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 箭杆河边》《夺印》这些文艺作品,更准确地说,这些文艺性的宣传品千万遍地重复着一个“真理”——黑五类要翻天,要杀人,要进行阶级复仇。有了红五类是革命的主力军,黑五类是革命的对象这样的政治逻辑,这两种出身也就带有了革命与不革命或反革命的遗传基因。成分和出身成了衡量好坏善恶的最重要的标准,红五类出身的优越感随之而起,黑五类出身的自卑感油然而生。社会分成了两个对立的阶级,具有中国特色的“雅利安人”和“犹太群体”就此形成。宋彬彬发言中提到的,她原来出身意识,跟同学的关系很融洽,阶级斗争来了,要在同学中划分三六九等,让她感到很别扭。刘进的发言中,谈到了文革前的阶级斗争教育使学生分化,文革一来,就发生了学生斗学生的事。阶级斗争教育还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危机感——刘进谈到,文革前夕,女附中做政治报告,报告里提出,要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保卫社会主义,捍卫毛..思想。这在当年是极其普遍的提法,但是这些提法极其荒唐可笑——你有国家机器,有几百万军队,有无产阶级专政,建政以来,你镇反肃反整风反右拔白旗插红旗反右倾反苏反修反帝,随心所欲,想反谁反谁。而所谓的阶级敌人黑五类只求苟且偷生,不敢乱说乱动。你跑到中学煽动学生保卫党..,保卫毛..,这是干什么?这不是自欺欺人,大忽悠吗?可在当时,从上至下,千真万确地认为,党中.央毛..社.会主义红.色中国处在极度危险之中。这种危机感来自于方方面面,从政治课到电影院都不断地提醒人们,阶级敌人正在磨刀霍霍,他们藏着变天账,做着翻案梦,念着剥削经,企图以十倍的疯狂,百倍增长的仇恨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资本主义复辟就在眼前,马上就要人头落地,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1966 年开始阶级斗争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江青在北大的讲话,“就好像在进行战前动员。”听到夏青广播的人民日报社论,“立即心跳加速,头皮发紧”,感觉“好像战争发生了。”
1985 年整党时,刘进分析自己:“……在当时防修反修的教育中,听到有赫鲁晓夫式的人物睡在主席身旁,真恨不得赶快把这个坏蛋揪出来,保卫毛..。”这是真实的心情。当时的中学生,尤其是被视为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干部子弟,危机感更严重。反人道是暴力心理的培养基,它跟“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的说教一结合,骂人打人就不可避免。等级意识使人群分化,出身不好的要么甘当政治贱民,要么拼命表现自己,用过激的行动表现自己革命。出身好的则很容易成为“血统论”的信奉者。“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社会分成了对立的两个阶级,英雄好汉镇压反动混蛋是合乎逻辑的。危机感是暴力心理的助燃剂——资本主义眼看要复辟了,我们的手还能软吗?阶级斗争教育之外,还有一个榜样教育。我们的榜样教育源远流长,五十年代学的英雄,卓娅、舒拉、马特洛索夫、保尔柯察金、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刘胡兰。学的是他们英勇战斗,不怕牺牲的精神。到了六十年代,榜样教育有个明显的变化,这时的英模王杰、雷锋等等有三个共同点,一是苦大仇深,二是狠学毛著,三是特别热爱写日记。苦大仇深是阶级出身,狠学毛著是思想觉悟,写日记是奉献忠心。这种榜样教育与等级观念合流,它告诉人们,当英模必须出身好。出身不好的,别想出人头地。显而易见,这种教育强化了以出身为标准的等级观念,宏扬了红五类的优越感,为“血统论”的流行打开了方便之门。
这种教育提升了两个传统,一是神化领袖,神化领袖思想,二是教育大家盲从,做一颗螺丝钉。神化与盲从是一个硬币的两面,领袖高高在上,是因为我们匍伏在地。领袖英明天纵,所以,我们就得把头脑收起来,一切都听毛的。领袖成了神,人民就成了物,就成了钉子。榜样教育面对的是全体学生,还有一种教育面对的是少数学生。这就是 1964年开始的“接班人”教育。它的大背景是毛对“和平演变”的担忧。
