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的冰上运动
冰冻三尺非日寒
情系一线方知暖
人间有爱心为尺
市井多情金不换
近腊月,小伙伴儿们聚在一起,琢磨冬天玩儿些什么。那年头北方的冬季格外寒冷,临进腊月,寒风刺骨,到处是冰天雪地,除了堆雪人儿,打雪仗,可玩儿的少得可怜。况且我们没有足以抵御严寒的衣服,老人们象看贼似的把我们关在屋子里,轻易不放我们出去。我们必须提前研究好联络方式、要玩儿的项目和必要的装备。最后确定的方案是:联络方式与活动内容一次一定,首先把必要的装备准备好。经过七嘴八舌的一通议论,一致决定每人配备一付铁环、一套陀螺,另备一套木尜儿、一付冰排、一付旱排和一根撑杆儿作为公用。所需经费由捡废品筹集,帮助制做的人锁定了铁匠麻二叔和木匠刘大哥。
这段时间,我们一方面到处收集破铜烂铁,一方面竭力巴结麻二叔和刘大哥,结果搞得他俩满头迷雾。离我们住处大约三百米处,有一个大坑,每天都有工厂的垃圾倒在坑里。我们每人用粗铁丝做了一个耙子,把所有的垃圾翻了个遍。一个星期下来,所捡的破烂儿竟卖了两块多钱,还捡到一个木制的破包装箱。在那个时代对于孩子们来说,两块多钱无疑是一笔巨款。用这些钱,我们到废旧物资经营部买了四个旧轴承、两根废钢筋,又到烟摊儿买了一包大婴孩牌的香烟,还到修车铺找瘸七爷要了一些废钢珠。
一切准备就绪,大家开始商量怎么向麻二叔和木匠刘说。那时候大人们为了糊口,每天从早忙到晚,一天下来骨头都累散了架,上学的孩子都顾不过来管,哪有精力再干闲白儿。好在麻二叔还是光棍儿一条,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麻二叔可是我们这一带的名人,除了小时候得麻疹落下的一脸麻坑,真可算得上一条壮汉。一身腱子肉黑里透红,圆圆的胸肌比王二奶奶的妈妈喒儿还要大。每逢假日休息,年轻人开场子摔交举礅子,麻二叔往中间一站,竟然没有敢上的。别人要双臂举起的礅子,他在木杠中间找好平衡,蹲下身子,调整气息,单臂较力,猛的一声高喝,石礅子被凌空举起,全场子一片喝彩。可附近的姑娘媳妇们却不待见他。别看他五大三粗,喝酒却是不行。看到人家甭管日子多苦,下班儿有个说话儿的,晚上有个暖被窝儿的,心里不是滋味,便借酒消愁。婶子大娘们也没少牵线搭桥,也许是缘分不到,竟一桩没成。到如今年青不再,孑然一身,酒量没练出来,酒盅却再也离不开了。人家喝多了,找个地方挺尸,不碍别人的事。他却不是,酒一喝多便找不见了北,但决不躺倒。走东家,窜西家,不管是当着年轻的媳妇还是未嫁的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当光棍儿的苦恼连荤带素,没完没了地往外倾诉,弄得家家避之不及。
我们却不管这些,决定先找麻二叔。大家带上所有备好的东西,一字排开,站在麻二叔的工棚前,由二嘎子先给点上一支烟,接着便把我们的计划向麻二叔详细地说了一遍。“你这个小鬼头,”麻二叔的大手轻轻地拍在二嘠子头上,绷着脸说道“我说这些日子干嘛老巴结我呢,原来你们是别有用心,我不管。”大家一听,都傻了眼,一下子围住麻二叔,有拉胳膊的,有拽大腿的,恳求他帮忙,狗剩儿急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麻二叔再也绷不住劲儿,哈哈大笑起来“好了,好了,叔叔逗你们玩儿呢。东西都放这儿,我抽时间给你们做,木匠刘你们也甭找了,木工活儿回头我叫他干。”
一个星期后,我们几个小伙伴每人得到了一个镶着滚珠、光滑漂亮的陀螺和一个圆圆的铁环,铁环上还穿了五个小环,推起来哗啦哗啦作响,大伙可乐坏了。木尜儿和打尜儿的木棒做得非常精致,连大孩子们也不曾有过;冰排和旱排的板面都用刨子刨光了,坐在上面太舒服了,当时我们的惊讶和快乐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天都难以形容出来。
