缤纷四季郑庄情
刘五宁
(一)插队
退休后,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可以轻松从容地生活。网络技术的普及和发展使得我们可以在互联网上回忆和寻找自己青春的痕迹。与那些正直、睿智、成功、高尚、多才的朋友们和校友们多种形式交流,心中一次次地充满青春的激动。在青春回忆的徜徉里,郑庄是最有亮点的一段生命记忆。
原生态的山村美景,自然景观,陕北的鸣唱鸟类和不屈植物,淳朴的乡亲,五官生动漂亮的汉子、婆姨、青年和女子,远离发达文明的山野生活,陕北的乡间的吃食,那里的艰苦劳作和特有习俗,当年乡下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知青无拘无束的生活,……。很多现在已经成为过去,渐渐失去,这些就越发显得珍贵,令人怀念。
一点点的记忆片段,是挥之不去的情感宝贝。思维跳跃着。就以离京和陕北的四季为单位,把那些记忆中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串联起来吧。
离开北京
我们到陕西插队之前,正是文革火火辣辣的时候。揪党内走资派,批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北京正搞得如火如荼。我们家庭被抄,父母都进了学习改造班。哥哥姐姐已分别去了西北、东北和内蒙兵团。在家只有我和小学的妹妹相依为命,居委会和父母单位的人不再恭敬,他们对我和妹妹高声叫喊。一夜之间,全变样了。我和妹妹躲在卫生间里;流着眼泪,小声地哭,互相安慰。20年后,一家人团聚。饱经世面,胸怀广阔的母亲说,还好,家里没有死人。一家人不禁唏嘘不已。
当时,我们学校里社会名流、高级干部子女很多。他们受到各种各样的磨难。我们当时还住校。在学校里,很多同学家难深重。有些更小的孩子,家没有了,就住在我们学校,由当时也很年少的哥哥姐姐,或是别人的哥哥姐姐带着生活,参加大批判,大辩论、武斗、串联……。他们虽年少,却比我们更早地成长成熟起来。因为处境相近,我们在学校没有感到更多的压力,而是理解和缓解。这时的插队,离开北京,这个大革命的中心,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那时同类家庭情况的青少年的一次解放。
家里没有人了。插队的行李,箱包,棉裤,衣物,及其他一切东西,都是我自己拿着学校革委会的插队证明排队去买的。我成熟较晚,什么也没有经历过。妈妈姐姐都不在身边。大哥从外地出差来京,提醒我准备,认真告诉我女孩子应该注意的问题。
离京时,家里没有人送我。在火车站上我比较平静。但是看着火车车窗边的同学挥泪与朋友和家人告别,心中也是酸楚楚的。
火车上的好奇,热闹很快结束了。我们从北京到村里一路有3天。火车、大卡车、步行……。到了陕西,真正开始了艰难的人生行程。从铜川到延安,当时只有山路,通行汽车,大约有6、7个小时的路途,中间有几次小息。敞篷大卡车在山间路上疾驰,陕北的数九寒冬,寒气逼人。我们穿上一切可以避风寒的衣物、围巾。开始我们还在取笑打闹,时间长了,冷饿困乏一起袭来。一再裹紧了大衣围巾,我们蜷缩在卡车上,不住地磕头、打盹。卡车在山间路上飞奔。呼呼的风刺痛我们的脸颊。
