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狗
白文峰
没想到一个动物会如此占据记忆的空间。
确切地说,是记忆中情感的空间。
那是一条健壮而漂亮的老狗。
从这条路上来回往返,不是经常,也不是偶尔。一年有一、二十趟吧。回家——上班,上班——回家,十多年来,一连串接一连串的脚印,一张张重叠和累加,能数清日子的多少吗?能量出光阴的薄厚吗?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精致的陕北村落。村子里有幽暗破败的老窑,院落空寂无声,主人一家到哪去了?也有光鲜亮堂的新房,正月里红红的门联火一样那样醒目,让人感到静寂中压抑不住的生机和活力。
经常路过的那个路口,有一张古旧而巨大的碾子,亮光光的碾盘上,经常有老人盘腿坐在那里,三两个,四五个。走过的时候,他们就停下手中的活计和话题,直勾勾地一直朝我看,目光中透着老人固有的慈祥和友善。我回看他们一眼,随即一笑。
冬天,头顶上的树杈落光了叶子,朗朗的阳光一股脑倾泻下来,恰如老人们琅琅的笑声;夏天,叶子正稠稠密密,那阴凉也暗淡不了回忆往事时那酣畅而淋漓的目光。碾盘不远处,是一所学校,笑声、叫声、打闹声和读书声高低起伏,愈发衬托出一种悠闲而紧凑、舒缓而活泼的气氛。很是吸引人。有时候,这么费时费力地走回去,走上来,是不是就是诱惑于那种难寻的气氛呢?
那也不仅仅如此,这个村子里还有一条老狗呢!见了一面便再也不能将它忘记。
是哪一年?已记不确切了。据我调换单位的时间推算,已经十年有余。也就是说,那条老狗在记忆里至少已存在了十四、五年。十年,对于我,好像还看不出什么;可对碾盘上的那些老人来说,说不准有的已入土为安。有好几次,都看见路边的墓地里,有新起的坟堆,有刺眼的花圈。只是无法确切的知道,到底是哪位老人过世了?是经常坐在中间的那位?还是掉腿盘在边上的那位?我眼里,所有的老人只有两张皱巴巴的脸,一张是老汉汉的,一张是老婆婆的。
有一次,没有见着那条老狗。一定是到附近溜达去了。不多久的又一次,还是没见着,它一定卧在院子里;路过时,侧身朝里探望,失望的是依然没有看见那熟悉的身影。第三次不见它,猜它正在背风向阳的墙角处一边卧着晒太阳,一边回忆那些有意思的往事呢。
一回回猜测,一回回失望。终于,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老狗老死了。死在了某一个静悄悄的角落里。据说狗预感到死神临近,就会默然离开,慢慢走向一个安静所在,然后坦然等待……它要走向的那个地方,是早就看好的?还是最后一次离开时才开始寻找的?
第一次见到这条老狗,还没有断定这就是一条老狗。那次从它家门口路过,远远望见,心就隐隐吃紧。它的身躯实在太大了,卧在一堆干柴火上,光身后的尾巴就足有一条今天常见的哈巴狗那么大。不由得放慢脚步,甚至就要停下来,脑子里一遍遍盘算,要不要绕回去?它也抬头看我,对我的举动表示疑惑。我们就这么僵持着对立了一会儿。慢慢的,它迟缓地摇动了一下尾巴,由原来的右边朝向了左边。目光明亮而透彻,可能是看出了我心中的恐惧,于是很不情愿地起身掉头,回到院子里,好让我安心走过。我看清了,站立起来的它,扬起的脑袋能毫不费力地探在我的腰腹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狗呢。
走过去,又不断回头,暗暗感激它。
第二次见到它,心里的惧怕由那和善的印象而冲淡了许多。它前腿探在门槛外,后腿立在门槛里,怔怔地望我……望着望着,目光开始迷茫,好像走进了一段回忆,脑细胞极力搜索着信号,来拼凑完成一个记忆中“我”的整体形象。有意放慢脚步,尽力为它提供足够的时间,让它能够尽量快地想起并认出我。我们见过,而且有意无意,它还给我让开了一条放心过去的路呢。但这之间毕竟又隔开了两星期的空隙,它有些模糊了。
