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行真情泪
对于知青插队的回忆,印象最深就是当小羊倌的日子。我给一个老羊倌当“羊伴”。其实,那是队里实在无法安排俺受苦,而又要给俺一口饭吃,只能派给俺这个活计。老羊倌是个鳏夫,又瘦又老,俺是又瘦又小,所以相互倒也真的是伴儿。至于到后来,村里只剩下俺一个人时,那就是相依为命了。他没文化,可以说大字不识。而且,他不怎么爱说话,俺想这可能是几十年孤独放羊生涯造成的闭塞。可是后来俺发现他很喜欢唱歌,都是酸曲儿,因为是《挂红灯》《五哥放羊》《兰花花》等旧歌儿,俺不知道什么是标准曲调。只感觉他是在吼歌。据村里人讲,凡是放羊的人,大都能吼这些歌。你也学学吧,以后。他死了,你一个人放羊时就体会到这些个歌的酸味了。
可是我并没有兴趣学,俺知道自己的身份——北京知青。俺是个有文化的上山下乡从京城来插队的学生。所以俺一开始放羊,那是自豪的了不起,就象花果山的美猴王封了个弼马温,认为非常荣耀,可以光宗耀祖。谁知,那不过是天庭的阴谋。俺刚一下乡,便有一种“使命感”。因为俺虽人小体弱,可是从小在母亲的教育下,读过一些旧书,知道中国古代除孔子外,还有个叫孟子的先生,他告诉他的学生“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于是,我认为再教育就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至于什么时候能“天降大任”或者是什么样的大任我不得而知,认为这是天机。
直到我们村的插队同学一个一个地走了,最后村里只剩下我和另一个老高中生时,我才省悟出味道,这大任恐怕猴年马月也轮不到俺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头上了。于是,我便变的消沉起来,象那个老羊倌沉默寡言了。但我放羊时背的那个书包里仍装着“一本字典、二块咸菜、三个窝头,四卷宝书”。
因为我吃住都跟老羊倌搭帮,住在羊圈傍的一孔窑里。因此知青宿舍只剩下了那个老高中生孤独地生活。他的出身也不好,似乎是反动资本家,不管怎么说,俺爹在东北长白山干过抗联,当过红胡子。所以,从学问讲,他高过我不知多少倍,但从血统说,我感觉还是比他要优越一些,其实,当时我俩在村里的社会地位是半斤八两。他命苦,我的命又能甜到那里去。
有一次,我回知青宿舍取些东西,看见他正在读书,我问是什么书,他说是“费尔巴哈”的书,我说,让我看看,他说,这书你是看不懂的,我一下生了气,抢过他的书,看清是《黑格尔哲学批判》,可能我抢书的时候动作过于猛了点儿,他有些恼,气急败坏地冲我说,“你---你撕坏了怎么办?”我说,“撕坏了赔你一本”,他拿过书来,轻轻地摩挲着,喃喃自语,“现在上那儿能找到这种书。”我说,“这一定是黑书吧。”他苦笑着说,“什么黑书,黑格尔也是一个哲学家。他有一句名言:背起行囊,独自旅行。”我不知道黑格尔到底是不是说过这句话,但后来,我喜欢一个人背着行囊独自旅行,也许就是受了这句话的影响。
俺知道他这个高中生是看不起我这个连初中都没毕业的“小毛孩”的,所以便想跟他卖弄一下:我对他说,“你别他妈老小看人,爷也是个会写诗的人”他便瞅着我,目光明亮起来,问:“会写什么诗?”,我说,“放羊诗。”他微笑了,“能念给我听听吗?”我便说,“好,竖起你的耳朵,好好听。”他颔首。我便念:“手挥羊鞭走坡上,赶着一群老绵羊,羊儿羊儿别乱跑,你一跑,我就恼,因为早上没吃饱。”听完我的诗,他哈哈大笑起来,笑的那么开心,我也笑了,想起冰山来客“悼战友”的一句歌词:“什么时候啊才能见到你的笑脸” 笑罢,他说,我来给你改一下吧,改成“绝句”。我一听,忙说,“你可别写绝句,好死不如赖活着。”听完我的话,他摇摇头,然后说。“绝句是中国古代一个诗体,也叫格律诗。”这可能就是我第一次听到“格律诗”这个名词。我说,“格律有什么好听的?“他说,“格律诗抑扬顿挫。”我说,“那你就把我的诗给挫挫吧,看你能挫成啥样?”
