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凭吊
当年的县五七干校设在浓江,我待了四年,结婚后家也按在那儿,所以和爱人挤出时间去故地凭吊。然而当年校舍不见踪影,连方位都糊涂了。于是问站在路边的一位妇女,她手一指说,吴廉莲厕所吗?在那儿。
什么?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杭州知青吴廉莲不幸患了骨癌,失去一条右腿。她拒绝病退回杭,坚持留在干校工作。 当时特地为她搭了个厕所,其中可以坐人的木架子,还是我做的呢。我问那妇女,你见过吴廉莲?她说自己来浓江时,吴廉莲已不在了,但每年都有一波波的县里学生,来参观吴廉莲厕所,学习她人残志坚,扎根边疆的精神。我急着要去找那个厕所,那妇女说,前几年给扒了。
扒了?此时的失望,远甚于找不到当年干校校舍。我急着要去看看厕所遗址。但那已是住家户院子,大门紧闭,一只狗朝我们狂叫。
婚后曾住过的那排泥房,终于找到了,已被现在的住户改造得面目全非。我没有兴趣细看,只是痴痴望着曾经是干校的那片土地。下雨了,潇潇雨声夹着呼啸而过的汽车声,我全听不到,时空都已凝结。我看到吴廉莲了,穿着朴素,带副眼镜,面挂笑容,夹着本书,朝我走来。那么文静,那么健康,那么熟悉。我注视她,她也注视我,又悄然消失,消失了。
人生的舞台上,有人煞费苦心表演,人走茶就凉。有人只是流露真情本色,却留下深深怀念。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会过去,但那种为崇高理想和普世价值献身的精神永存。
无主孤坟
我永远忘不了浓江的杭州知青祝光烧下葬时凄惨情景,他母亲“肉啊,肉啊-----”的声声哀鸣。离开抚远时我就想,如果有机会回抚远,一定要来祭奠,为死去的杭州知青立碑。机会终于来了,但三十年过去,坟头可能找不到了,没想到情况更惨。前几年新建浓江屯至县城的公路,贴布告要求各家把亲人的坟迁走。祝光烧属于无主孤坟,几根遗骨在隆隆推土声中不知推哪去了。我们曾和他的女儿取得联系,女儿表示如早一个月知道立碑的事,她也请假跟去抚远。现在看来,还是没去成好。还有个年仅22岁就不幸去逝的浓江知青严文尧,我们临上火车前他的弟妹都来送行,千叮万嘱要把立碑和祭奠情形录下来。写这些文字我心在淌血。安息吧,长眠在抚远的知青战友,我们的兄弟姐妹,你们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了却心愿
为长眠在抚远的杭州知青所建的纪念碑,立在了滔滔黑龙江畔的抚远县城西山公园,并举行了隆重的祭奠活动。我终于了却心愿。顺便提一句,这次活动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不错,快到西山公园苏军烈士纪念碑时还有杭州知青惊呼,怎么给老毛子送花圈来了?