卡车停在延长县杨家沟,应该过河拐进郑庄沟了。但是河面上的冰不结实。只能下车步行。队里的老乡来接我们啦。大家很高兴,以为马上就可以喝上热乎乎的汤,驱赶疲劳和刺骨风寒。谁知,只有两个毛驴小车,几个扛着背绳的青年小伙,有的年龄比我们还小。我们50个人的大箱子、行李,大多被呼噜噜地装上驴车,一些甩到脊背上,他们抬脚就走。其他小物件我们还得自己扛。走啊,走。问路过的老乡,还有多远?说,不远嘞。又走,走,走。再问,还有多远?答,十多里。又走,走,走。再问,还有多远?他们说,还有20里。大家都傻了,又累又饿,怎么还这么远啊。原来,延长……,延长……,越走越长……啊。
前些天,雪下得挺大。因此山路湿滑。我们一路跌跌撞撞,摔跤不止,笑声不断。是这个艰苦跋涉的轻松插曲吧。从公社所在地到对面的郑庄,平时几分钟的路,在老乡的帮助下,我们足足用了40多分钟。提心吊胆,小心翼翼,连滚带爬,我们才下了坡,过了结冰的小溪,爬上大队部。北京城里穿的那塑料底棉鞋,让我们出足了洋相。对面来迎接的村上的男女老少站在那里,大声指点着:这里下,那里迈步……。知青们狼狈不堪。我们自己笑。老乡也笑。寂静的山乡欢腾起来了。
初到郑庄
我们住进窑洞,很好奇。村里的娃娃们更好奇。他们叽叽喳喳,腼腆地笑,小声地说,你推我搡地围站在窑门口。窗纸有洞眼的地方被一只只明亮的小眼睛都堵住了。娃娃们争相打量、观察北京来的我们。
队里为欢迎我们,组织了晚会。
来参加晚会的老乡们,老老少少个个都是毛蓝土布对襟袄,勉档大棉裤。就跟全村都穿统一的戏装似的。那时候城里的布也都是凭票证分配供应的。山村很穷,老乡们的衣服布匹,全是婆姨们用咕噜噜的纺车,一条条纱地纺线,再用二尺宽的土织机,一根根纬线织成坯布,最后用山上的草染成那种蓝色。能穿上细花布衣服的,只有待嫁的新媳妇。一辈子只有一次呀。我们队里的俞沅,现在还保留了当时许多珍贵照片,反映了当时山区里的单一、艰苦的生活。
团支书、民兵队长刘刘带一群年轻人敲着腰鼓,扭起秧歌。那就是现在迷倒全国亿万观众的安塞腰鼓。我印象中,那时我们队上小伙子们扭的秧歌,比现在的安塞腰鼓还要活泼,震撼,感染力强多了。刘刘的舞姿真叫人开眼。他跳得很高,很轻松。鼓点越打越快,青年们越跳越欢。刘刘带着喜悦满足、青春自信的笑容,随着欢快的鼓点,转身,扭腰,高踢腿,大翻身,不停地击鼓、空中翻腾、跳跃,头不住地随节拍大幅晃动。我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刘刘跳的更欢了。岁月残酷。去年见到刘刘,他已是满面沧桑,咳喘着。不能跳啦。
踢踏的舞步,扬起一团团翻卷飘动的黄砂尘土。点着大气灯的队部小院里,一片欢声笑语。我们曾经在这个小院住过几个月。在那张大土炕上,我们睡觉前曾痴痴地回忆过北京各种小吃,有过丰富的精神大会餐。那里有我们最初的集体大灶房。我们在这里吃饭、开会。我们初来时,还在这里认真分析过大队里的“阶级斗争新形势”。这里有大队部和会计室,后来有我们宣传形势、农业学大寨的墙报。还记得自己照着报刊上的图画,在院里黑板上画中国少数民族载歌载舞的整幅五彩粉笔图画。就在这个小院,每天早上敲钟,队长呐喊出工,布置活路。夏天夜晚,大队干部照公社的要求和布置,在这里组织各种会议和路线教育活动。不来开会要扣工分的。因此虽是一院子的人,或蹲或站,汉子们叼着旱烟袋聊天,小声地和知青争论。妇女纳着鞋底子谝酣传。队干部常常自顾自地讲。秋天的时候,这个小院里堆积着山上背回的玉米、谷子。然后大家热热闹闹地在这过称,计分,分粮。喧闹、喜气洋洋。
就在这个小院,我们自己编排节目,在队里、在公社演出。我们演出过京剧清唱样板戏片段《智取威虎山》,《红灯记》,还演过几出陕北眉户剧和反帝反修的舞蹈。
