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远行
美国 沈宁
直至今日﹐火车的轰鸣﹐在我听来﹐仍然好像沉重的喘息﹐压迫著我的心胸﹐因為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些扒车的岁月。
扒车﹐意即不买票坐火车﹐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北京插队学生的特用语﹐尤以陕西北部插队学生使用最普遍。跟东北﹐内蒙﹐山西﹐吉林﹐云南等地相比﹐陕北插队的学生最穷。我一米八个子﹐身强体壮﹐劳作一年﹐只能分得三百斤毛粮(连皮带壳的粮食)和七元多人民币﹐那时从西安到北京单程火车票是二十元﹐如何买得起。但北京长大的中学生﹐独自在外﹐思家心切﹐冬天农闲﹐不可不归﹐怎麼办﹖只有扒车。
不买票而乘车﹐听起来好像很浪漫﹐实则充满血泪﹐是如今狂妄而浅薄的青年人根本无法想象﹐也无法体会的。
要扒车﹐身上就不能带钱﹐否则被乘警查票时捉住﹐搜出钱来只好补票。身上没钱﹐从西安到北京﹐一天一夜火车﹐只有挨饿。要扒车﹐随身不能带行李。带了行李﹐行动不便﹐上车不容易﹐躲查票也难。不过那都还是最不足道的难处﹐简直算不上苦痛。
我头一次从西安扒车去北京﹐因為胆子还不够大﹐便躲开客运西站﹐到东站扒货车。货站没有站台﹐也不公佈时刻表﹐我在站头的铁轨边等﹐见到东行车经过﹐便奔跑追赶﹐跳上去。铁罐子车厢﹐门都锁了﹐我爬上一节平板车﹐无处遮挡。身上的棉袄和绒裤﹐只像两片薄纸。躺倒躲风﹐身下铁板如冰。坐起来﹐凛冽的寒风﹐若万把尖刀扎著后背。
货车不停小站﹐一走几个鐘头。我的身体冻僵﹐头脑也几乎冻僵。等到货车停下﹐我已不能动弹﹐翻滚下车﹐躺在铁轨边﹐缓了很久﹐才站得起来。货车不停站台﹐不报站名﹐我不知是哪裡﹐也不知客车会否在这裡停﹐所以还得继续扒那列货车。看到一节闷罐车门没关紧﹐便挤进去。那是节空车厢﹐我把地上散乱的麦草拢起来﹐钻在裡面睡﹐简直如进天堂﹐终生难忘。
从此冬天上路﹐我坚决不扒货车﹐再难也扒客车。
当时一张站台票五分钱﹐站台票可进站﹐但不能上车。车厢门口列车员查票﹐怕人扒车。我的办法是找个腿脚不便的老人﹐或抱小孩的单身妇女。中国人习惯﹐就算三五个人﹐也得争先恐后拼命挤﹐而火车永远人满為患。所以妇幼老弱上火车﹐总是难事。我帮忙他们提行李挤﹐列车员当作是送人﹐便会让我上车。
不过上车才是第一关﹐车开之后就得设法躲查票。我的经验﹐扒车最好扒快车﹐就算让乘警查到无票﹐赶下车﹐一站也过了好几十里路。而且大站停车多﹐容易再扒下一列。慢车站站停﹐说不定放在哪儿了﹐而且小站停车少﹐说不定一天才停一列慢车﹐也不容易继续行路。
当时我扒得最多的﹐是从青海西寧开往北京的35次特快﹐傍晚经过西安。渭南站一过﹐就查票。通常是乘警和列车员分成两组﹐从列车头尾开始﹐从两端往车中间合围。所以我上车后总是坐在或头或尾一个车厢﹐见到列车员们集合﹐知道要查票﹐便开始一节一节车厢挪动﹐往列车中间转移。
如果运气好﹐车裡特别拥挤﹐查票缓慢﹐没有查完全车﹐到了一站﹐我就下车﹐走到头尾已经查过票的车厢再上﹐那便躲过一次查票。如果运气不好﹐眼见列车员查到跟前﹐就得另想办法。每节车厢都有列车员室﹐有的列车员不在时会锁门﹐有的不会。我曾在一个列车员室裡﹐钻进顶棚躲查票。躲厕所是傻办法﹐因為最容易被发现。列车员有钥匙﹐可以从外面开门。有一次我实在无法﹐躲进厕所﹐爬出小窗﹐脚无所踏﹐全靠手抓窗边﹐身体吊在车外。虽然火车那时开得不快﹐但也把我吓得半死。幸亏列车员开门扫一眼完事﹐我赶紧爬回窗内。多吊几秒鐘﹐我恐怕就掉到车轮底下去了。我在厕所地上坐了大概半个鐘头﹐安抚几乎粉碎的心臟﹐修补险些崩溃的神经。
如此出生入死﹐还是被抓住一次。乘警搜身﹐找不到钱补票﹐他们有办法。到了潼关﹐把我赶下车﹐交给车站的人﹐押上一辆运砖卡车﹐送到铁路局设在当地的造砖场干活﹐工时折钱﹐赚够一张去北京车票﹐就放我走。干一天﹐刨去吃饭﹐才算四毛钱﹐那得多少天﹐才能赚够二十元。我干了一天﹐当晚逃跑。所幸铁路局作坊﹐毕竟靠近铁道。我顺著铁轨﹐一格一格﹐走了半夜﹐凌晨时分回到潼关站﹐又扒上一列火车﹐继续东进。
从西安到北京﹐有两条铁路线可走。一是过潼关折北﹐经山西太原﹐转石家庄北上。再就是一路朝东﹐经河南﹐在郑州转北﹐走京广线。我扒车﹐多走郑州﹐因為京广线火车班次多﹐郑州是大站﹐所有车都停﹐容易扒上去。记得扒货车那次﹐凌晨时分到了郑州﹐趁夜色跳铁道﹐从货运站绕到客运站。站台上空无一人﹐我在昏黄的灯光裡﹐冒著寒风﹐又饿又冷又困﹐站了四个鐘头﹐筋疲力尽﹐等待一班开往北京的火车。
有人说﹐不管曾经多麼痛苦﹐回忆起来﹐总是甜蜜。可对我来说﹐扒车远行那种恐惧和负罪感﹐那种孤独和凄凉﹐那种苦盼和无奈﹐铭心刻骨﹐全部都是辛酸。在火车的轰鸣中﹐我听到的﹐是沉重的嘆息。在滚动的火车轮下﹐我看到的﹐是被碾成碎片的生活。在火车喷出的浓烟中﹐我望到的﹐是滴淌著血泪的现实。
或许我确实是老了﹐喜欢在回忆中讨生活。但如果我能够选择生命的旅程﹐我大概寧愿再次经歷扒车的日日夜夜﹐也不肯像许多人那样﹐酒足饭饱之后﹐尽情地享受那些无知的狂妄﹐浅薄的高尚﹐空虚的愤怒﹐苍白的呻吟﹐无聊的讚美﹐和愚蠢的崇拜。我相信﹐经歷过苦苦想家的熬煎﹐货车顶上寒风的刺骨﹐躲避查票的恐惧﹐夜行铁轨的茫然﹐独立站台的孤寂﹐我才真正算是尝到了生活的滋味。
扒车的岁月无法忘记﹐因為那便是生活﹐真实的﹐永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