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今天到了村里
二、黄龙脊背安巢学舌 顽童乍到乐不思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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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村有个约300㎡的大院,院墙高3米,院内南面是九间库房,北面与羊圈为邻,东面是三间一边盖的瓦房,分隔成两间和一间。一间约8㎡大,进门两步就上炕的小屋是我和陈的新家,此屋原是小队会计室,屋里除了炕还有个三条腿的高櫈和两张锁着抽屉的桌子,正好用来放箱子。五女生住在隔壁两间,都是土炕。屋的内外墙全是黄土麦秸抹的,门框上方不大的窗楞上糊着新窗纸,屋顶结构相当于半个歇山顶建筑,屋里没顶棚,躺炕上能透过屋顶的瓦缝看见蓝天,老乡说:能见亮好哇,亮屋不漏,漏屋不亮。隔壁突然飘过一股羊臊味,原来羊回圈了,一百多只羊搅起一股烟尘飘过来,真够呛的。以后天天如此。
夜晚村里老少爷们、姑娘媳妇挤满了三间房的炕上炕下,比唱大戏还红火。女生不让男性老乡上炕,怕招虱子。村里无电,屋里点了一盏帶灯罩的煤油灯(老乡都点用墨水瓶改装的油灯,我们后来也学老乡了,省油!煤油0.46元一斤),屋外伸手不见五指。东雷村没有一台收音机,每家墙上挂个舌簧喇叭,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每天早、中、晚三次由县有线广播站帶着人们早请示,晚汇报,表忠心。我帶了一台用2P3型盒自攒四管来复再生式收音机,村里人没见过这么小的收音机,有的甚至根本就没见过收音机,见里面有人说话,就问:这碎(小)匣匣豁可还能装下个人?咋日鬼进豁的?我调换了个台,老乡又说:咦?豁还有个碎婆姨哩…!把我们都逗乐了。来复式灵敏度低接收效果不理想,要加天线才行。
安家的当晚我们结识了尉满刚、学斌、安王保、新正等几个比较活跃的新朋友。他们对北京的好奇心挺强,以为我们出门就能见到毛主席。我们对他们抽烟不用火柴而用石头磕感到新鲜。农村小伙闲聊时聊到女人最上瘾,他们对北京不用花钱买媳妇感到羡慕,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们当地三角换婚状况和婆姨的市价:赐(娶)个媳子六败(百)多,嫽(漂亮)些的女子能卖一千多。丑点的或有残疾的男人买媳子就得多花钱。西村的队长尉松林缺条胳膊,花了三千才娶到个矬媳子。不过全村还没有一个打光棍的,传统上是卖闺女买儿媳,没有姐妹的小伙子就惨了六百多够他们攒十几年的。一般男虚岁二十,女虚岁十八就成亲了。像满刚这样虚岁二十二还未寻下媳子的在当地实属晚婚了,其实满刚挺精神,个虽不高但熊腰、宽额一张生动的脸,两眼细长炯炯有神,只是眼光高,未相中合适的。聊到很晚才睡,我们都觉得对方的话题新颖有趣。吃辣子、土打墙、磕石取火、买卖婚姻,是到原始部落了?头一次睡火炕夜里口干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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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凌晨2:45公鸡报晓,9点左右老乡们来叫我们吃早饭,我起炕后先用凉水擦身(已坚持三年了),帶冰碴的水,真冷!