在叶维丽的著作中,多次提到当年学校专门为干部子女开会,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中共的老干部,副校长胡志涛做报告,强调“干部子弟比一般人担子更重,老子打江山,要靠你们来接班。”
这种教育有两个理论支撑,一是“反修防修”,一是“阶级出身”,它在提高干部子弟的社会责任感的同时,与上面所说的等级观念一道,强化了干部子弟的优越感和特权意识。可以说,接班人教育是“老子英雄和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个“血统论”对联的催生婆。正因为“‘阶级出身论’和‘阶级血统论’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所以前者才能在文革中顺利地完成向后者的转换。
这些教育并没有直接宣扬暴力,它只是通过各种方式告诉学生,人生下来是不平等的,有高低贵贱之分,高贵者有责任教育、管理低贱者。这些教育没有说可以打骂老师,它只是说,对待阶级敌人要恨,而最高的恨,就是打骂他们,杀死他们。因此,制止打骂就成了对敌人的同情,对革命的不忠。换句话说,它为人性恶者提供了作恶的理由,为人性善者提供了对恶不闻不问的避难所。
学生打老师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是各种因素加在一起的结果。它们加在一起,才能唤起人性之恶。换句话说,这些东西配在一起,才构成所谓的狼奶,才能使人中毒,年轻人抵抗力差,中毒得更快更严重。中了毒,看不出来,当社会失序没人管的时候,它就会发作。
上述三种教育,除了接班人教育是六十年代新增设的项目之外,其它的两种都是传统节目。阶级斗争教育的理论基础是“阶级出身论”。此论是中 共在夺取政权时进行社会动员的最重要的武器。六十年代的阶级斗争教育之所以一马平川,畅通无阻,原因之一是,它早就存在于五十年代的教育思想之中。换句话说,阶级斗争教育中的非人道意识和等级观念源远流长。
高华对此有精辟的分析:“‘阶级出身论’在新中国的兴起与发展是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的,它的思想背景是马列的阶级斗争、暴力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学说,但是‘阶级出身论’并不是一套完整系统的理论,甚至不符合原典马克思主义,事实上它更接近于中国历史上的‘父债子还’、‘株连九族’的传统。
阶级斗争是要消灭封资修,因此“兴无灭资”“反封反修”就成了十七年教育的主要内容。而什么是封建主义,什么是修正主义,什么是无,什么是资,整个毛..时代非但稀里糊涂,而且好坏颠倒。许多现代文明,传统美德都被当作封资修而批倒批臭。连党内知识分子出身的高级干部都是如此。1957 年,江西省长邵式平给周恩来写信。对中学语文教材提出批评:古典文学太多,解放后的作品太少。反映革命传统教育、劳动教育的也太少。这位当年北师大史地系的高材生,忧心忡忡地告诉总理:“柳永的《雨霖铃》、《八声甘州》文词很美,但内容上却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多愁善感的情调。这同我们今天教育青少年要树立社会主义的人生观,自觉的革命纪律性、准备随时响应祖国的号召,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的火热斗争中去的要求相差多么远啊!”因此,他强烈要求将毛著作收入教材。
榜样教育堕落成神化领袖和歌颂盲从,固然与*林联手大搞个人崇拜有关,但是,从根源上讲,神化领袖和歌颂盲从早在延安时期就开始了。有了“东方红,太阳升”,才会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四个伟大”“一句顶一万句”。有延安整风才有了后来的兴无灭资、思想改造和思想革命化。神化领袖和盲从教育使领袖的权威性高于道德伦理,高于法律法规。由此一来,就会产生一个意想不到,又无可避免的结果,领袖的一句话,即使毫无道理的昏话,也足以让人们失去思考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