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
陕北穷,人们一年到头难得见到油水,吃肉就更稀罕。平日晌午饭多是两面发馍(糜子面、玉米面),一般不吃死面的(死面费粮食),晚上多是稀的,以杂合面(乔面、豆面、少许白面)为主,付食是一盘酸菜,一盘水泼辣子(应该是油泼辣子,没有油以水代油),一盘擀细的粗盐,有时有一盘时令腌菜(萝卜或青西红柿),有客人的时候,端上白面条或白馍,客人吃干的,本家吃稀的。这个传统至今还保留着。
农忙时,一般中午都不回家吃饭,队里派人将饭送到地里。到了饭时,送饭的到各家各户去楝食,用担子担到地里,每个干活的都认得自家的家什。塬上没有水,刚抓完粪的手,在衣服上抹抹,撅根蒿子秆,权当筷子,捧着馍就开吃,我们知青脸皮厚,看谁家的酸菜好吃,就凑过去,要上几口,老乡也乐得给我们。晚上散工回家,早已饥肠辘辘,就剩下吃的劲了,一般晚上留个人在家里擀面条,人家老乡都吃稀的,知青有干的不吃稀的,有白面不吃杂面,今朝有酒今朝醉。一人一个大海碗,拌上点辣子盐,和老乡要点酸菜,一胡撸就3大碗,吃了个肚圆,躺在坑上,山南海北一阵瞎聊,尤其是聊北京的吃喝,什么全聚德的烤鸭、同和居的烤馒头、丰泽园的乌鱼蛋汤、年糕张的驴打滚,来顿精神会餐,就昏然入睡了。
每逢中秋节,村里发慈悲,杀几只羊,大家都分点羊肉,杀羊的日子可是喜庆的日子,素了多少日子的肚子也可见点腥了。老乡分得羊肉,大都煮着慢慢受用,我们知青可没那个耐心法,连炒带煮,再垛馅包包子,分的羊肉,三下五除二,1-2天就消灭得干干净净,记得我和一个哥们,分得羊肉,除了煮一锅外,全都垛了馅,拌上大葱包包子,每个包子放块羊油,和上北京酱油糕,蒸熟了咬上它一口,羊油直滋,我俩嘴边上都挂着油霜,那叫一个香!赛过“狗不理”,记不清楚我们吃了多少个。几十年过去了,我再没有吃过这么香的羊肉包子了!
春节时节,正逢农闲,老乡多少割点肉,熬点油,煮上白肉,慢慢消食。老乡平时肚子太素,生受不了太大的油水,有时我们拉老乡到我们屋里吃,除个别人外,都说油大,吃了要跑肚,但还是一个劲地说,知青菜伙好,做得样子也美,乐得到我们这里来吃上口城里饭。每到过年,陕北老乡几乎家家都酿米酒(软糜子酒),摊米黄(硬糜子发酵摊烙而成),炸软米糕,谁家的米酒可口,米黄炸糕好吃,我们知青都清楚,一到饭时,老乡就来叫,冯家叫、王家也叫,我们就有所选择地去,到了老乡屋里,真是滚烫的米酒端上来,热腾腾的炸糕摆上来,坑烧得直烫屁股,窑里热气腾腾,婆姨、女子们都穿着过年的衣服,红扑扑的脸,泛着光彩,人的心也都随着热乎起来。从腊月中开始到正月十五,知青们几乎可以天天不做饭,顿顿有蹭吃,受苦人一年到头,就这么几天好日子,有吃有喝,有说有笑,有打有闹,有抽有赌,什么受苦啦!什么饥荒啦!都去球的。过了年再说啦!
知青的嘴馋,我们村这哥几个馋得更太,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能逮住,都进过肚子。比如白脖子老鸦、野鸽子、山鸡、兔子、獾、甚至小燕子(后被老乡喝止,不敢吃了)都上过炕桌。我们村知青是清一色的大老爷们,日子过得自然粗,也不知道节省,有白面不吃粗粮,有死面不吃发面。每年麦子一下来,天天白面,老乡劝我们掺着吃,谁也懒得掺着玉米面吃,不足半个月,麦子全部报销,只剩玉米面和杂合面了。好在老乡教我们粗粮细作,玉米、乔麦面加榆皮面压饸饹,倒也十分利口。有时候,大懒支小懒,谁也不想推磨,推磨是个苦差事,吆喝着驴一推就是半天,一遍遍地推,一遍遍地箩,头茬面、二茬面,最后一箩到底,剩下麸子、糠皮攒着喂猪。多少次,早上一起来,一看面瓮底朝天,除了原粮,什么面都没有了,总不能老煮玉米豆吃,就商量着分配人去老乡家借面,你一升他二升的,老乡也不吝惜,每借必应,顺手要碗酸菜,这样主付食全备齐了。我们知青倒不赖账,有了面肯定如数偿还。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老乡也知道我们不会不还,而且还的质量还不错,因此,每逢饥荒的时候,总能借到面,这也造就了我们讨吃要饭的本事。
天天清水面,酸菜馍,时间一长,肚子太素了,就自然想到油,村里每年分点油,还不够填牙缝,打油就得上公社那一道塬上去买,油坊离我们村往返30里,为了润滑肚子,再远也得去。有一次,油坊没有菜籽油了,只有工业用的蓖麻油,这种油只能点灯和做润滑剂,不能食用。但久疏油水的人,自然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买上两壶,回了村,地里摘点菜,买上几个鸡蛋,下油锅一炒,嘿!那叫一个香,美美大饼夹鸡蛋,没想到,不消半个时辰,哥几个肚子都闹将起来,轮番去跑肚。老乡说了,大麻油不能吃,为了嘴,吃归吃,拉归拉,顾得了上面顾不了下面。