在这里,我们教给娃娃们写字认数,给他们排练舞蹈,组织晚会。前年回陕北,在延安聚会上,延安市宗教局局长,当年还是队上一个小小女孩,笑着回忆那时的排练和演出。孩子们从家里拿来的柠条编的小小提篮,我们自己买来红红绿绿的彩纸、粉笔、广告色颜料。这些就是孩子们的彩妆和道具。山里孩子的舞蹈和歌唱天分在这里有了充分展示。
(舞蹈《东风吹,战鼓擂》)
去年又回到郑庄,已经物是人非。院子分隔了一半,出售给了个人(见下图),很凌乱。院子里静悄悄的,当年的生气、人气、集体的痕迹一点都都不见了。不由生出惋惜怀念惆怅之情。
(二)郑庄
在插队时年纪很轻。我们郑庄的,很多都不到17岁。艰难困苦经历过。但是插队那些年的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热闹的和可爱的东西。
当年陕北还多是满目黄土丘陵,柴草惜贵。但是乡亲们在苍凉艰苦的岁月中,还对自然环境、家居地点有意地保护和美化。一般,各个村庄对面的山峁植被、绿树,大家都认真维护。再苦再穷,没有人去砍伐、拾柴草。老乡都叫它“风景山”。小小村庄对面的“风景山”四季景色变换,给穷乡僻壤带来不尽生机和希望。
绿春
春天,对面的“风景山”泛起一片鹅黄色,淡绿色,娇嫩柔弱。躲避一冬的人出来啦,动物植物出来啦。空气里不再是寒冬的冷酷。沁人肺腑的清新空气,潺潺流水的小溪,明朗无云的蓝天,嬉笑打闹的孩子。婆姨在山间吆唤猪儿回家的声音清亮悠长……。我们试着学着,像婆姨们那样拉长声音吆唤,却从没有她们那样的高远,动听,持久。
金黄色的苦菜花开的时候,我们和老乡一样,在工歇儿的时候,把一棵棵鲜嫩的苦菜从松松的黄土中拔起,收在篮子里。下工后,在大灶上开水中焯过,凉水里拔一、两个小时,放点盐、辣子面,就是一道美食。农历二、八月地里有许多小蒜。小蒜看起来更像葱,只是根部有点膨大。放在锅里干煸,或拌菜,都很香。我们去郑庄的前一年,大旱。庄家歉收。我们去时正是春荒。几个月没有油腥。正在发育成长的我们胃口很大。每天都饿狼似的盼吃的。下工回来,闻着大锅里干煸小蒜煮土豆的味道,看着碧绿的拌苦菜,我们口水都流出来了。
下午,头扎白毛巾花结(现在叫英雄结了)的拦羊老汉回家时,胸前羊皮袄中揣着湿漉漉的新生羊羔。有白的,黑的,也有花的。一只,两只,有时是3只。老汉腰间别着羊铲,一手挥动着鞭子,指挥着前面的羊群,一手轻轻拥抱着可爱的小生灵。早几小时先出生的小羊羔,已经可以站立行走,摇摇晃晃地跟在老汉身旁。每当老汉领着这一群羊,从我们打坝工地走过,都引得知青一片叫声和感叹。满面沧桑老汉的爱抚的神态,娇声咩咩叫着的小羊羔,抽条发绿的柳枝,明媚西斜的阳光……,真是一曲动人的生命颂歌,一幅写意的山区画卷。
清明节,婆姨们忙着做花馍馍。山里人没有读过书,没有看过展览,没有人教授。他们的美感是心中的,骨子里的,是祖祖辈辈上遗传下来的。婆姨们的巧手几转,几扭,几捏,几下子做出好多漂亮的馍馍。花草、动物,吉祥图腾,都那么生动,民间乡土情浓浓的。在动物的身上、翅膀和尾巴上,婆姨们用剪刀挑出分支、羽毛和鳞片,用梳子,扎上图案和花纹,用草染,硫磺熏,有了五颜六色的欢快。上笼蒸熟,,或供坟,或给娃娃们吃。还有许多扎在圪针枝上,挂在墙上晾干,作为装饰,作为干馍存放。在艰苦的山村生活里,贫穷的乡亲们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把这样一个个的民间节日装扮得绚丽多姿,让人叫绝。
红夏
初夏,马茹子盛开着黄色的五瓣花朵。我们担粪上山。柔软的荆条上淡紫色的小花,迎春灌木丛头的点点黄花,蓬松、银白色的蒲公英,还有脚下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把小路点缀得让人心醉。我们挑粪胆子的重量似乎也减轻了许多。肩上的担子上下摇着,我们心中的歌欢唱着。
