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恋——升华
我和某某是初中时的同学,同窗3年,同桌1年。她人长得漂亮,性格很活泼,从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笑声、举止就吸引了我极大的注意。不知为什么,我这个顽皮鬼也同样引起了她的好感。初中三年,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感,在我们之间涌动着。到了高中,我们各自考入了不同的学校,就此分手了,再没有说过话。几次在校园里碰到也形同陌路。不久,听说她随父母发配到宁夏(她父亲是右派,母亲得罪了权贵),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文革初始,一天晚上,我正在家里吃饭,忽听电话铃响,接过电话,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我是某某”,着实令我吃惊,她来北京串联,并约我到西院门口见面,我连忙吃罢饭就匆忙赶去。就在西院门口那个石墩子边,我们见面了。她依然还是那么漂亮,身着绿色衣服,我们都非常激动,毕竟有2年多没有说过话了。我们各自通报了近况,留下了地址,怀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情分手各奔东西。自此鸿雁传书,感情迸出了火花,随着文革的深入,我们两家都受到了冲击,她父母被关进了牛棚,她和妹妹相依为命守护着年迈的爷爷,闲散在家。我爸爸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我作为狗崽子排挤在运动之外,两颗被厄运冲击的心却贴得更紧了。
1969年,我去陕北插队,境遇上的巨大变化,使我对前途、命运、对社会上所有的人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曲解。我什么都难以相信,甚至对我最亲爱的人(包括她在内)也产生了怀疑。自卑、自弃、悲观、多疑充斥着我的心。我这种变态和悲观的情绪都留在我给她的信中。她也很为难,不知道如何帮助我,她的家也处在低谷,她父母身陷囹圄,自身前途未卜,不知去向何方。她一曾也想到农村来找我,但家中之事难以割舍(爷爷和妹妹需她照顾)。我们相互把苦水都倒在了信上,困苦的生活,多桀的命运,使我们之间初恋的情感又上升到一种强烈的热恋。但这种热恋只能在千沟万壑的荒原中,凭着几张信纸,漫长地传递着。等待、失望、再等待、再失望,何年我们能毫无顾忌地在一起呢?在我身边只有那几张明眸顾盼的照片。
1970年返京,我把这件事告诉给父母,他们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只有叹息。因为他们知道,这种相隔关山万里的情感很难结出果实来。我决定走趟安徽,争取转到那里,同时也安排她去,但事与愿违,努力了一番,终未成功。在失败面前,我决定去趟银川和她见一面。父亲支持我,并把路费给了我,叫我把握自己(他年青时代也有一段苦恋),我直奔银川,在那里她尽其所有招待我,请我到她家吃面条、水饺,带我一起到了荒废的北塔,在倒塌的石碑上,我们默默地坐着,她依偎着我,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来帮助这个无助的姑娘呢?我回到北京又返回陕北,在那片荒漠的土地上,在寂静的苍穹之下,我时时感觉到一双眼睛在含着泪水望着我,就像银川分手时那双顾盼的眼睛一样。
1970年下半年,她终于谋得了一份教英文的差使,生活上有了着落,这本是一件好事,理应庆祝她一番,可对我来说,在这种落差面前,我自卑自弃的心理变化又在作祟。我自比孤狼,无人同情,甚至用血书来抒发孤寂的心境。
她在给我的回信中,也充满了同情、怜爱和无奈,这更使我难耐。1971年春,我又决定再去银川看她。从宜川出发,取道延安、定边、盐池,到了银川。这时她的境遇比从前强多了。她依然热情,但她对我的前景并不乐观,对我们两人的将来不置与否。在银川的那些天,我发现她在银川很有名头,她漂亮,多才多艺,很多男人都围在她身旁。有一次,我在她家遇见了一位,我用一种近乎凶残的眼光盯着那小子,照得他悻悻而退。我本来就十分脆弱的神经,再也兴奋不起来了,任她怎么解释,也难以解脱。我的心在疼痛,在流血,仅仅住了几天,就想要返回农村了,继续去过我的清苦日子。临行前,我痛苦地对她说:“祝你幸福,不要再管我了。”她能理解我,但不能克服周围环境(包括她家人对她的影响),因为从小就培养起来的情感,同样也使她难以割舍,她到车站送我,欲言又止,含悲带笑,我在马路边催她回家,她手握着车门把手,当汽车启动的那一刻,她回眸一笑,还是那双眼睛,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白皙的脸上挂着苦涩的笑,悲苦的笑,悽楚的笑。
我又回到了村里,我们之间的信逐步减少了,我明白这是一股难以战胜的力量在扯动着我与她,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疑惑、失望、悲痛、愤怒、无奈交织在一起,折磨着我,使我不能自拔,整天唉声叹气。我时常孤独一人,坐在村边的田畔上,眼望着东方,那是我的家乡,那里有我年迈多病的父亲和懦弱善良的母亲,一起长大的哥姐,憨态可掬的外甥,还有那被逼自绝已成冤魂孤鬼的大姨……,你们可知道我在干什么?可知道在黄河的那岸,你们的冲子在忍受着何等的煎熬?我又远眺西方,那是我亲爱的姑娘的地方,从小青梅竹马的你我,在社会大潮的冲击之下,劳燕分飞。我生平不爱哭,但一个人面对着空旷的荒野,我大放悲声,狼嚎一般把心中的悲苦释放出来,从而得到一种轻松。
我消沉下来,很少出工,整天躲在窑里,听敌台,看小说,写歪诗,以此消磨时光。我现回忆几句,以印证我当时的心情:
我不相信恶魔,
也不相信地狱的苦刑,
但我为什么相信了你的眼睛
和你那颗多变的心。 |
旧日梦中真挚的爱情,
飘扬的发辫,枯萎的山花,
爱人哀切的诉语
和那“丽达之歌”的袅袅余声。
啊!那些梦啊!
