，我拿33元放在你的手里，嘱咐你要象姐在家时那样细细合计，和妈妈一起咬紧牙关把家继续撑起，33元的人民币上洒满了你伤心的泪滴。姐终于离开了家离开了你，带着对家对你揪心的担忧和难离，带上最简单的行李和2元人民币，一个人走向那不知何日是归期的他乡异地，走向那不知是否能让我有出息的广阔天地。

    从此我们姐弟天各一方，可还是一起把这破碎的家心系，最高兴的事莫过于能收到家里的信，你的来信总能给姐增添顽强生活下去的勇气。你告诉姐学校有个老师要把自己六个月大的孩子让妈妈给帮着带，为这一个月10元钱你欢天喜地，姐也跟着高兴；你说学校已复课闹革命，学的只有工基和农基（工业基础、农业基础），你听姐的话照样认真学习；你告诉姐你的成绩全班第一，老师让你帮他把考卷改把作业批，姐为你这个弟弟欣慰无比，姐在异乡受再多的苦，遭再大的罪也没有关系。我相信只要有你，这个家总有一天会雄起！

    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更猛烈的暴风雨再次来袭击，专政机关发布号令：“黑七类”分子统统到农村去接受劳动改造，不许留在省会城市里！（带上家属、投靠插队子女）

   在武装民兵的押送下，爸爸扶老携幼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虽然一年来在诚惶诚恐中已有所预料，然而姐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惊呆了，一家人转眼间都变成了农民要去种地。爸爸将要受到的是农村“四类分子”的同等待遇，必须老老实实遵守对“四类分子”管制、改造的所有条例。姐承受不起这灭顶之灾的沉重打击。你走到姐的面前强忍住泪水没有往下滴，姐：我们一起再把家来撑起！我的好弟弟，姐答应和你一起再把家撑起！

   你问我为什么过年不回去要一个人在异地？傻弟弟，我何尝不想回去看看你，可回去路费来回要十几。你说你天天在家盼我回，你用空余时间替人搬煤球挣了钱，路费你会给我寄。姐哭了，哭得悲悲戚戚，一家人今后的活路在哪里？？那一天是一九七零年五一。

   从此，你夜间到队里的库房加班烘焙茶叶，白天和大家一起下地，把本不该由你承受的一切顽强地担起，上山砍柴、担水劈柴、还要到数十里外的大队部碾米，家里的菜地被你打理得整整齐齐。你竭尽全力多挣工分买口粮来维持一家生计，你不让姐干重活，你说你已是大小伙儿，你能顶天立地！艰苦的劳动没有累垮你，贫瘠的山村没有丧失你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你用自己的顽强和刚毅，让我们这苦难深重的家度过了难关，迎来了文革后5年没有团圆过的一家人春节在一起！不分离！尽管是在偏僻的他乡异地。

   你对姐说不要老是记着自己是“黑七类”的子弟，记住我们还有另一个身份 ：知青。你感激我帮你争回了“插队知青”的待遇，这个当年没有谁会珍惜的身份，对于你却来得很不容易，你竟如此珍惜。

    我们在一起时已不玩过去的游戏，我们一起唱革命歌曲和样板戏。你还记得吗？那年冬天清晨起来看见雪花飘满地，你乐的模仿杨子荣把《智取威虎山》从头到尾唱个尽兴，姐真的服了你。你还喜欢和姐来个二重唱，原来我们姐弟俩竟是二重唱的最佳搭档，他人不可比拟。有时你还非要姐跳个舞，姐也会随着你唱的欢快的新疆歌曲，跳起《伟大的北京》和《万岁!毛主席》，我知道你是想让姐尽量能轻松欢喜。

    有一天你突然冒出一首彭霸天唱的歌：石板栽花无根底，穷鬼竟想上天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哈，哈，洪湖又成了我的天地。我吓坏了，又不由自主上前把你的嘴捂起，追问你跟谁学的？你说看完《洪湖赤卫队》后就把它记。姐又一次千嘱咐万叮咛，以后万万不可以，没问题则已，有问题那就是个大问题，爸爸这几天还在水利工地被监督劳动，和全公社的“四类分子”集中在一起。切记切记! 你伸出舌头朝姐扮了个鬼脸，又加了一个共和国少先队员的敬礼。

