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陕北见闻
张树人
小子在延安地区插队的时候,脑海里总会记起领袖当年在延安根据地时,写下的名篇《为人民服务》。记得文中曾提及:“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小子每读至此处,就会想着毕竟解放已经有20年了,而且延安还是老解放区,以为乡村情况必如文章所述,移风易俗,掘弃陋习,倡导文明,深入人心呢。谁知小子自打来到农村插队,历经耳濡目染和亲身体验之后,方才知晓原来这乡间村落传统的风俗习惯,和小子在城里时的所见所闻完全不同,竟与前文所述和人们的想象间有着天壤之别呢!
村里的成年人死了,小子从未见过哪个村开过什么追悼会,甚或是组织过借以寄托我们的哀思之类的场景。非但如此,小子在农村若干年,甚至都怀疑在城里早已司空见惯的火葬形式,在当地兴许都没有听说过呢。我所看到的依然是千百年来沿袭的棺木土葬的旧俗。小子对这种旧俗并未详考过,只是见到过乡亲们的家里,若是遇有亲友不幸亡故者,总需搭建灵棚且必得停灵若干天后,方能发送下葬。依当地习俗,苦主儿一般是根据自家的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决定在家停放的日期。据小子打听停放的日子都是单数。最少的为三天,此系家境情况极差的。一般的是五天、七天、九天,超过半个月时则以七天为周期计算,但最长不会超过七七四十九天。通常停放灵柩是停在自家宅前院内,当然是要停放在临时搭建的灵棚内,绝无露天停放之理。灵棚搭建多是采用立桩支顶结构,用苇席覆顶自然必不可少,周围四壁是否用苇席围挡则视家境状况而定,若是家境情况经济拮据,免除四壁围挡亦无不可。亡故者则裹被覆席停在棚下条凳支起的木板床上,待棺木到后则置于棺木之中。小子初时曾思量,此种停灵方式大约是限于地方条件所致,哪里就能就近找到医院的停尸房呢?后来,小子方知并非如此,实乃当地习俗使然。闻有故者,村里乡亲们自然络绎不绝少不得来探访慰问苦主儿,并送上一块布以示哀悼之意,布块儿大小则视亲疏关系和家庭经济条件而定,且既然是丧事,所送布匹总以素色为好。出殡下葬那天,村里人都会主动来帮忙。小子亦曾参加过。那天,我先是帮忙倒班抬棺,送葬队伍中有亡者的亲友,有队里帮忙的乡亲们一拉溜相跟着,逶迤前行,之后又沿着山坡踅向南山凹处。内中亲属自然着素衣戴孝帽,前面还有若干执幡者,幡上的纸条随风飘舞。最是惹人瞩目的是队伍中有些婆姨女子,与亡者有着疏密亲近有差的亲属关系,一路上就听着时断时续,如泣如诉的哭腔,俨然如戏文般竟至嚎了一路。据小子细细体会和品味,确有若干直系或嫡亲发自内心悲痛至极,但其余多数竟全然是应景儿,嗓子眼儿里干嚎或拿腔拿调抑扬顿挫的咏唱而已,并无半点悲悯之情。小子在旁冷眼观瞧,方知哭丧吊孝之法,其实内情就里无奇不有。譬如英台悼山伯泣血化蝶,乃为真情;卧龙过江凭吊公瑾,痛诉肺腑乃为英雄惜英雄;庄周悼亡妻,竟鼓盆放歌乃为笑面人生,真真是超凡脱俗惊世骇俗矣。小子似乎扯远了,还回到现实中来。待送葬队伍来到南山凹的下葬地点,但见在那陡峭的坡壁上已然掏出一穴,约有不到三米深,高一米二左右,穴前的地面也都铲平了。为了将棺木抬入穴内,小子在里侧抬小头儿,其他人在外侧抬大头儿帮衬着,等到把棺木抬到墓穴紧里边后,我才在棺盖上顺着墓道爬出来。之后黄土封穴,在穴前平地上,有人找了三块石板,两竖一横搭了个供桌样式,取出带来的若干供品置于桌上,无非馍馍,摊黄,豆包之类。所携来的招魂幡插于墓前两侧,供桌前还插有两三排哭丧棒,哭丧棒约有尺余高,均素纸缠绕整齐排列。此时亲友焚香以超度,叩头以虔敬,或涕泣以追思,或嚎啕以悲怆,则各依习俗草成葬礼。唯下葬间若亡故者为男丁则撒酒祭之,若为女性则击碎瓦盆奠之。因何如此,想必依旧是习俗使然,小子虽印象深刻却未曾认真查考过。葬礼已毕,主人会操办十数桌乃至更多席面以答谢众人,席面不同于其它场合,通常会很简单,就是压的饸絡在盛好的汤汁碗里捞着吃即可,并无其他讲究。
看官看到此处必会生疑,为何只是成年人如此,难不成其他人与此有何不同么?小子在此方面并非专家,其他人如何小子并非亲眼所见,唯有年幼儿童不幸早夭时,其丧葬旧俗之境况则令人震惊。乡民们家里的娃儿若遇不幸夭折,并非采取妥善埋葬的方式,而是给亡故的娃儿穿带整齐后,仅用苇席或秫秸秆之类草草裹之,然后抛至山里人烟偏僻处,任由鹞鹰,乌鸦及狼犬等啮食。我在队里那几年竟不止一次亲眼目睹此境况。有时候到山凹里出工时,小子就曾偶有遇到,孩童尸体被啮食之惨状,小子实在不忍详述。据乡民们解说,此种情况待过一段时间后,其孩童家里人会来,将被啮食后所遗的骨殖等物敛齐后再予下葬。苍天呐!在我的记忆里天葬这种愚昧的葬仪,应该是早已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这种原始的,且只是在未开化的荒蛮之地才有可能见到甚或只是一种传说的葬式,竟活生生的展现在我们的眼前,当地旧习俗的影响可见一斑呢。