噢!对了。终于想起了。它开始对我摇着尾巴,慢慢地左一下右一下;两眼透光,表示一种礼节性的问候。它把我当成了熟人,我也从那一次开始把它看作朋友。
从它面前缓缓过去,不时再回头看它。它呢,则头抬得高高的,不紧不慢地小跟了一段。见我走远,于是停步,直直地看我的背影。
这是一条体型硕大的狗,通体苍褐。脖子处更是围着一圈长而密的硬毛,顶梢毛色渐深,微微发暗。嘴巴鼻子前那团湿润的“黑”厚实而光亮,那是它最发达的嗅觉器官。前腿处的胸腔宽厚,足有成人的腰那么粗,腰身往后渐渐收细,后腿处的小腹浑圆而结实,只是比胸腔细了许多,只有成人的大腿一般粗细。一条若隐若现的黑线从脑后一直延续到尾巴尖上,好像要将它那健美的身躯分开,实则关联得更为紧凑。见的次数多了,对它的形象就有了基本到位的把握。通过我的描述,你也看出来了,它很魁梧,也很强壮,也很漂亮,气质优雅,体型健美。眼大而圆润,目光炯炯而诱人。综合起来,用时下形容一个潇洒男人的方法去形容它,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帅狗”或“酷狗”。之所以这样描述,不仅仅是对那次让路留下的美好印象,而是它的形象描述起来的确就是如此独特而美好。
壮而不凶,威而不恶。通常,那些大狗(特别的狼狗)张开巨嘴,露出犬牙,喘着粗气,血红的舌头一甩一甩,脸露凶相,耀武扬威。而老狗的舌头在鼻尖上舔一圈,便出溜地一下收回去。它很注重自身形象,从来没有失态过。
我们之间大概有一种不能言说的缘分。从它的眼睛和目光里能看出来。虽然,不是一样的生命种类,但作为一种本质上相同的纯生命个体,我们之间有一根弦所奏出的韵律绝对是一致的,一旦拨出声响,共鸣随即产生。在理解与被理解之间,我常常是站在先理解别人的立场上,就像我和它的第一次相遇,如果它朝我狂吠几声,扭头而跑的我绝不会去怨恨它。人们养狗,就是看家护院防生人,何况那是狗的职责和本能。但它没有这样,没有防我,没有敌意,还大度地让开一条路来;对它的起身进院,即使本意不是如此,而我就是这样理解的。这种理解产生的好感,有如一股润滑剂,能消除误会,能诱导事态朝美好的方向发展。如果事态都能朝美好的方向发展,那原本就是世间万物共同的愿望啊。
转眼,金黄的油菜花开满了细细的小路两侧,夏天的脚步开始轻快地落在了这金碧辉煌的绒毯上。半年过去了,我们像一对熟识并结交多年的老友,隔三差五地见一面。尽管不能靠言语去交流,可我们的目光都能探测到对方心底的一丝波澜。
只是奇怪于每次见到它,不是静静地卧着就是懒懒地站着,即使走也不紧不慢。为什么不用奔跑和欢跳来流露你的兴奋?为什么不对着陌生的路人凶狠地狂吠几声,以此炫耀你凛凛的威猛?你应该是一条好动而厉害的狗啊!你应该是一条活力四射、魅力无限的狗啊!
渐渐地我看出来了,于是断定这是一条上了岁数的老狗。说它是“老狗”,指年龄也指体魄。是的,年龄不再允许它剧烈地运动和外露地表现了。尽管有着使人望而生畏的体格,也一如碾盘上的那些老者,沉稳而和善。
迟缓,和蔼,慈祥。这些描写老人的词都能用在它身上。当然,它肯定也有过野性、狂浪、风骚的年轻时代,以它的体魄和相貌,当年准是小母狗们心中的“白马王子”。村落里的巷弄、禾苗茂密的田野、流水潺潺的沙滩,多少风清月白的夜晚,它们散步、追逐、滚打、轻咬、低吠,激情荡漾,毫无倦意,忘乎所以,几近痴迷,整夜整夜的狂欢和嬉戏……天亮溜回家来,眼睛里依然飞光流彩……
不要多去猜想这些甜蜜而羞涩的隐私,多设想几遍它令人生爱的辉煌业绩。晴光阵阵的午后,它随主人游猎于山野。一声枪响,嗖的一下,它就是一支射出去的离弦之箭;待洋洋自得地回来时,嘴里便叼着一只野兔或山鸡。主人轻拍一下它的脑袋,那味道远比一根肉骨头要鲜美得多啊!