擦完后十指都冻僵了。当地的习惯是天亮就下地干活9点左右吃早饭(小米粥、玉米馍、黑、白糜子馍、辣子、酸菜、粗盐);下午2点左右吃午饭(蔓豆面条、油辣子、洋芋絲、酸菜、盐),老乡擀面条用的是混合面,七升麦子三升蔓豆,所以吃时有一股豆腥味;晚7点左右吃晚饭又称喝汤(同早饭);冬闲时也有吃两顿的。该村只有四、五户还在住窑洞,其中有该村党支书兼村革委会主任张满仓。房子都是土墙、木架、瓦顶。正如清代王培芬在七笔勾中所言:窑洞茅屋,省上砖木措上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更肯露,土块砌墙头,灯油壁上流。掩藏烟熏畜粪酸菜溲。屋里没啥值钱的家当,除了锅碗盆瓮还有几个荆条编的粮囤装着全家一年食用的五谷原粮,屋檐下房粱上还挂着些剥了半截皮被烟熏得枯黄的玉米棒子,房粱中间还吊着个放熟食的小篮子。人倒也还热忱。只是语言方面暂时有障碍,就像到了国外。我们说普通话,老乡说:啥介?亥不哈(听不懂)。老乡说方言我们更‘亥不哈’。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imag0107b.jpg:
陕北一边盖的厦和干打垒的土墙
这儿比较闭塞,全东雷村居然没有一只钟或表,靠观日计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的生活,好在这儿干旱少雨,总有日头可看。村里从未定过一份报纸,新闻只靠有线广播或口头传播。距县城35华里,要翻两座山,村里30%的人没去过县城,95%的人没见过火车。东村有一人在北京当过排长,西村有一人在西藏当过副连长。还有一家的亲戚在石家庄工作。其余的人很少有出过延安地区的。
男人们除了要结婚很难有件新衣服穿,一件土布单衣至少要穿三年,棉袄更新期更长,大多数人的棉袄都是补丁摞补丁。夏天一套粗布单裤褂,脏了就在涝池里用脏水涮一下晾干了再穿,秋、冬、春就一件洋布(机织布)棉袄、一条敛裆裤,冬天不管多冷也无衣可加,顶多用一条旧围巾或布绳缠在腰间,老乡说一棉顶三夹,一缠顶三棉;脚上穿着羊毛织的短袜和自纳厚底方口单鞋;电影里看到的陕北人穿的光板羊皮袄从没见过,只有西村的复员兵有一件羊皮军大衣。复员兵高银柱在西藏当过副连长,时任村革委会副主任。也很少见头上围羊肚子手巾前额打英雄结的汉子,他们大多都赶时髦喜爱带顶绿军帽。
知青的宿舍成了村里的聚会中心,老乡们吃完饭就来此拉话话、吃烟,屋里整天烟雾缭绕,此地男性从六、七岁开始几乎个个会吃烟,除了办喜事几乎没人买纸烟吃,农民们一般都抽自种的旱烟叶子,一根半尺多长的烟袋锅子拴着一个烟荷包挂在脖子上,走哪吃哪。也有人用废报纸或撕书裁成纸条卷旱烟叶抽,我带去的书大都让他们偷偷撕掉卷烟抽了。也许穷,吃烟时很少用火柴,而是用火镰(月牙型铁块)和一块燧石(火石)磕撞时冒出的火星引燃一团棉花,放在烟袋锅里的烟叶上嘬上两口就着了。此法防风、方便,吃烟时从破袄里揪点棉花就行。村民们爱喝花茶,可当地很少有卖茶叶的,当时北京的花茶末两元一斤,许多老乡托知青从北京邮寄花茶末,知青们有求必应,一时间羊泉的邮局都快改茶叶店了。