感谢陈新、郑建平、唐明、魏莉娜等人,发起并组织了这次回望活动。
感谢吴岱超、钱剑萍、崔京喜、刘卫平、张旭坤、蔡一先、祝柄发等海青杭州知青,参与发起建碑并慷慨解囊。
感谢109位杭州知青为建碑捐款,其中包括林慧英等5名未参加回望活动的海青杭州知青。感谢顾继华、王利军、邵勤等人,为捐款奔波,辛苦了。
感谢抚远县领导,对这次建碑的理解、支持和帮助。提供了这么理想的场所,并在我们到达之前立好了纪念碑。
感谢我的爱人,坚决支持并积极投入建碑活动。最后,也要感谢我自己,7月19日14时前,没让车压了,雷劈了,水淹了,活着看到心愿了却。
活着真好。
给老孟扫墓
四十年前海青湸子里队党支部书记孟宪章,是我当年成长的引路人,也是所有湸子里杭州知青最尊敬和最挂念的。我们回杭后,听说老孟病重,知青们纷纷解囊,筹了一笔款寄去,要他来杭州治病,不久钱又退了回来。这次去了,听老孟嫂说,老孟病倒时,几个孩子还小,经济挺困难,两个大孩子拼命干活,供两个小的读书,身体都累垮了。你们寄钱来,老孟坚决不要,说知青在杭州也不容易。老孟临走前,还常念叨你们知青。听了这番话,我们心里阵阵发酸。那时真傻,寄什么钱呀,去趟抚远把老孟接出来,就行了嘛。现在面对一杯黄土,阴阳两隔,后悔莫及。老孟,你走得太早,我们又来得太晚。
湸子里杭州知青陈丽明,在网上看到我们给老孟扫墓的照片后,写了这么一段话:“我终于看到了老孟的安息之地。老孟文化不高,一个基层的农村干部,他对政策的理解,对知识青年的爱护,待人处事的水平,时至今日,想起来都很感动,他家在海青,从我们知青到湸子里后,他就很少回家,大年三十都是和我们一起过的,有一次我去海青办事,顺便去看老孟大嫂,一进门只见大嫂和孩子们挤在炕头,原来家中已断柴火。入冬来,老孟都没回过家!这次知青回抚远,我们都再三拜托,去给老孟扫墓,一定要代我们鞠躬。”
这些话,是从心底里淌出来的。
怀念邹队长
和爱人从哈巴回到抚远,连夜去了邹成义家。四十年前,他在湸子里当队长,四年前去世。老太太还在,患老年痴呆,虚弱地坐着,基本不认识人,但见了我爱人就紧紧抓住,不肯松手,我爱人也泪汪汪。我却一阵紧张,因为听到有人在讲谷子玉米,那可是我的网名,我在网上文章中写到邹队长,会不会有哪句话得罪了老邹家,他们肯定猜出是我写的,猜不出我也逃不脱,网络上正流行“人肉搜索”。
幸好,气氛和谐热烈。邹队长女儿回顾往事,说我爱人拿着我的照片去问她,选择的对象是不是太丑了点。我插嘴解释说,那时候知识青年思想特别好,谈恋爱也是最美的让给别人,最丑的留给自己。他们不依不饶地追问:哪你呢?由于爱人在场,我只好老实交代,当时私心太重,见到可心的舍不得放手。全场轰然大笑。
第二天我们去给邹队长扫墓。他女儿说,邹队长晚年特别爱忆旧,常提起湸子里的知青。他本来可以多活几年,正赶上过节。偏要多喝几口,结果出事了。我们忙问,怎么不劝阻?他女儿叹了口气:俺爸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谁能劝得住他?
能干正直、人敬人怕的邹队长,就是离开人世,还带着那股倔强和高傲。
计划生育
干校有个老俞,是我的邻居,要么憨厚地笑,要么愁眉苦脸。那时有个口号,叫“抓革命,促生产”,老俞大概理解成生产孩子了,努力生了六个,这点工资要喂八张嘴,能不愁嘛。我的爱人是浓江公社妇女主任,抓计划生育。对这项工作当地人取了个粗俗又贴切的名称:“把门的”。老俞夫妇这么把年纪,应该不属工作对象。我们两家关系密切,我回到杭州读大学,老俞的几个女儿就和我爱人挤一条炕。女儿不听话老俞嫂追着打,就一头扎进我爱人怀里。三十年了,终于又见到老俞嫂,还那么豪爽,那么大嗓门。旁边站着个壮实汉子憨厚地笑,像极当年的老俞,原来是老七,1979年7月生。我爱人是1979年1月离开浓江,失职啊,还是没把住门。
当年挤一条炕的几个女儿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姨呀叔呀地叫,一个比一个嘴甜。姐妹们在县城开了家“博爱养生堂”,专门从事按摩保健。据说生意火爆,门庭若市,哈巴的老毛子也慕名而来,挂号预约。老俞家真是发了。
提起已去世十多年的老俞,气氛顿时低沉。老俞女儿感叹地说:“那时家里太苦,俺爸是愁死的,累死的。一天福也没享到呀。”
老俞呀老俞,你的子女生活那么富裕,也只生一个,最多二个。你只能在天上看着自己的家人吃香喝辣,是自豪还是后悔?