常不走动的远地亲戚来了,只见它巨石一样堵住门口,满眼疑惑,一脸浩气,来访的亲戚只好站得远远地高声呐喊。主人应声而出,假装动怒地轻吼一声,又是轻拍一下脑袋。它立刻领会了,这是来访的客人呢,不能动粗。那些心存惧意的亲戚萎萎缩缩的跟躲在主人身后,进门后觉得踏实了,才一个劲地直点头:好狗,好狗,真是一条好狗啊!他们哪里见过这么大的狗!这么大的狗,他们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日子像无声无息的流水。夏天,河那边绿意丛生,成行的庄稼、繁多的蔬菜、疯狂的野草、守望的树木,静静地将那个村落紧紧地包裹起来。这个季节最适宜生命,无论植物还是动物。行走在这绿色丛丛之间,我的骨骼仿佛也在拼命地生长……这一段时日,回家的次数明显多了,和那条老狗相逢的机会也变得密集而频繁。
入夏,我爱穿鲜艳的T恤进入色彩斑斓的季节。每一回路过,那些老人认不出我,因为他们也没有必要认出我,见一回淡忘一回,也就像我见到那些老人一样。而老狗就完全不同,似乎远远就看见了一个鲜艳的身影,一抬头,它就站在路口迎接我,相逢的喜悦从它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最喜欢摸一下它的头,那是出自对它的美好猜测和想象。摸一摸,几乎不停留,就要从它身边过去。它有时陪我一段,有时就原地转身,立住,又似若无其事,又似依依不舍地目送我。
这样的日子和心情一直延续到秋天。等玉米高过了人头,等豆秧密得钻不进风,等地里的卷心菜一棵棵被拔走,等我的心再一次感叹时光匆匆,秋天不请自来。过了中秋,家回得就少了,那一年的秋天,单位里的事务特别多。
转眼,刮在脸上的风已经有了寒意。某一天再一次回家,路过那个路口,碾盘上没有了老人的身影,天凉了谁还坐在这里?令我不安的是,和老人们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条老狗。我停步在那堆杂乱的柴火前等候,希望能听出一点声响,希望老狗能感应地从半掩的门扇里探出头来。
返回单位时也没有看见它。
又一次往返时还是没有看见它。
那几天天天回家。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就只为了能看见一回老狗。
彻底地失望。想到路边的坟堆和花圈,一种无法言语的失落不厌其烦地演练了几个回合后,终于爆发性地袭击了我。那一晚,我神奇地梦见老狗立在一朵洁白的云头之上,渐飘渐远。原来它去了遥远的天国。
四季不同,景色各异。心情随着脚步和景色,可以转换也可以不转换;有时一边走一边想,有时候什么也不想,只顾走。想起老狗,我也会想起,有一天我也会像老狗一样老的。
现在,还经常路过那个村子回家,老狗已不见多年,村子里却多了许多低矮的宠物狗。宠物狗在乡村里就彻底失去了宠物的意义,一旦忙起来谁还想得起它?有些勇敢又有责任感的小狗也不把自个当宠物看,见我走来,远远地就开始了理直气壮地欢叫,近了还会扑咬过来。佯装用力地一跺脚,小狗就赶紧吃惊地跑着躲开。那充斥敌意的狗吠是“欢叫”吗?说是欢叫,是因为全然没有了第一次见到老狗时的那种惧怕,虽然它只是静静地卧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我的惧怕却由心而生。现在明白了,那时的惧怕里还隐含着另外一种情绪——那就是尊敬。
人类的早期发展和驯养动物密切相关。在人类驯养的动物中,狗的亲近指数最高。虽然猫有时也能和它一比高低,甚或超过了它,但情感意识中,狗是忠臣,猫是奸臣,有好去处猫就走了,而狗不嫌家贫,直到老死,直到生命的终结。
狗为主人看家护院,和主人形影不离,卧在门口过夜,几乎吃着和主人一样的饭食。儿不嫌母丑,一条好狗能胜过半个儿啊!
