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前,从小学到中学,虽说书法课不算主课,但在学校也系统地学过毛笔字,我那时还算写得不错的学生呢。那时,毛笔字写得好的老师,比别的老师能多赢得学生的一份尊重。毛笔字写得好的学生,也能多赢得一些其他同学的好感。这是什么道理,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有几千年文明史的中国人,血液里自然流淌的一种东西吧。
文革开始后,学业中断了。可是,毛笔字写得好的学生却有了用武之地,他们几乎都成了学校各派系里抄写大字报的专职人员。我也不例外,成了学校某派系专管抄写大字报,涂抹大标语和刻蜡板的小吹把。文章的内容由我们这派的老师和高年级的学生来写,我不费那个脑子,只管照着人家写好的稿子,拿着毛笔抄、拿着钢针笔刻就是了。
后来,在边防当兵,我担任过两年连队的文书兼军械员,时不时拿毛笔写写家信和总结什么的。连队向团里上报的各种文字材料,都要装在一种制式的牛皮纸信封内,然后密封送到团机关的相关部门。信封上的字,我都是用毛笔写出来的。就因为我那些当时还算看得过去的字,每到团里办事,团首长和司、政、后机关的那些干部们见了我,都要夸夸我的字写得好。我嘴上谦虚,心里却是喜洋洋的。
七十年代末到北京工作后,我拜景山学校的赵家熹老师正式开始系统地学习书法。其时,我才明白,我居然连正确的执笔方法都不知道。以前写的那字叫“信笔为体、下笔无由。”既没上道,也不入流,属于内行摇头,外行点头的“俗书”。就像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打野球出身的那些业余乒乓球爱好者一样,从来就没具备过专业运动员的水平。
没啥说的,老老实实地跟着家熹哥从头学起吧。
像我这种人,什么事情要么不沾,只要沾上就会黏上,黏上就会钻上。像我现在的学生,木子、曙光、蜜楂、于宁、小那、风动等等,都属于这类人。
你看吧,凡是书法上能取得成就的人,肯定都具备三个特征:一是瘾头大。二是重视抓紧一切时间练字。三是好琢磨。怎么个瘾头大呢?就是不管到哪儿,一见到毛笔和宣纸,手就发痒。对写字时间的重视更是不得了,假如有一两天干什么事情没写成字,心里头就发慌,生怕自己手生落后。好琢磨,反映在有什么笔画或什么字老写不好,就一天到晚地犯急,一个劲儿琢磨这道笔画和这个字怎么写,直到忽然有一天琢磨出写好这道笔画和字的技巧和规律,心里那个高兴啊,得意啊,轻松啊,比吃了蜜都甜!
学书法,有老师的好处是,在琢磨上不用太费劲。某个笔画和字老写不好,可以去问老师。老师如果是高手,看你一写,立刻就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儿。他一讲,一示范,你也就会了,不用走很长时间的弯路。所以,我还是那句话,通过函授学书法,或单纯依靠看书,自己琢磨,永远学不好。因为书法是动作性的学问,一定要有老师面授才学得成。还有,这位老师必须是一流的。跟着二三流的老师学,再学,也是瞎耽误工夫。我三生有幸,就是碰到了家熹哥这样超一流的老师教我写字。
有一次,我组团到外地办笔会,鉴于某人在某官方书协担任高职,因为外地人认这个,我就让他担任名誉团长。那次,我还叫上了师弟陈小刚老师。因为这位名誉团长不知道家熹哥和我俩是师生关系,有一天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提到了赵家熹的名字,此人开始大贬家熹哥的字,说怎么怎么不好。我听不下去,刚要发作,小刚使劲给我递眼色,让我压住火。过后,他悄悄跟我说:“这次出来,你和他都是头儿,不能吵起来。再说,咱俩都没见过他的字,他既然敢那样说家熹哥,说不定人家确实有过人之处呢,咱俩明天看看他写的字再说。”
第二天,笔会开始,小刚和我都不急着上手,走过去看那人写字。只见他气足神定,沾饱墨汁,胸有成竹地开始挥毫。他前俩字一落纸,我和小刚就对视了一下,我Kao!这是什么粑粑字?竟然也敢跟我们家熹哥叫板!事后,为顾全大局,我们也没再跟那人理论。但是后来,他可能知道了我俩和家熹哥的关系,也比较了他的字和我俩之间的差距,更看到了观众对他的字和我俩的字表示出截然不同的喜爱程度,自己讪讪地,面子上,一直挂不下来。
当时,我想起家熹哥生前的一件事来。那时,我跟他学书有三年了。某天,我看到了一个书法名人在刊物上写出了一篇论文,对他的一些说法,我有些疑惑。于是,我就问家熹哥他说的对不对?家熹哥没有直接回答我,问我见没见过这个人写的字,我说没见过。家熹哥在他书房里翻了半天,找出了这个人的书法集,递给我说:“你看看写得怎么样?”我翻了一遍,实事求是地说:“真不怎么样。”家熹哥说:“兔子,你记住。不管一个人的名气有多大,他把写字的事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你一定要看他写出来的字是什么质量。如果质量不高,你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或否定他的审美高度。”
去年,我和木子一口气读完了某人写的书史。此人名气很大,该书也很出名,图文并茂,从甲骨讲到明清,书法发展的历史脉络交代得清清楚楚。但是,我俩共同的感觉是,作者的语言表达方式有点花里胡哨,故弄虚玄,有时甚至晦涩艰深到让你不知所云。
我俩一直没见过这位作者的字,只是猜想,他名气那么大,又能写出这样的宏篇巨作,肯定其字也了得。终于,在去年年底,某书法专刊上登出一篇此公的字。当时,我真的惊得目瞪口呆,其用笔、其结字、其章法,只能给他三个字:下下流!后来,我把他的字拿给木子看,木子说:“师傅,不会吧?!他对古人大家,能那样理直气壮地评头论足,怎么没有一个字能超过古人呢?”
看来,不光是我崩溃,连我的学生都一起崩溃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