    真想念你啊，我的好弟弟！

                                         （待续）

来生你还是我的弟弟  （三）

   就这样我们一天又一天地过着只为着生存的日子，只求一家老小平平安安亦足矣。可是年迈的奶奶终于抵挡不住频繁发作的疟疾（打摆子）撒手归西，这位革命战争年代红土地上的革命家属，当年被白狗子捆在山上的树上两天两夜而生命不息，如今却作为“黑七类”的亲属遭受流放死于疟疾。去世前奶奶说她想吃饼，你来回赶了60多里的山路，买回两块饼还来不及放她的手里，她老人家就已离去，那一天是一九七三年的八一。一家人稍稍刚喘了一口气，又遭这悲痛来袭击，悲在老人家客死他乡异地；痛在她睁着双眼不能安息。亲人哪！您就安息吧！有朝一日云开雾散，我们一定接您回故里。

    这年年底，队里的知青* * *将回城里，你忙前忙后和他一起打理家具，捆扎行李，还张罗了一桌饭菜作为知青回城的告别宴席。姐坐在灶前烧火，你始终在忙也没有入席，你站在姐面前对我说：明天早些起来叫拖拉机来给* * *运行李。突然间你在姐的面前倒地，姐马上把你的头扶起，只见你睁着大眼睛翻了几下白眼，竟在姐的怀里把头一撇当即停止了呼吸。“霎时间天昏地又暗---弟弟---弟弟你死得惨！乡亲们呀---乡亲们......” 这本是喜儿痛哭杨白劳的悲哀旋律，此刻却在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山村的上空响彻凄厉。

    善良的乡亲们试图以各种方式起死回生已竭尽全力，当公社卫生院医生几十里山路摸黑赶来时也无法挽留年轻的你。难舍你啊我的好弟弟，你为何匆匆径自弃亲人而离去？！你可看见妈妈瘫倒在地？你可听见爸爸已经沙哑的哭泣？你可感觉到姐贴着你冰冷的脸呼天嚎地？漆黑的夜幕下，一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正上演。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命运的极不公平的待遇，此刻化作满腔的悲哀、痛楚和愤激，因这颠倒的天地。苍天啊大地！我们也是你的子弟，你竟忍心如此将我们嫌弃？！祖国啊妈妈！我们也是你的儿女，你和你那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一直都在我们心里，可你为何这般狠心将我们蹂躏？！难道就因为我们是“黑七类”的子弟？！

    第二天傍晚，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在山路上缓缓行走，他们都是闻讯后漏夜赶来的知青兄弟。阴雨霏霏，寒风凛冽，白发苍苍的爸爸他不顾众人的阻拦执意要送你，呼号的冷风中，老泪纵横的爸爸佝偻着身子，扑在装着你的棺木上撞头顿足、捶胸跺地，沙哑的哭声诉说着他对不起你，是他害了你......这就是新中国的第一代高级知识分子，拒绝海外优厚的待遇，誓要留在自己的国土上尽心尽力，如今却落到了这般田地！

    姐本想让你和奶奶在一起，可村民们说要由八卦罗盘来取向墓地，他们不敢破例。从此大山深处多了两座遥遥相对的坟茔。我可怜的弟弟，姐无能为力，对不起。

    你的离去让姐悲痛不已，多少回到你的坟前呼唤你，多少回坐在你的坟前陪伴你...... 后来山里的农民告诉姐，他们早上就知道村里要有人死，有一种被他们称之为“断魂鸟”，一大早就在后山不停的哀啼，就是没想到死的是你的弟弟;还有农民告诉姐，说你抱回来的那只小狗，尾巴上有一整圈白毛，是为主人戴孝之意，那绝对是被原主人所抛弃；还有的说咱家杀了会打鸣的老母鸡；公社卫生院医生说你是长期疲劳过度，耗尽了体力...... 我知道善良的乡亲们是不忍心看姐如此凄凄。我悔啊！肠子都悔青了！我直悔那天姐怎么就像中了邪，反复一直唱《怀念战友》和《蝶恋花--答李淑一》，把一个好端端的你唱进了坟墓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