我们居住的地方在京山铁路的南侧,通过不远处的一个地道洞便可以去往铁道北,那里有许多大水坑和成片的芦苇塘。进入冬季,坑塘结上了厚厚的冰层,冰面上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可这也正是大人们最揪心的时候。
那时候极少有冷藏设备,夏季里,许多需要冷藏的东西都要用冰块儿维持。自然冰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坑塘周围陆续建起了许多冰窖。一进入腊月,各个冰窖便组织工人到坑塘穿冰入窖。工人们用冰穿在坑塘里穿凿出一条条一米宽的沟,把冰凿成大约八十公分长五十公分宽的冰条拖入冰窖,坑塘里便留下了一条条水沟。第二天,坑塘里的沟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这时稍不留意,行人或玩耍的孩子极有可能落入水中,发生危险。
坑塘里的鱼很多,尽管市场上的鱼也很便宜,但是连买玉米面都困难的人们宁可到坑塘里捉鱼吃。腊月天,厚厚的冰层使水中的氧气渐渐稀薄,这时候,在冰面上用冰穿凿一个洞,鱼便会向洞口集中,或捉或钓都会有收获。最好的方法是用网蓝儿,在冰面上开凿出十来个窟窿,每个窟窿放一只网蓝儿,网蓝儿中放块儿石头,使网蓝儿沉入水底,每隔一会儿提出一个网蓝儿,不久便会捉到鲤鱼,这就叫“鲤鱼卧花蓝儿”。鱼是捉走了,冰面上却留下了无穷的隐患。
自从有了冰排,我们便挖空心思寻找机会去芦苇塘撑冰排。那一日天气极好,吃过午饭,我们偷偷溜出家门,到牲口棚集合。知道麻杆儿前些天闹感冒,恐怕去不了了,我们便等狗剩儿一起出发。结果大出所料,狗剩儿没来,麻杆儿却跑来了。只见他额头上挤了一排菱形的红点儿,细细的脖子从喉头上边到两根凸出的锁骨中间被揪得一片紫红。我们忙劝他回家,他却死活不依。看着他渴望的眼神,我们动摇了。估计狗剩儿被他妈妈看得紧,实在脱不了身,也就罢了。我们带上冰排和撑杆儿,一溜烟儿跑到了芦苇塘。
冰面上已经有一些孩子在玩儿了。那时可不像现在,滑冰有花样刀、球刀、跑刀,再穿上滑冰服、戴上滑冰帽儿,在冰面上飞舞,那真叫一个美。那时候孩子们想找一个竹片都很困难,有的孩子一只脚踩着一段树枝,一只脚蹬着冰面,一边儿溜冰,一边儿喊着、笑着,兴奋的不得了。像我们这样有一个漂亮的冰排,那还不美上了天。冰面儿上不管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每一个人都玩儿的兴高采烈。有推的、有拉的,有蹲着滑的、有站着撑的,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脚下有的是冰排,有的是雪橇,还有竹片儿、木板儿、铁片儿,正是五花八门、物尽其用。苇塘里的芦苇早已干枯,有疏有密,使滑冰的孩子们在苇塘中时隐时现。冬日的阳光照在冰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亮,使眼前的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犹如一幅幅活动的画面,让人感到无比的舒畅。