在当地生活的若干年里,小子曾亲眼目睹和亲身体验到乡民们的生活之艰辛,度日之艰难的境况。很多50岁左右的人,就已经弓腰塌背,步履瞒珊,未老先衰,看起来就像是7、80岁的人了。我在农村那会儿,几乎很少见着活到7、80岁的老年人。
据小子观察,当地人口平均寿命偏低,死亡率偏高与当地的生活条件和地方病也有相当的关系。譬如:当地乡民们吃水就相当困难,人们几乎从未见过自来水。乡亲们平常用水靠的是山泉水,井水,河水甚或是雨水。我很怀疑山泉水,井水是否经过水质化验。即便是井水,若是想到井台上想去打点水,有时候也并不是件容易事儿呢。川地村落还算罢了,塬峁村落有些井深达百米以上,没把子力气只能望水兴叹。山泉水也并非随处就有,通常在沟洼处方偶有现身,且距村落人家常常是路途较远,乡民们取水或挑担步行往往需数里之遥,或牵着驴驮着桶,沿着山道辗转下到沟底方到达泉眼处。即便是如此,待水桶装满水,一路颠簸摇晃好歹到了家,桶内之水已然只剩下半桶了。若是村落靠近溪水还算方便许多,洗衣淘菜牲口饮,乃至夏天洗澡冲凉全紧着溪水来,自然避免不了上游洗裤衩袜子,下游洗菜洗脸的,人们也就顾不了那么许多了。若再说起塬上用水则更是奇缺,有些村落几乎是全凭着一种称为“涝子”的水池,来解决人们生活用水的。这种“涝子”根据村里情况大小不等,一般直径约有十余米左右,深度约有二,三米,完全是靠老天的恩赐来积蓄些雨水。全村人吃马嚼的,乡民洗衣做饭,牲畜饮水等就都指望它了。在村里的时候,毕竟取水不方便,因此家家都备有水缸用来存水。存水时通常还需要撒上点明矾,将水里含的泥沙之类沉淀澄清,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把水缸的水淘净,以清除缸底儿的沉积物。
接下来再说说地方病的情况。要知道,当地的乡民们几乎是以原生态的形式生活在深山里的,不仅生存环境贫瘠,生产方式落后,生活条件艰难,而且医疗卫生条件极度匮乏,因此地方病的蔓延较为严重,一直得不到有效的预防和根治。小子在插队期间,所见所闻较多的就是“克山病”和俗称“大骨节病”的地方病。据小子查询资料方知:“大骨节病”是一种慢性的骨关节对称畸形的地方病。“大骨节病”在当地又被称之为“柳拐子病”或“水土病”。在疾病流行的地方,轻度患者骨关节增粗变形,肌肉萎缩,严重影响生产劳动;重者,发育障碍、臂弯腿短、关节粗大、步态蹒跚,不仅丧失劳动能力,甚至连生活也不能自理。“大骨节病”经研究在我国多分布于山区与半山区,海拔高度在500 ~1800m 之间,平原上少见。西北黄土高原地区包括富县在内都是病区,特别是沟壑地带发病较重。我们队里就有得这种病的,年龄不大也就50岁的样子,看起来就像7、80岁的样子,两只手的手掌关节明显的粗大,走路步履艰难,干起活来还喘得不行,虽说还不至于生活不能自理,却也几乎丧失劳动能力。
克山病在当地传闻更加邪乎。我们队里倒是没有发现得这种病的。据乡亲们说克山病是一种心脏病,就像是心脏过早衰竭致人以死命的,人一旦得了这种病就相当于被判了死刑,几乎是没有救的。当地得克山病的人数量不少。这种还病具有地域性的特点,传闻有的村因这种病的蔓延死的人还挺多,据说后来村里几乎都没剩什么人了。据小子查询相关资料,得知克山病是一种地区性流行的原发性心肌病,因为是1935年在黑龙江省克山县首先发现的,所以因此而得名。克山病的临床表现主要有心脏增大、急性或慢性心功能不全和各种类型的心律失常等。如果是急重病人甚至可能发生猝死。 目前有关病因的研究说法,主要分为生物地球化学病因和生物病因两大类。生物地球化学病因说认为,病区水土中的微量元素硒、钼、镁以及有关营养物质地缺乏,或失去平衡引起的代谢紊乱心肌损伤。生物病因学说则认为是由病毒感染引起,或是由于上述两种病因共同作用的结果。富县曾在1946年,历史上首次记载发现“吐黄水病”的病例,其实指的就是克山病。解放以后,富县从1959年开始,就被确定为克山病病区。1965年,西安医学院克山病研究室又将富县确定为重发病区,当时富县境内15个乡镇均有发病病例。富县克山病急发病例最多的那一年是1969年,急发病率为50.50/万,年发病率为60.34/万,刚好是我们在当地插队的第一年。“大骨节病”和克山病给当地乡民们带来了很大的痛苦,也困扰了当地很多年。知青在当地插队的若干年里,亦同样受到地方病的威胁,但是其中是否有人不幸染上地方病,小子实在就无从查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