满刚、王保还向我们介绍了村里的人事情况,谁好、谁奤(ha坏)、谁灵性(聪明)、谁痴倯(傻精子)、谁爱溜沟子(拍马屁),谁爱日宄(gǔi奸诈),谁以前当过土匪,谁以前当过红军。雷村以前有一个从江西长征来的老红军姓曾人也磳(zēng厉害),五十年代在雷村当过村长。此人爱憎分明疾恶如仇,因不满1954年的选举,当众撕毁选民证,并说这是假民主,事后县长屁颠颠地跑到村里来向他征求意见。1956年老红军举家迁回江西了。满刚还告诉我们:在底下窑洞住的稳星大快80了以前是个红胡子,现在身子还好着哩,70岁上他还生了个儿子。他年轻时提着把大砍刀窜房越脊攻寨跳崖能征善战磳太太的,由其是骑刀跳崖更是他多次逃脱追杀的看家绝技。他能骑在刀背上双手握刀把从百余丈高的崖上飞身跳下而不伤身体,还会打小红拳,后来被红军收编了。王保说:老汉常说现在的后生毬不顶,老汉说他年轻时五、六个精沟子婆姨展溜溜介炕豁他一搭挨个缠合。满刚说:他把种满留给外人了,结果自己两娃体弱瘦小常遭人欺负。
后来我和陈问过老汉跳崖的事,老汉不愿提起杀富济贫的往事,我们就东拉西扯地夸老汉套老汉的话,老汉偶尔也提起一星半点的当年的过五关时的雄风。他说:那时大、妈死得早,家里穷跟上些穷汉子只抢富商不伤百姓,土匪也有规矩不能胡毬地来…。说起骑刀跳崖老汉的眼都发亮了。他说:毬咧,跳崖也没兀些倯娃们说的兀邪乎,只是崖的坡坡陡些而且还要平,端(直)陡的崖可不敢。把刀尖插在土豁,骑在刀背上双手抓紧刀把,借刀和土的摩擦力滑下来,滑不好就会淌了崖,那时我们天天练这些…。我说:你教教我们咋样。老汉说:胡毬撇咧,你娃可不敢学哩。老汉摇头叹气地又说起如今的后生娃毬不顶…。
满刚还跟我们说起他们尉姓的家谱,他说:我们姓尉的原是复姓尉迟,是唐朝大将尉迟恭的后代,当年尉迟恭镇守鄜州,富县县城和钟楼就是尉迟恭修下的,现在县城东边还有尉迟恭指挥练兵的将军台,真想不到这儿还有名人之后。
为尽早排除语言障碍我们开始学习方言,学方言先得从骂人学起不然挨了骂还傻乐。当地称骂人为日厥,日厥人的土话五花八门,村里呀呀学语的娃就毬、日、奤倯、痴倯、鬼子倯、尻沟子不离口,这也是成年人的话引子,可称秦骂。一次两个老乡吵架,骂起人来如说绕口令,一个骂道:你个痴倯鼻子囟货头,鼻梁盖子像叫驴的毬;另一个回道:你个老骚情,人老心不老,毬硬扳不倒,鼻脑子不多倯不少…。
有些方言古朴而文雅,小说水浒中的古词句在这儿亦被常用如:相跟上、被卧、骚情等。方言避忌吐雅:死称老,生称哇,真是即雅致又形象,娃出娘胎的第一声便是哇;种地为受苦,舒服为受活;天冷为冻,天热为烧;还常在结束语后面加‘太太、哩’等后缀如:美太太,嫽太太,好着哩,以加重情感;大概是礼多人不怪问候语却很烦锁如:吃了吗?方言是:你吃了么,莫吃了么?说得快时如外语。
与村里的孩子们都熟悉起来,尉铁钢24岁、满钢21岁、安王保20岁、春保14岁、安保学21岁、安忠虎19岁、中伏、尉来义、三九、九娃、学斌、安文学、新正、百玉、百善、尉忠德、拦羊娃学德等一群13—25岁的大、小孩子与我们称兄道弟,教我们方言土语,帮我们劈柴、烧炕、绞水。绞水光靠力气还不成,得有点巧功夫。井口不大,是块厚石板中间凿有葫芦形的两孔,大孔上桶,小孔下桶倒索。80米长30多毫米粗的牛皮索绕在一个直径0.6米枣木制的定滑轮式辘轳上,一桶上一桶下,两个湿木桶加上索和水有80斤,摇50—60圈才能绞上一桶水,每摇一圈木滑轮和枣木轴就冲撞一次发出咯噔一声。第一次绞水在村民的围观下我拼尽了凭身的蛮力5分钟才绞上一桶水,累得我蹲在井边喘了半天的粗气,差点没把早饭吐出来。挑水的大木桶更是了得,装满水连桶九十斤,挑一担水连扁担一百九十斤,几乎是当时我体重的2倍。井的水量有限,每天的出水量将够二分之一的村民绞水,而且绞到最后全是黄泥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