他想了想,信口诵道“我为革命来放羊,一颗红心永向党,上山下乡再教育,改天换地斗志昂。”
听完,我疑惑地问:“这------这他妈就是挫出来的格律?”
他说,“对,上山下乡,改天换地这叫对仗”。
我说,“对你娘个头啊。咱们一进村就是破破烂烂,现在改换模样了吗。你他妈挫格律去吧,我还是写我的放羊诗好。”
他说“直是无知者无畏。”
这句话我听清了,说,“你有知,你是有知,你他妈天天晚上偷听敌台当我不知道呀。”
这句话一下吓坏了他,他结结巴巴地说,静春,我------我那是听听新闻而已------”我知道他有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每晚都要听“莫斯科广播电台”的华语广播,但信号太乱,吱吱呀呀地时断时续让人听了头疼。他赶快哄我“静春,我要是能出村,这个小收音机就送给你。你可千万不能对外人讲啊。”
我反问,“我要是先出村呢?”
他楞住了,然后慢慢说“你要先出村,我这个小收音机也送给你留个纪念。”
我说“算了吧,我虽没文化,可还是知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不会跟外人讲。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他瞪着眼:“静春,这可是曹植的《七步诗》啊!作为建安文学的领军人物,曹植的这首汉律非常有名。”我说,我不懂“汉律。你别因为我说了你一句偷听敌台冒汗就行了。”他说,“那是,那是,你静春可不是告密者。”我说,“你丫以为我就知道这个七步诗?我妈好歹也是北大毕业的文科生。我妈还教我了‘无言独上西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诗了呢。”他说,“怪不得你有写放羊诗的细胞。其实你的放羊诗写的很直白,但在这个年头,大家都唱高调,我也只能格律高调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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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还是比我先离开了村。大同煤矿招工,他去当了下井的矿工。
临走前,他到羊圈找我,给我送来了几本书和他的那个小收音机,我说书我收下,小收音机你还是留着吧。
他说,“静春,还是留给你,放羊时能听听,只可惜这个小收音机太费电,两节电池听不了几天便没电了。”我说,“没电了,我也就没用了,而且,我也没闲钱去买电池。”他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答应过你的,怎么能食言。”我说,“让我也偷听敌台?被人知道,说不定也能出村,好,我就收下了。”
然后他对老羊倌说,“拜托您老了,我一走,村里只剩下静春一个人,他还是个孩子,多照应他吧。知青宿舍还有些粮食。你们拿过来吃。我去矿上没用了。”老羊倌赶紧说“你放心,你放心,你们是毛主席派来的接班人,锻炼一哈,都会走的,只是个早晚的时间。你下煤窑,可要好生注意别伤着,其实那不是啥好营生,真不如在村里跟着我放羊。”
第二天清晨,我和老羊倌仍是早早就把那群闹哄哄的羊赶出羊圈,这一次,我走在前头,把羊赶到了北坡,那是条从我们村去大同的必经之路,我站在坡上,一直朝那条路张望,终于看见他出村的身影及送行的老乡。辞别乡亲们之后,他沿着大路走去,当他也爬上一个坡,我突然大声喊:“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听见了,他立住身,他冲我招着手,然后,大声回我“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我看见他抬起手,用衣袖拭了下眼晴------。其实,我脸上也挂满了泪水,我只能冲他甩响羊鞭,然后赶着羊朝一座更高的山坡走,我身后,传来老羊倌的酸曲声“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泪长流。”
这就是我的知青生活,一段辛酸史,两行真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