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乡/陈幼民
陕北人恋家乡是出了名的,在外人眼里的荒凉贫瘠之地,却被他们看作是天堂。我的一个朋友老家在榆林的一个偏僻小镇,偶尔回去,乡亲们问他,外边是否也有像咱们镇一样好的地方,弄得他不知怎样回答才是。我想,好与坏,本是相对的,重要的是个人的感受。陕北有许多红军时期就参加革命的人,胜利后,放下枪就回村种地,让到城里当局长都不去。还有的老干部,把儿女撇在北京,离休后就回到故土,箍一两间窑洞,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有故乡的人与没有故乡的人是不一样的,虽然羁旅天涯,想到总有一块土地是属于你的,心里就会踏实许多。虽然那个地方远隔千山万水,可能连公路都不通,但在被黄土包裹着的小村庄里,有你同宗同祖的族人,有你割不断的血脉。不论是穷是富,是发迹还是落没,故乡都会认同你,包容你,接纳你。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哪怕是一缕游魂,只要能回到故乡,便会得到安宁。
“人从哪儿来,最终还要回到哪儿去。”
这不是我说的话,而是老康对我说的。那时我们刚插队不久,正在为是否“扎根儿”苦恼不休。老康不是哲学家,也搞不懂这说法还具有哲学上的意义,但他讲的是老百姓都认同的老理儿,而且从他嘴里讲出来,好像更具有一点权威性:
“什么扎根,我把话撂这儿,你们这些北京娃,迟迟早早都要回北京去的。”老康的预言,最后都应了验,没几年功夫,队里的知青走得一个都不剩。
老康在我们村算是一个奇人,颇有番经历。他很早就出去上学,然后在一家国营企业干技术工作,捧上了铁饭碗。那时,老康是一个叫全村父老都羡慕的人,每年的回乡探亲,是老康最风光的时候。他不穿卡机布的中山服,专门换上一身崭新的工装,以显示在工厂工作的身份,因为在那时,工人的社会地位是最高的。
也许是太过得意,仗着根红苗正,老康的脾气渐长,竟对领导也不尊不敬起来。有一次因工作问题发生了争执,话赶话的,竟把领导臭骂了一顿,还掀翻了桌子。领导哪咽得下这口气,便以攻击党的领导为名,将他打成“现行反革命”,开除了公职,送进了监狱。
蹲在号子里,老康还是想不通,骂了领导的老娘,怎就成了现行反革命,他老娘难道等同于党吗?那时以阶级斗争为纲,也没有律师辩护,老康一肚子委屈,无处可讲。越是想不通,老康的脾气就越坏,他拒绝认错,到处申诉,不服管教,那他在狱中的处境便可想而知。祸不单行,老康的身体每况愈下,竟然染上了肺结核,这病来得凶猛,没过几日,老康就已奄奄一息。
说来也巧,不久之后,整他的那个领导被查出了经济问题,罢了官。接任者恰是老康的同乡,本来就对老康挨整心存不满,此时掌了权,便出手帮助他。他先给老康办了保外就医,然后以单位名义给公安部门写申诉材料,说是前任领导为掩盖自己的经济问题而诬陷的老康,简段截说,一是老乡的手段有效,二是有关部门也不愿担负着一个病秧子,给自己带来麻烦,老康最终被判无罪,抬回了家。
虽然平了反,老康却不是一个胜利者,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垮了,医生预言他不会活过五年。同乡仁义,给他办了病休,每月工资照发。
等我在村里见到老康的时候,他已经活过了五年。倒不是医生危言耸听,我想是故乡的水土延缓了他的生命。他每日的营生,就是吃饭睡觉聊天。甭看他整日有手好闲,可在乡亲们中间,他依然受到尊敬。每月几十元的工资,对于庄户人来说,是一笔巨大的收入。要知道,我们一年拼死拼活地干,收成好的时候,也就能拿个十几元钱。所以,老康每日能吃一个鸡蛋,到赶集时,也能坐在公家开的饭馆里,大模大样地要上一碗羊肉臊子面。
老康很瘦,面色黑黑的,一根细脖子,支撑着脑袋。脸上没肉,颧骨底下塌成两道壕,倒显出两个大眼睛,白的多,黑的少。他时常穿一身上下皆白肥大的土布衣裤,咣里咣荡的,叫风一吹,好像能把他带得飞起来。我奇怪的是,身患肺病的他,却在脖子上挂了一个十分讲究的紫铜烟袋锅子,烟荷包鼓鼓的,时不时地还抽两口,好像并不在乎吸烟对他的肺会加重损伤。农村人都忙,只有他,日上三竿才晃晃悠悠地从自家窑洞里出来,像个巡视员似的在村中踱步,然后就纠集几个老汉在地头树荫下聊天,讲外边那些别人不知道的事,对着干活的人品头论足。
这是老康备感得意的时候,村里人有的连汽车都没见过,而老康竟然坐过火车,村里人搞不懂电是个什么东西,而老康的工作就是电器维修,他去过几个省的省城,见过比县长还大的官,吃过真的鱼,还喝过能冒泡的汽水,在知青到来之前,老康是村里惟一见过外面花花世界的人。所以不管他怎么胡侃,别人也只有点头称诺的份儿。
老康的性情变了许多,一是牢狱之灾磨了他的火爆脾气,二是乡里乡亲之间也没那么多斗争可言。他说话慢条斯理,还不乏幽默感。老乡们因他是个被医生判了死刑的人,言语间也都尽量顺着他,有不合适的地方,也无人计较。