都随着现实而消逝得无影无踪,
在那爱的现实中,
只留下我这野兽般的狂情……。 |
冬天,我身心疲惫地回到了北京,父母看出我的消沉,但也无可奈何,只表示希望我能够振奋起来,但对万念俱灰的我没起什么作用。我不是成天闷在家里睡懒觉,就是到处闲逛。有时走到西院门口,看到那个曾经留有我们足迹的石墩,又引起我一阵感叹。有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到哥们儿的老叔家去聊天,老叔是个饱学的基督徒,非常虔诚。我把心里的痛苦,困惑都倒给了他,他很坦然,很超然,又很真诚地对待了我。
他带我去看与他学武的小学生,他们互相之间那种平等真挚的关系感动了我,这些孩子们家境贫寒,但他们在老叔的引导之下,对生活、对事物的认识都大大超出了他们的年龄。尤其对信仰的追求,虽然天真稚嫩,但却坚定而执着。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一股力量,是一股奋进的力量,而这股力量是老叔潜移默化造就的结果。老叔很平静地给我讲了他们生活中助人好施的琐事,又给我讲了很多名人轶事。他讲到汞升华的例子,意思是希望我不要沉沦,要从禁梏中摆脱出来,将情感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中去,寻找新的生活,新的目标,只有这样才有前途,才能真正摆脱痛苦,才能自拔,才能有所作为。他向我推荐了一些书,包括《约翰·克里斯朵夫》、《新约》等,我从老叔那里汲取了力量,心里畅快多了,再不能如此颓废下去,不能做儿女情长的人,要有所作为,我将自己洗心革面的想法告诉了父母、朋友、老叔和老婶,便义无返顾地回到了农村,开始了我新的生活。
我以一个新的面貌出现在老乡面前,天天出工,不管什么活儿都干。老乡们都说我变了,原来是个懒娃,如今能干了。我与老乡们的关系也大大改善,和他们一起谈笑、摔跤、赶集。我贴近了老乡,感觉到了他们的古朴、善良和宽容,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我,生活充实了,有了欢乐,有了目标,也有了动力。但一到晚上或雨雪天独自一人的时候,一种伤感又袭上心头。
一天清晨,大雪封山,老乡们都还没有起来,我咬着牙,拿着小镢头,顶着刺骨的北风,到山凹里去打柴。千里荒原,白雪皑皑,只有我一个人在搂着柴,我背着百十斤的柴捆,一步一爬地上了峁顶,当我爬到平地上,向着那东方,又向着那西方,我狂呼:“我不会倒,我要抗争下去!”我回到村里,老乡见状都露出惊异:这天谁还去打柴,这娃莫不是憨了?我只是一笑置之。开春了,我和村里商量制作赤霉素,在玉米地里做农业试验,队里非常支持,还派人来帮忙,公社书记专门派人给我带来鼓励的信。虽然工作没有什么明显的成绩,但这些却给我带来无限的乐趣,同时,也赢得了老乡们的信任和赞许。
在与乡人密切的交往中,在劳动的欢愉中,我感到有一种清泉在洗涤着我的内心,使我感到轻松和满足。我在窑洞口安了一个小双杠,天天练上它几回,以壮筋骨,身心在一个升华的过程中得到了新生。在一次破获村里偷盗案件的过程中,我为村里做了点儿事,使村里的人对我的看法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们怕坏人破害我,把我安排住在他们的窑洞里,像他们的娃一样保护起来。当我获得这一切的时候,我自然想起了她,我应该对她有一个交待,让她知道我不会倒下,更不会堕落和沉沦。我给她写了一首长诗,邮寄给她,诗中写到:……
当启明星升降东西的时候,
我锻炼在窑洞口的小双杠上。
欲把身体锻炼成像钢铁一样,
去应付劳动的奔忙。
那小双杠能使身体变得强壮,
但内心也应该获得更多的力量。
使身心得到升华,
扫除无限的惆怅。
……。 |
是的,我还要攀登,我要走到那山顶,我要向所有的人表明:我不是懦者,我要做生活上的强者!但这封信在寄往银川的途中,在延安丢失了,散落在延安,在当地知青当中流传。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和邻村的知青都看到过这首诗。
1972年,我以“可以改造好的子女”的名义被推荐上大学,当我离开村子的时候,村里人都来送我。娃子们紧拉着,老人们含着泪,婆姨们哭出了声,女子们凝望着,后生们簇拥着……,我平生第一次当众痛哭。下源头,我的再生之地;下源头人,我的再生父母!我的青春、爱情、痛苦、血汗和希望都留在了这里。在这里,我完成了人生的一次蜕变,一次更新,一次升华,一次飞跃!
我回到了北京,我和她的交往又恢复了一段,但时过境迁,人非昔比,我们都已为人父母,追忆往昔,只有感叹一番。20多年的这段初恋苦恋结束了,我愿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得到幸福和美满。
关于插队时的轶事,想说的、想写的太多了,但文思枯竭,只能就此搁笔了。3年多的插队生活,酸、甜、苦、辣,味味俱全。我年青的岁月啊,你已一去不复返,但你留在我心底的一切像一首首歌,总会让我唱起,激起我对往昔的回忆。欢乐和痛苦交织在一起,像一首长卷刻在我心中。为了难忘而永存的过去,为了依然忙碌的今天;也为了未知的明天,为了那动荡的青春,我还要走下去,多久?不知道。
结语
《插队拾零》罗罗嗦嗦地结束了,当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心中时时泛起涟漪。我思念那些健在的、逝去的;近前的、远离的朋友们,我只想把这篇拙文献给他们。哥儿们、姐儿们,你们好吗?不要记恨我,我爱你们!
200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