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魔鬼训练”
在鱼谷寺我接受了此生第一次“魔鬼训练”， 被“挟持”着挑着三十斤重的担子，途中不得休息，一口气，几乎一路小跑，一个钟头，走完十五里又溜又滑的山路。
那是刚下乡不久的一个赶集日，生产队安排队里除知青外的所有的劳动力，挑土纸到公社所在地木广场的供销社去卖，记得那天是一个雨后的阴天，我和刘清已是好久没见了，我们有很多要说的话没机会说，只能寄希望于难得的赶场了。于是我给队长说我也要去，开始队长不同意，他对我说：“一捆纸是十五斤，一挑两捆最少也是三十斤，路溜湿，纸不能放在地上，中间不能‘幺摊儿’，你不要去了。”我不想放过与朋友、同学难得的见面机会；不想放过到“夹皮沟”外同认识、不认识的知青们放纵一下心情的机会，我对队长保证：不“幺摊儿”跟得上。队长见我非去不可的架势，只好同意了。队长为我捆好纸挑，帮我挑上肩。我耸了耸肩上的担子觉得并不是很重，看看其他的社员最少也挑八捆一百多斤，心里更是踏实了许多。队长不让我走前面怕我走慢了担误了时间；也不敢让我走后面，万一走掉了队，一行二十来人不可能站下来等我，他叫我走在队伍的中间。
上路了前面的人挑着担，闪悠悠的，步履轻快而有节奏，我虽然不象他们姿势那么潇洒，但从小在长江河里挑水练就的功夫自信还不难看。刚开始我还没什么感觉，跟得上，可还不到两里路，肩上的担子就在左右两肩上来回换了不知多少回了，脚下的路越来越滑，好几次差点滑到地上，后面的队长象特务，随时监视着我，不等我摔倒在地就已一把将我拎起来，前面的人一点放慢速度的意思也没有，他们照样闪悠着扁担，甩着手，那轻松的样子宛如舞台上走台步；后面的队长只要我一慢下来就警告我：“踩脚后跟了！”逼着我跌跌撞撞拼命去赶前面的人。前面走得飞快，后面催得火急，汗水湿透了衣服，更增加了肩上的摩擦力，扁担搓得肩上皮肉火辣辣的痛，我忍不住一会儿问“我们走了几里路了？”“还有多远哦？”觉得那十五里路在无限延长，我恨死了队长，不但不叫走慢点，反而在后面叫嚣要踩我的脚后跟。我豁出去了，我不再问还有多远，左肩右肩不停的换，再不行将担子横放在颈后，让两个肩歇歇再换。在终于挣扎出盐井沟，见到比较宽敞一点的天空的那一刻，我第一感觉是：“我得救了。”
在供销社卸担子时，我竟弯不下腰，也蹲不下去，还是队长帮我从肩上卸下担子。交售完纸社员们迫不及待地赶场去了，我也急切地要去找我的朋友，会会知青战友们，谁知放下了担子，本来已经麻木了的双肩，反而一下火辣辣的疼得不得了，湿漉漉的衣服粘在肩上更是火上浇油；失去了负重反而掌握不了平衡，走起来高一脚低一脚，我轻轻撩开衣领，两个肩头都已磨破了皮，又红又肿。队长伸手拿过我手里的扁担，对我说：“扁担我给你带回去，不要去摸肩膀，摸了要长‘肩包’。”说完就走了。我不理他，也走了。
“过了这次，二天就好了。”队长在远处吼了一声。我突然觉得队长并不那么可恨了。
从场上回到鱼骨寺天已快黑了。我往洗脚水里放了一把盐，烫了脚在煤油灯上将针烧烧，把脚掌上血泡里的血水放了，那天我躺在床上浑身象散了架，两肩和后颈疼得不能挨枕，只能爬在床上，不过很快就睡着了。一连几天我都用这种姿势睡觉。这次“魔鬼训练”如今回想起来它象是一个预言，我漫长的十二年知青生活，从肉体上、心灵上注定了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炼狱。
（八）徐队长的女儿
徐队长的女儿比我大不了多少，瘦瘦小小的个子，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经常看见她不是背一大背猪草，就是背一背“栽了毛”（草装满了背篼后，还要另外割一大抱，立着用力栽到面上，背在背上草冒过头顶，随着脚步一闪一闪的叫“栽毛”）的牛草，要不就是背着如山的柴捆披着落日的余辉从山上回家。她给我的印象是有使不完的劲，也有干不完的活，正是不识愁滋味的年龄，每天那么劳累却没见她愁过，也没见她欢天喜地的痛快过，我喜欢和她相邀一起上山砍柴。边砍柴边听她讲当地的掌故、民风习俗。