(郑庄大队知青合影。大约是在71年。有些知青已经离庄,有的因故不在场。)
马茹子单瓣或复瓣的清淡柔美的花朵,一路相随。她们虽羞涩,却大大方方地一直引着我们走上山顶。山丹丹是陕北特有的山花。她的颜色,质地,花形、枝叶,无可挑剔,完美得竟然像人工制成那样,毫无瑕疵。仔细观看山丹丹,肉质花瓣虽厚,却很灵透,细长的花瓣,修长的花尖。在细细的叶片、长径交错的叶丛中,山丹丹橘红色的,瘦百合式的花型傲然仰天,显得很醒目、高贵。这花,真有个陕北人不屈不挠的精神头。山丹丹不多,大半藏在背阴山腰里,土石中。在山路中回首或眺望,猛然见到一两只山丹丹,总是给人激动喜悦的刺激。离开土地的山丹丹不好养,很快就会枯萎、花叶凋零。有时,带回窑洞,画完山丹丹,她就不是刚才的样子了。我常常选几支花形俊美,花瓣完整的马茹枝条,带回窑洞,插在水里,养几天。看她,赏她,画她。美丽的马茹子花、山丹丹花几十年都留在心中。当年素描画的花,虽幼稚,却是心中的诗歌。可惜的是,文革动荡,几经搬家,画已不知去向。
天暖和了,出工早。干个约莫两小时,早饭就会就由婆姨家担上山来。各家不同的饭食,还冒着热气。钵钵罐罐,散发着香气,看着都馋。玉米馏子,就是发糕,有点酸,过酸了,也有用点土碱的。玉米馏子浓浓的新鲜玉米的味,用线勒成一条条的大块。拿在手上,颤颤悠悠的抖。我们常常用大灶的馍换老乡的玉米馏子吃。现在,延长县城或乡下,这样好吃的玉米馏子不易见到了。
我们庄上端午节的粽子,不是城里那般小巧。它至少有六片苇叶包成。一个少说也有半斤重。第一次见到黄米粽子,那次,我一气吃了六个。这么大胃口。现在想来怪吓人的。
夏收时节,活重。各家婆姨变着法儿,让当家的吃的好些。我们一起干活,也常沾些光。洋芋地软包子、苦茢、洋芋擦擦、搅团、压饸饹……好吃着呢。那时节,正是蛇莓子结果的时候。见过蛇莓子吗?红红的,亮晶晶的果实,酸甜的味道,一小簇一小簇地丛生在伏地的掌型叶片中。透明的红果在绿叶从中,像珍贵的宝石,闪烁着醒目的光彩。甜蜜,诱人。小学课本上在鲁迅的《百草园与三味书屋》中,有覆盆子的描述和解词。想几十年了,就想知道这个覆盆子,想看,想吃。直到2006年,到英国,我从冰激凌上才搞清了,覆盆子就是我们陕北的蛇莓子!插队麦收歇工时,我们跑到崖畔边,放眼寻找蛇莓子。看!这里!几个人跑过去,猛吃一气,往嘴里塞,往口袋里装。因此,我们夏衣的口袋部分,很多都是染变了色的。吃罢,如果附近没有树荫可避骄阳,就用2把锄头、镐把一撑,搭上外衣,躺在影子里,香香睡去。朦朦胧胧中听到婆姨女子在议论我们的眼镜:“那司作盛(为什么)了?”“乘洋了嘛(要时髦嘛)”。
队长的“动弹啦”叫声吧我们唤醒。只觉得背后、肩头有点痛。回身望望,背上、手臂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大小土块儿把我们皮肤硌起很深的坑。年轻,睡的熟,我们浑然不知。嘴里只是蛇莓子的香甜。蛇莓子,承载了我们青少年时代探奇与美好的回忆。