二嘎子早已按耐不住“试飞”的激情,赶紧把人分成两组,便带着麻杆儿和胖墩儿先上了冰排。麻杆儿和胖墩儿坐在冰排的前面,二嘎子在冰排的后面双腿叉开站稳,把撑杆儿由胸前穿过胯档向冰面儿上重重的一戳,撑杆头儿上的铁头儿便牢牢的扎在冰面儿上。二嘎子大喊一声:“坐稳了”,双脚蹬住冰排,双手握紧撑杆儿,双臂较力,向后猛的一撑,冰排箭一般向前冲出去。麻杆儿双手紧紧抓住冰排,身体前倾,稳稳地坐在冰排上。胖墩儿却没在意,肥胖的身子向后猛的一仰,重重地砸在二嘎子的腿上。身体本来已经有点儿后倾的二嘎子被胖墩儿猛的一砸,顿时失去平衡,俩人一起重重地摔到冰上。失去控制的冰排在惯性的推动下,带着麻杆儿飞一般向前冲去,与前边的一个雪橇撞在一起,搞得人仰马翻。观看的人们早已笑得前仰后合。我们找了一块宽敞的冰面儿,练习滑行、拐弯儿、刹车。一会儿,大家便有了经验,不再摔跟头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太阳便落下了远处的树梢,变得血一样的红。这时,孩子们已经陆续回家。大伙儿都有点儿累了,通红的脸上挂着汗珠儿,鼻涕和着汗水把小脸抹得象花脸的窦尔墩。
我怕大人们惦记,便招呼二嘎子收兵。二嘎子余兴未了,非要再滑一圈儿。胖墩儿赶忙坐上冰排,俩人冲上了冰面。不一会儿,便听到有人不停的高喊“胖墩儿,胖墩儿”。我们已经听出是胖墩儿的妈妈找来了,二嘎子也已经滑回了附近并听到了胖墩儿妈妈的喊叫。一紧张,二嘎子把冰排撑出了冰道,冲进了芦苇的深处。只听得两声变了调儿的叫喊,冰排撞上了冰坨,飞了出去,把二嘎子甩出足有两丈远,胖墩儿重重地摔进了一个捉鱼的冰窟窿。听到叫声,我们冲到跟前,胖墩儿的妈妈也寻着叫喊声跑了过来。还好,冰窟窿小,胖墩儿肥,恰恰被卡在窟窿里,上不来,下不去。我们费尽了气力,也没能把胖墩儿拽出来。看着儿子不停地叫喊、不停地挣扎,胖墩儿的妈妈已经急得哭了起来。正当我们慌乱得象热锅里的蚂蚁,二哥象救命神一般赶到了我们面前。
原来,胖墩儿妈见胖墩儿一下午没影子,便找到了我家。姥姥也正在家里着急,她一面安慰胖墩儿妈,让她再找找,一面叫妹妹赶紧到送水的老穆头儿那里招呼二哥。二哥一琢磨,我们一准儿在苇塘溜冰,就立即赶了过来。
他一边叫大家不要慌乱,一边蹲下身子用手探查卡住胖墩儿的洞口。摸准了位置,他转过身对我说道:“三弟,赶紧去找一块石头来!”我慌忙跑到铁道边捡了一块稍大的石头,递给了二哥。“拉住胖墩儿,千万别撒手!”二哥嘱咐着我们,双膝跪在冰面上,左手护着胖墩儿的腰,右手举起石头,拼命地砸犯卡部位的冰。只见冰渣四溅,卡住胖墩儿的冰一小块一小块的被砸掉。
我低下头,见到二哥暴露在外面的脖子已经冒出蒸气,举着石头的手上也流出了鲜血,便急着要替换二哥。“别乱动,拽紧胖墩儿!”二哥没有停顿,继续砸冰。突然,感到胖墩儿的身体往下一沉,我们死死地拉着他的双臂。这时,二哥已经扔下石头,紧紧搂住胖墩儿的胸部,将他抱出冰窟窿。胖墩儿妈已经顾不得骂街,急忙脱下棉衣给胖墩儿包裹上。我忙看二哥的手,二哥对我说:“别管我了,赶紧去看看二嘎子!”说着,他背起胖墩儿就往家里跑。胖墩儿妈急忙跟了上去,帮着托住胖墩儿的屁股。
这时,二嘎子已经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我们走来。他的左颧骨被擦破了一块皮,血丝在不停地往外渗,棉裤的膝盖处被挂了一个大口子,露出白花花的棉絮。他的狼狈相已经无法让我们再笑的起来,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结果如何谁也无法预料。担心冰排被大人没收,我们先把冰排和撑杆儿藏在芦苇深处,便开始商量对策。
这时,蹲在一边儿的麻杆儿开始呻吟起来。他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大虾般的身体随着沉闷的咳声往一起蜷缩,双手紧紧地捂着胸口。我们全都慌了神儿。
风慢慢地刮了起来,气温也开始下降。不能再犹豫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和小歪脖架起麻杆儿就往家里跑,三邦子搀着二嘎子紧跟在后面。路上碰到了闻讯赶来的麻杆儿的爷爷和哥哥。麻杆儿的哥哥冲了上来,背起麻杆儿就往回跑。我们知道惹了大祸,低头站下,等待听爷爷的训斥,并作好准备,每人先挨上几巴掌。