现在再不见“老狗”那样的大狗了,那样的大狗再也无处可寻。作为陕北土狗的一个物种几近绝迹。玲珑乖巧的宠物狗,几乎丧失尽了狗最初的天性,只会躺在主人的脚下撒娇献媚,伸出舌头舔一舔,举起尾巴摇一摇。偶尔见到一条无精打采的大狗,倒像以前看见小狗那样稀罕。当小狗在城里流行,农村一开始还坚守着,如今的城里乡下统统是清一色的小狗当家。乡下的小狗虽然缺少了宠物应该享受的待遇,却多了一份真正的自由,生命的意义更真实地凸显出来。浑身冒土地满山洼疯跑,追蝴蝶,捉蚂蚱,放纵而快活。于人于狗,城里乡下,都是各有得失啊!
当城里被人遗弃的小狗们无所事事地流浪街头,乡下的小狗却还忠诚地担负着看家护院的职责呢——主人不舍弃,就得对得起主人。去年冬天回老家,二哥家那只瘦小的小花狗以它不屈不饶的怒叫,甚至是怒吼,硬是把我挡在了无人的院子外。
七、八岁的那一年,和父亲去老姑家,老姑家的小阿叔带着一条很大的狗回来了。那狗浑身雪白,连四个蹄子都是一白到底。小阿叔为了卖弄一番,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立即一阵快步跑出。狗也反应极快,一晃眼,几乎同时就跟着窜了出去。老姑家在沟里,对面是很宽很平的一洼川地,小阿叔和狗一起狂奔的背影令那时候的我浮想联翩,羡慕不已。如今,那个画面早已是一张陈旧的老照片了。
一个时代的产物,无论大小,总能从其身上折射出时代的影子。渐渐,人们不再靠奔跑捕猎来获取食物,不再依靠狗的陪伴来驱逐对漫漫长夜的恐惧,不再需要用狗来看家护院,防贼防盗。快节奏的生活,独生子女家庭的增多,老龄化社会的来临,人们对情感产生了更强的依赖和寄托。而狗的忠厚、善良和乖巧,补充了人们对友情、关爱和理解的需求——成了慰藉心灵,寄托情感的宠物。从生存助手这个很重要的角色转向了纯粹的宠物,使狗于人的意义从物质的层面进入到一个精神的层次上,这看似好像是一个不小的进步。恰恰是这种进步,使狗丧失了最为宝贵最为优秀的品性。
怀念老狗,怀念的是一个时代。流逝的岁月,自然而然地推动着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舒适了,而舒适也让整个人类正在丢失一些宝贵的东西。发展,发展,因发展而带来的一些损失是人类的力量所无法弥补和挽回的。物种灭绝,环境污染,能源浪费,气候变异等等。最佳的发展状态是不要以太大的代价为付出,找一个合适的切合点。我想这应该就是这个时代所提倡的和谐吧。
怀念老狗,无所谓向往也无所谓否定,不过是情感的一种流露而已。那条老狗是幸运的,也是悲哀的。它以高大的身躯站在了一个时代的末尾,赶上那个时代是它的幸运;它以魁梧的体格结束了一个时代,给那个时代画上了一个完结的感叹号——说是它的悲哀,不如说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有时候,幸运和悲哀是可以相互转换的,就看你站在哪个角度和立场?
全文结束之际,由老狗再度想起小时候的大西瓜,那醒目的深绿淡绿实在令人着迷。那是延长特有的土品种,个大、皮厚,红瓤的黑籽,黄瓤的红籽,籽大易剥,一个二三十斤不足为怪。熟透后又沙又甜,汁液丰富,啃一嘴满口流蜜生津。又是何时,在大西瓜的基础上改良了新品种——小西瓜。如今,延长的小西瓜又打开了市场,路边的白杨树下一年四季都可以买到。那西瓜不是长在有风有雨、阳光充足的山野地里,都躲进了热烘烘的大棚,风吹着不着,雨淋不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果实,成熟后还要用网兜吊起来保护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当然,那小西瓜也很甜……
(转自【延长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