我曾在庄后老沟里烧过石灰。活儿挺辛苦。夏天,要背又硬又沉的石料,背后硌得痛。在十分窄小的烧窑里,要码齐石灰石和柴火,点火,出窑……。遇到烧窑中途灭火时,还要冒很高的温度和呛人的气味,进到烧窑洞里卸料,再重新装料,我们一劲儿地咳嗽。其他印象的不深了,令我至今身难忘的是,那后沟里清脆的鸟鸣和美丽的深山景色。深沟里,只听到各种各样的小鸟的鸣唱。它们独唱,齐唱,也有合唱。那些动听的歌,音色清脆,曲调悠扬、活泼。那是百听不厌的世间最美好最动听最真情的自然之歌。我躺在草地上,嘴里嚼着鲜草叶片,仰望蔚蓝色的天空,一边听,一边笑。听,多像“同志你好”, “同志你好”!我也学着鸟儿歌唱,吹着口哨,卷着舌头,模仿小鸟的叫声。他们好像懂了,回应着我。百鸟乐团几个声部共鸣,歌声高低婉转,你唱我应,此起彼伏,美好清脆地在山沟里回荡,在我心中回荡。
清晨,我们踩着没过脚面的小溪去上山干活。清凉的溪水清澈见底。我们走在山上弯弯曲曲山路上。小溪随着我们,淙淙不停沿着崎岖山谷,向下游婉转流去。一条条闪动银光的柔软绸带,在苍劲的黄土高坡脚下轻舞。山沟里随处可见许多泛水坑。坑中心,地下水咕咕向上冒。老乡示范给我们,轻轻拂去水面飘浮的毛草,俯身在一边,侧头在那里喝水。这就是山里优质矿泉水呀。前年回庄,看到沙滩坪生产的瓶装水,一定是山里的泉水。很亲切。沙滩坪离我们庄不远。
有些沟深急弯的地方,形成一些小小的池塘。夏日骄阳,会把这里的水晒热。毛头小伙子会在这里戏水。有些胆子大的婆姨女子,也找些塘里背静没人的地方洗洗身上的泥污。山间的温暖溪水,那么体贴温柔。
但是大雨过后,山洪发作,河水猛涨。河沟里的水,不再温柔多情。山歌里唱,“哥哥你朝前走,河沟里要坡上走……。”说的就是让心上人在山里行路要在上高坡,注意躲避山雨。大雨过后,上游的溪水汇集成澎湃的河水。河水一泻千里,怒吼咆哮。我们亲眼见到过洪水,亲身感受到大水无情。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震撼的经历。那天,下雨不能出工。我们正在窑里闲散着。雨停了。孩子们走出家门,高兴地笑着叫着。不久,听到一阵阵奇怪的声响,就像从地下发出的,沉闷,巨大,由远而近。轰隆隆的声音仿佛击碎了无数的山峦,滚动着向我们这里逼近。声音渐渐加大,清晰起来。空气中有一种震慑人的威力。坡下婆姨女子惊恐地喊叫,“发洪水啦!”“洪水头下来啦!”了。我们冲出窑洞口,站在垴畔探头向沟里张望。仅几十秒的功夫,上游方向原本浅浅的溪流上,出现了数丈高的一面泛着白沫的水墙。水墙轰轰吼着,凶猛飞速地向前翻滚,重重地拍打、冲击两岸,河岸大树连根拔起。这就是洪水的水头!洪水冲破堤岸,大浪翻滚,势不可挡。水面上,我们看到旋转翻滚的成才大树,挣扎嚎叫的猪和羊,还有一些农村的家具、农具、柴捆什么的。听见女人的轻声哭泣。太惨了。都冲走了。几十分钟过后,洪水渐渐小了,但是河水依然湍急。一些身强力壮的青壮年汉子腰里绑着绳子,淌水去河里捞木头,柴草。也许还能捞到一些外快。他站立不住,身子在浪里不停摆动,还要躲闪大水冲下来的急速旋转流动的大木桩。他奋力抗争着,河岸上有人死死拽着他的绳头。人与自然的搏斗,这就是一场生存之战。
洪水过后,我们穿着雨鞋,踏着泥泞的小路。去看自己的自留地。河里,仍然是混黄的泥水浆汤,急速向下游流去。我们的地在河岸边。每场雨后,自留地都被冲刷掉一大快。泥浆地里的菜一片狼藉。我们种的西红柿、黄瓜架,已是东倒西歪。我们一棵一棵把菜扶起,绑好。站在地头岸边,看着那冲刷掉的陡峭的边界,不断缩小的自留地,又心痛,又感到好笑。难怪老乡没人要这块地。
当年村前清清静静的小溪水,现在已经一切荡然无存。去年我们看到的是黑混的脏水,垃圾堆积在岸边,窄窄的水面上漂浮着肮脏的塑料纸,食品包装袋。真可惜。农村小城镇建设,不均衡地发展着经济,也彻底摧毁了原始自然的环境,揉痛了我们思乡念水的青春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