爷爷看着我们一个个的狼狈相,摇了摇头说:“孩子们,都跟我回家吧,我给你们去说情。”
我们跟在爷爷后面慢慢地走着,心里在不停地打鼓。老远就听到了麻杆儿妈妈的吼声,“这群挨千刀儿的,我们国庆有病还勾引了去疯,我跟他们没完。”
“还说呢,我们解放差点儿丢了小命儿,我得找他们家大人。”这是胖墩儿妈妈的声音。我们停住脚步,望着麻杆儿的爷爷。
“甭怕,有我呢。赶紧走吧,看一会儿都冻着了怎么办”爷爷轻轻地说着,脚步并没有停下来。
路口儿已经围了不少人,大伙儿见麻杆儿的爷爷走过来,便让开一条路。我们几个像打了蔫儿的茄子,乖乖地站在一边儿,一声不吭。
爷爷对大伙儿说:“我把孩子们找回来了,谁家也不许打孩子,别说我不依。赶紧把孩子领回家,沏碗红糖水给孩子驱驱寒。”
又冲着麻杆儿的妈妈低声吼道:“国庆他妈,你在这儿闹嘛!都是孩子,别找没味儿,赶紧回家照顾国庆。”
转过身又对胖墩儿的妈妈说:“解放他妈,都是老街坊了,别这样。给我个面子,回家照顾孩子要紧。”随后向大伙儿拱了拱手“我在这儿谢谢大家了,散了吧。”
听着爷爷说话,泪水一直在我们的眼眶里打转,现在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第二天,我们都病了,当然是麻杆儿和胖墩儿最利害。那是妈妈告诉我的,她带着水果和点心去看望他们,还说了许多好话。妈妈说,国庆又在发烧,不停地咳,可能是转了肺炎,需要打针;解放除了胯骨轴有点儿淤血,主要是受了惊吓,晚上直说胡话,他妈想请个大仙儿给他驱驱邪;为民的腿没大事儿,膝盖磕青了,没伤到骨头。妈妈自然又对我训斥了一番,姥姥赶紧过来说:“孩子有病,别老说他.”妈妈也就不再言语了。二哥的右手被石头划了一个小口子,上了点儿红药水。
两天后,胖墩儿的爸妈带了些礼物,领着胖墩儿来看二哥。胖墩儿妈不停地道歉,不好意思地对妈妈说:“都是二子救了我们胖墩儿,您还拿东西去看他。我们胖墩儿说了,我们两口子要是不来谢谢二哥,他就再也不理我们了。您瞧,我都急糊涂了,您别怪罪。”
胖墩儿拉着二哥的手问道:“二哥,你的手要紧吗?我妈妈就是不对,不谢谢人家,还跑到外面乱闹,叫我多没面子!”
胖墩儿妈赶紧说道:“是妈不好,妈跟爸这不是来道歉了吗!”
“都晚八春了!”胖墩儿气愤地说,“我昨天就叫您来,您还气不忿。我去玩儿跟人家华子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人家拽我去的。要不是二哥救我,叫您发屁财!”
妈妈赶紧拉住胖墩儿说:“别怪你妈,你们就是不对!这次多危险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你妈怎么活?算你命大。三儿!”
我磨蹭着从二哥身后走过来,“你别当没事儿!下回再带他们去溜冰,当心扒了你的皮!”我连忙答应着,拉着胖墩儿跑了出去。
又过了许多日子我才见到二嘎子,一见面他就问我:“华子,你挨打了吗?”
我摇了摇头。
“我可挨了一顿臭揍!麻杆儿他妈找了我家三趟,非说是我勾引他们麻杆儿去溜冰,你说我冤不冤。”
我同情地看着二嘎子,说:“麻杆儿的爷爷知道吗?”
“当时不知道呗,等他知道了,我都挨完打了!”
“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咳!麻杆儿他妈说给儿子看病花了五块钱,还没看好。我爸掏出了五块钱给她。昨天爷爷又把钱给送了回来,还直给我爸爸陪不是。”
“老爷子就是好!这回有麻杆儿他妈好看的了。”我幸灾乐祸地说。
“可不是呗!前几天我偷偷的去了一趟咱们藏冰排的地方,东西都不见了。”
“没了也好,”我懊丧地说,“省得惹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