找吃找喝,我们村的知青还有个招儿,那就是借赛球为名义到小河口(黄河边)兵营去蹭吃蹭喝。我们村六条汉子,体育素质都不错,有中锋(许仲达)、大前锋(彭新生)、小前锋(本人)、后卫(李宁、徐文通)、第六人(孙镭),赛球是假,吃喝是真。当兵的有酒有肉,白米饭,每赛一场球,肚子肯定几天都舒坦。记得有一次,面瓮里底朝天,啥面也没有了,一个哥们说找当兵的去赛球,一呼百应,立马形成决议。小河口离我们村20多里路,总不能饿着肚子去,家里还有几个核桃,每人砸了几个,就算有了点底儿,开拔奔了小河口。到了营地,当兵的把我们当成上宾(当兵的愿意和知青玩儿),尤其我们村的和他们更熟,一进食堂,红烧肉、熬白菜、白米饭,满桌一端,立马风卷残云,哥几个吃得腰带都系不上了。宴罢到了球场,得少许活动会儿,才能比赛,否则,非得崩了不可。输赢无所谓,吃美了才是真的,但不能老输,老输,人家就不愿意和你玩儿了,就得有输有赢这样才有刺激,下回再来当兵的才会愿意和你继续玩儿,吃喝就有了保证。
村里人,几乎都养猪,老乡养猪大半是为了买钱,知青养猪就是为了吃肉。养猪应该是先揣架子,后贴膘,知青不懂这个道理也等不及,恨不得一天长10斤肉,,个把月就养个肥猪来。因此除了喂泔水外,就喂精料,那猪长成个小肉墩,成天到晚躺着哼哼等吃,长到百十斤,哥几个就磨刀霍霍了,老乡们劝再养1个来月,那能等到那时候!碰巧,我们村的一个知青的哥哥从东北来看他弟弟,此人人高马大,一付鲁智深的模样,趁他来时,杀猪款待。一般村里杀猪,都请队长王张兴,人家一刀见血,杀后讨一付肠子就是酬劳。我们倒觉得杀猪有何难哉?那位东北大汉更是雄心勃勃,不屑一顾,扬言当过操刀手。我们几个都勇于帮衬,三下五除二,将猪撂到,一个人揪住一条腿,一人用木棍子麻绳绑嘴,那猪那里受过这样的委曲,一个阵儿地狂叫,但4、5个小伙子力大无穷,猪只能乖乖就范。说时迟,那时快,东北大汉手起刀落,刀子沿着脖子“扑哧”而入,白刀子进,白刀子出,刀子拔出不见血喷出,猪依然狂嚎。人家杀猪,一刀下去,血随刀子喷出,用碗接着,猪立马毙命。东北汉子见状又连补数刀,还不见血喷出,只是细细地流,那猪拼命嚎叫,引得周边的老乡好生奇怪,没见过杀猪十几刀不死的,这猪莫非成了精?,我们也琢磨,难道猪让我们抓紧了,肌肉活动不开,血流不出来,哥几个一人一条腿,将猪倒立起来,一阵抖落,老乡瞧着直乐,那见过杀猪还有这阵势?血还是不痛快,那杀猪汉子也虚了,只见怒目圆睁,对着那猪脖子,又一阵猛扎,手腕子都进了伤口,这时候血才流得痛快些,折腾了半天,猪才慢慢地咽了气,结束了这场凌迟处斩。待吹足了气,烫猪拔毛四脚一朝天,就发现那猪的脖子的伤口在右肩胛,人家老乡杀猪都在左肩胛,一刀斜刺下去,一拧腕子,血随刀子喷出,很少扎两刀的。旁观的老乡见状问到“这猪咋这个杀法?”哥几个怕东北汉子难堪,玄谎(说谎)地说“这是东北杀猪法”,老乡也很给面子,直说“对了嘛!对了嘛!”其实心里都明白,天下猪的心都长在左边,无论东北或陕北。待开了膛,那猪腔子里都是血,肺都扎烂了,只有一刀碰到了心脏尖上,原来那几十刀,都是在肺上下了功夫,猪不是伤心而死,而是气胸而亡。
收拾停当,一过称,净重90来斤,哥几个就剩高兴的份了。开始分割切肉,商定菜谱,我和仲达、孙镭主勺,烧火蒸膜各有分工,红白案同时动手,不消1、2小时,十几个菜加上白膜一起上了炕桌,什么滑熘里几、焦熘肉片、辣子肉丁、油爆肉丁、木须内、糖醋丸子、溜肝尖等等,那叫一个丰富,吃得满嘴流油,吃饱喝足,碗筷一撂,四脚八叉躺在坑上抽烟聊大天。到了后半晌,指令二个哥们去炼油,切五花肉,腌肉,准备慢慢受用。
第二天,哥几个又开始操炼,同时请了几个相好的老乡一起吃,我记得有犬子、冯清元、三老汉又美美地吃了一天。知青们做的菜有城市味,尤其是炒的肉,讲究爆炒,老乡炒肉怕不熟,连炒带蒸,这回吃到知青炒的肉食,滑溜溜地进了嘴,不禁盛赞“可美”,就这样,连续吃了三天,除了十几斤腌肉和一坛子油外,其它的都进了肚子,记得那些战备肉也没坚持住几天,也一并扫荡一空。这些日子的吃喝可用“美乍啦!”来形容,只可怜那口猪,死的窝窝囊囊,着实凄惨,冤魂野鬼还在骂我们那位半吊子郑屠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