有一天我们一起砍柴时她告诉我，当地的女孩十二、三岁就要“做毛相”，十六岁就得“做相”了。
啥子是“做毛相”？啥子叫“做相”？我感到一种朦朦胧胧的神密，问她。
“做毛相‘就是相亲’，‘做相’就是定婚。”她给我解释。说到“相亲”、“订婚”这两个在当时我们那个年龄还羞于启齿的名词时，她显得很恬淡，显然她，情窦未开。
“我十二岁就已经‘做了毛相’了，现我已经是‘做了相’的人了。”她说话的神态给人的感觉就象告诉别人按照每天安排的活，已经完成了多少了一样平静。
那一刻我突然对两年多以前才过完的最后一个儿童节充满了怀念。我第一次有了伤感。“我们城里十三岁的孩子都还要过‘六一儿童节’呢。”我忧郁地告诉她。她既好奇又惊讶，这在她看来同样不可思议。
“我什么都会了，除了上山砍柴，做饭洗衣、打猪草喂猪、割草喂牛、还会针线活，我已经做好了出嫁的准备了。”说完，她象猴子一样，双手吊着一根慈竹，一下从坡的上边弹滑到坡坎的下边，然后手一放让竹子就势弹回原处，举起坎刀麻利的一边砍着柴，一边拖长声音唱起来：“娘啊娘，端着人家的碗就要服人家管，拿着人家的瓢儿，就要当人家的蛮儿；撮把米给哥哥，过年回家别撵我；丢双筷子给兄弟，姐回娘家别嫌弃……。”她的歌声凄婉而悠长，在山林里的树树竹竹间回荡。我问她唱的是什么，她说是“《哭轿歌》”出嫁那天上轿之前，新姑娘要一边唱着《哭轿歌》，一边抓一把米给哥哥，丢一双筷子给弟弟，哥哥弟弟分别用怀篼接着米和筷子，然后新姑娘上轿告别娘家。她还说这是她妈妈教她，并让她平时练习的。看着这位和我同龄的伙伴，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掺和着一丝莫名的惶恐困扰着我，一个农村女孩，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命运，这是小说中描写的上个世纪才有的事呀，居然在现实中耳闻目睹了。她瘦小的身躯，完全没有青春的痕迹只有时间沉重的影子，她似乎不再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少女，而更象一个历经风霜的女人，时间在她身上疯狂加速，催长青春。我第一次触摸到愚昧和落后的可怕，使我一下从懵懂混沌中清醒过来，这种清醒对未知的将来涂抹了一层惶恐的颜色。
在和她背柴回家的路上，我望着山尖上快要下山的太阳发誓，我还要读书我有我的梦，不可能同她们一样，否则宁可死。
一年多后我们离开鱼骨寺进了福宝修竹林场，后经历文化大革命、重新插队、回城直到结婚生子、退休，四十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再见过这位当年和我一起砍柴的伙伴。前不久在老知青的一次聚会中，如今安家榕山镇（我们下乡时的‘王场’）当年我们“革命的一家”的组长告诉我，徐队长的女儿已迁到榕山镇，身体已经发福，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到当年双手吊着竹子弹上滑下，手脚麻利的那个砍柴女的影子了，组长告诉我她还经常忆起我。
我和丈夫商量抽时间去一趟王场看看她。
岁月沧桑，我们彼此都老了，是去看她好呢，还是在心中永远留一份对过去的牵挂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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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2/12/1 21:41: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