老俞在相片里憨笑,没有回答。
亦官亦商
在抚远最感欣慰的,是一些当年老乡(包括已去世的)辛苦一生,子女都发达了。发达的标志是当官,至少是成了公务员。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发达标志应该是经商发财。在抚远这根本不成问题,因为可以亦官亦商。据我所知,在南方这是不允许的,准确地说不允许公开这么做的。而在抚远,在这种氛围下,当了官员却不经商,有可能被认为脑子灌水了。
早些年听人说,在东北私有经济发展不起来,因为官员们思想保守,老来吃大户。现在不太听到了,这次还目睹抚远个体店铺办得红火,恐怕和官员们带头致富不无关系。黑格尔有句名言,“凡是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凡是合乎理性的都是现实的。”只要符合发展这个硬道理,好像什么现实都可以心安理得接受。不过,凡是政策都有利有弊,都是双刃剑。有人问我,如果有一大笔钱,会不会去抚远投资?我想了想,回答说,除非有亲戚在抚远官场有权有势,我才敢投。当然,这只是句屁话。要是那些财大气粗的外地投资者也这么想,就值得深思了。
新农村建设
根据党中央的决定和部署,全国开展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抚远县农场局的局长和副局长都来自海青湸子里。根据“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客观规律,一百多万资金投入了这个三十多户人家的小屯。我们来到湸子里,哇,旧貌换新颜!当年的泥泞土路铺了水泥道,道边正在用石头砌水沟,石头还是从很远地方运来。崭新的砖房够气派,一些土房正在扒除。国家投钱进去,形象确实变好,但新农村建设还该有些其他内容吧?我们没有细问,也来不及细问,因为第二天就要到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简称哈巴)去旅游。
旅游团里有个来自寒葱沟的老农,黝黑粗壮,嗓门极响,行为粗鲁,脾气直爽。他是十多年前从内地来到抚远,开垦和承包了几十晌地,只要种地国家每年给补贴,打下粮食都归自己,每年能赚六、七万。儿子倒腾黄豆,每年赚五十万,动员他出来旅游,可惜老伴身体不好,只能孤身前来。他才不管什么公共场合,大着嗓门说现在政策好,干农业有奔头,自己还要买大型机器,种更多地,赚更多钱。我被他的兴奋感染。从湸子里的变化,我看到了农村新面貌,从寒葱沟老农的叙述,我更感受到中国农村蓬勃发展的不可阻挡的内在力量。
我是外国人
去哈巴旅游,先经过海关。办完繁琐的手续,我用俄文说“斯巴西巴。”对方用中文说“别客气。”出关一看,全是外国人。不对,我们才是外国人。
哈巴不是旅游城市,好就好在这里。想想杭州吧,谁还愿意去西湖景区?全给游客占去了。在哈巴,最高兴的是能真实地看到居民们日常生活。他们挤公共汽车,到公园游玩,在商店购物,我们这几个游客,也融合成他们中的一员。
在哈巴,最感叹的是城市的变化太小。很少有新盖的楼,许多陈旧破烂的房屋还住满人。旅馆用的是早就该淘汰的中国杂牌窗式空调,街上大多是早就过时的丰田汽车,但路边可以随便停,这倒不错。
在哈巴,最震撼的是参观英雄纪念碑。十多扇黑色大理石组成雄壮的围墙,上面刻着在二次大战中牺牲的出生哈巴地区的四万多名军人的姓名。中间是永不熄灭的圣火。广场另一边,又是一堵大理石围墙,刻着1928年以来其它战争(包括珍宝岛战争)中牺牲的出生哈巴地区的军人姓名。车臣战争只有标题没有人名 因为战争尚未结束。站在碑前,心中会涌现为祖国献身的冲动。
在哈巴,最庄严的是在教堂,可以随便进去,但不能说话喧哗。中国人拜菩萨是求它为自己办事,好像当了菩萨就活该为人民服务。俄罗斯人去教堂是为了赎罪而忏悔,听到那沉闷的钟声,如诉如泣的祷告,游客也仿佛经历了灵魂的洗涤。
在哈巴,最沮丧的是物价太贵,一顿很普通的饭要化一千卢布,折换成人民币就是三百元,肚子里那点货也跟着升值了,所以要少去洗手间,尽量延长保留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