老康喜欢和知青聊天,因为外面的许多事和名词,跟老乡说起来煞费口舌,在知青这里能够找到知音。比如说,老康是全村惟一知道编辑是干什么的人。当他听说我父亲是编辑时,马上瞪大了眼睛,叹道,了不起,那不是一般人能够干的。他甚至向别的老乡吹嘘说,编辑的作用和中央委员差不多。闹得村里人以为我爸是多大的官儿,我反复解释也不行,人家说,你紧张什么,又不是要找你借钱。
我说老康是奇人,是因为他横跨三大差别,脚踩生死两界,何人能与他相比。他生活在乡村,却拿着工资,保留着城市户口。他虽然活着,却早已知道了自己的死期。这种人,除了阎王老子,已经无人能管得了他。所以老康说话,毫无顾忌,当时还属文革时期,虽然陕北不似北京那么紧张,也是不能乱说的。可老康已经不怕这些,专捡那些上边不爱听的话说。
由于被整过的缘故,老康最反感的就是运动,他记性好,常常数落每一次运动之后农村的变化,他说我们这儿合作化之前,一家打的粮食就比现在一个队的都多,可越搞运动粮越少,光讲那些好听的没粮吃顶个毬用。
老康也不在乎他的贫农身份,他说土改时正好他的叔叔在乡上当文书,便问上边的干部什么成份好,人家说当然是贫农好了,他便给自己家填了个贫农。“其实,”他狡黠地笑着跟我说:“我们家的地比那些中农还要多。”我们村没有地主富农,阶级斗争便开展不起来,乡间处理事情有自己的方式,如果邻里之间产生纠纷,夫妻吵架,婆媳不和,就会请村里的长者评理说和。老康的辈份和年纪都不能算最大,可每次的“评审团”成员里都有他,乡亲们尊他是见过世面的,乐于听他的意见。老康一脸庄重的表情,大模大样地坐在人家炕中间,指指点点好不神气。
老康对知青是另眼看待,因为知青和他一样,都有过做城里人的经历,所以,他有时在言语中,用“他们”来称呼村里的人。他说,你们生下来就是念书的,他们生下来就是受苦的。他同样对什么扎根一类的说法不屑一顾:“学生们下乡,了解农村人咋个受苦也就够了,你们留在这儿,也多打不下几颗粮食,帮不了受苦人。将来回去,保不准当了官,还能做些大事,到那时别忘了受苦人就不错了。”
有一天队里往上坪地里送粪,一趟就有三四里路远。我身小力薄,担子压上肩,连腰都直不起来,眼瞅着别人嗖嗖地走没了影,只得拼命往前赶,正着急间,却在村口遇见了老康。他坐在树下,见我过来,便硬拉住不让走,他说,呱娃些,你是个读书人,跟他们较什么劲,人家是自小干惯了的,歇一会儿,地里也不缺你那一担两担的。
我已经比别人少挑了两趟,哪敢停下来休息,应酬了几句,就赶紧跑了。虽然拒绝了他的好意,却听说他在背后还夸我,说这孩子要强,能成事。
他早就为自己买好了寿材,选好了墓地。他的寿材是柏木的,想必不便宜,买自距离我们村五十里的郝家塔。运材的那天,村里的青壮年几乎都上了阵,我们几个知青也参加了。那柏木着实沉重,八个人抬一块还压得够呛,行不到一里路就得换人。这庞大的队伍和贵重的寿材惊扰了沿途的村庄,见到的人们纷纷发问是谁的,于是老康的名字就响遍了五十里的山路。外村人不知道老康的事,只是啧啧地赞着,说人家这一辈子没有白活,能有这样好的棺材睡。回到村里,天都大黑了。老康家准备了羊肉臊子压饸饹,请大家吃了一顿。
虽然老康活过了医生的预期,还是挡不住阎王爷找上门来。在我插队第二年的秋季,老康终于病入膏肓,起不来了。家人开始为他准备后事。依当地风俗,人走之前,要剃一次头,弥留之际,老康还想起了我,嘱咐家人,一定要请我给他理发。等我赶到他家的窑里,老康躺在炕上,已经不能说话了,家人亲戚围着,就等送他上路。他看见我,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里没有恐慌,平静如水,我感觉,他很像一只即将作为牺牲的羊,顺从地等待大限的降临。
家人把他的头扶出炕沿儿,用手托住他的脖子,我几乎是跪在地上,小心地给他理发。我这人胆小,碰到丧事通常都躲着走,何曾想到要给即将逝去的人理发,但老康的嘱托我又不能不答应。
窑洞里黑乎乎的,只在炕头上点了一盏油灯,半明半暗,只映出了家人凝重的脸,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手上,我抑制住颤抖的心,一下一下捏着推子,生怕夹了他。好容易理完了,家人端来热水给他洗净擦干。我收拾好工具,谢绝了人家留我吃饭的好意,匆匆离去。不知是因为费力还是紧张,汗把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出得门来,被风一刮,冷得直打哆嗦。
老康死了,出殡的那天我没有去,只是远远地看着人们把棺木抬到了对面山上。那山呈半圆型,环抱着我们村。他的坟,对着村头的崄畔,背崖挡住了风,阳光也能照上,这是老康早就选好了的地方。在故乡的怀抱里,他终于可以放心地长眠了。老康不是个完人,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不管遭遇了怎样的灾难,在最后的日子里,是故乡给了他亲人的温暖,恢复了他做人的尊严。这是一个近乎原始的村庄,人们还在依据传统的伦理道德和农耕方式行事,很少享受到现代社会的好处,却也避免了外面世界的许多伤害,否则,像老康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平安地度过他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