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吃”的企盼与罪过
凡是在兵团呆过的人,无不对当年的“吃”留下过深刻的印象。而且越是条件艰苦的连队,人们的食欲和为吃而不安生表现的就越严重。按一位当事知青的话说:“那时,人们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男女之事谈得少,也不敢乱谈,只是围绕着‘吃’大作文章。有的讲故事来让大家画饼充饥,流口水,想家里。锻炼的人们一个比一个赋有想想力,结果就把美餐美食,带到了梦里去享用。我们班有个知青战士,能把战友的脚丫子当猪蹄啃。按他醒来后的述说,自己跑到了城里边,走进一家食堂,人家刚做出来的卤猪蹄,那红肉的颜色,那飘散开的香味,馋得他冲上去就拿了一个最大个的猪蹄,正准备下大口的时候,被战友给惊醒了。为此两个人还开玩笑,互相埋怨对方不够意思。还有的战士几个人常凑在一起,出点子想办法,对吃不饱肚子的生活进行自我调剂和改善。更有的当起了拦路抢劫的主儿,伤了别人不说,最后自己也深受其害。反正知青关于吃的话题和做得事情,说起来话就多了,给你三天三夜九后晌都说不完……”
让我们在此先说一番盼的故事。兵团战士三年有一次探亲假,回家探亲的人不仅是个人的大事,也是同班、同乡、同学之间的一件大事。回家的人在短短的12天,谁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要办的事也太多太忙了。他不仅自己要和家人团聚,还要去看望朋友的父母亲人,还要到街上大包小包地采购‘进口货’和精神食粮,最后再挤出点时间看几场电影过过瘾。等到带上自己和朋友家人捎得东西回连队的日子,战友们早就望眼欲穿,掐指算了不知多少遍了。这一天的到来,自然就成了兵团战士的另一个节日。回来的人们大包小包,接站的人浩浩荡荡,有时甚至出动马车、汽车去接站。好容易等到回了连队,马上打开提包,该吃的吃,该抽的抽,几小时之内一定能结束‘战斗’,只剩下家人嘱咐的一句话:‘留着东西慢慢吃’。每当这个时候,男战友们居住的屋子里,一片狼籍,烟蓬雾罩,连平时最爱说话的人都悄无声息起来。仿佛因为说话会影响了身体对食物的美好感觉。女战友们也不比男同志斯文多少,一样的狼吞虎咽之像。
这样的时候毕竟有限,空白的时间久了,兵团战士们耐不住了,有的战士就想出了高招,通过国家畅通的邮政系统,从千里之外的家乡调运食物。这股风气一度在各个连队里大面积蔓延,互相影响,彼此参照,使兵团成了邮政服务的一大重点单位,众多的包裹要出动马车去拉。有一个孤儿知青家里很穷,只有一个高龄的奶奶。刚到兵团时,每月的津贴费5元钱,孤儿知青每两个月给奶奶寄去6元,这省下来的钱虽说不多,但等于奶奶捡10多麻袋烂纸卖的钱啊,也足够奶奶的一个月生活费。看着别人都有包裹寄来,孤儿知青终于有一天,硬着头皮给奶奶写信,让寄一包白沙糖来。收到包裹的那一天,这位知青像离弦的箭一样奔过去,抢了邮包就跑。有几个战友跟着后面直追,叫嚷着:“喂!别独吞了,见面分一半,共产主义万岁。”这位仁兄才停住脚步,来个先下嘴为强,没想到一口吃进去,吐出满口的白沫子来。众人尝过之后,才知道寄来的根本不是白糖,而是一包面起子(小苏打)。后来才闹清楚,奶奶接到孙子的信后,急忙去商店买了一斤白糖,不料忙乱中错把起子给塞进了邮包。这位二师十二团的孤儿知青由此得了“起子”的外号。
这股风气让兵团领导们很看不惯,不以为然的也不能熟视无睹了,训话说:“这哪里像个部队!哪像个部队!要想想万恶的旧社会、想想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大众吃不饱,穿不暖!……”于是,有的连队就宣布一律不许寄食品,发现有人违例的就地没收;有的领导宣称这是给生产建设兵团抹黑,不但没收邮件,点名批评不说,还办展览、开现场会,让当事的知青接受众人的教育。但批归批,寄归寄,可怜天下父母心。时间长了,领导也懒得多管了。后来的几年里,兵团生活不断得到改善,寄包裹的风气才慢慢淡化了,包裹也随着越来越少。但这股兵团“共产风”所到之处,烟、酒、糖、茶等好吃的,以及故乡来的美食,形成了一种大家共享的惯例,成为了兵团中人与人之间通行的道德准则。谁要是吃“独食”,会成为大家不耻的对象。这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兵团人豁达胸怀和强烈的群体意识,以及与家人亲情联系,与姐妹弟兄共享的那种情景场面,给录年的知青一族们留下深刻印象和企盼,成为了许多人至今还津津乐道的往事。下面是兵团战士陆佩玲关于寄包裹的一段回忆:
“乔红一大早就去团部取包裹——从京城寄来的美味。大冷的天,往返三十多里路程,真够她呛的。屋里的战友们早就等急了,又怕连长知道了挨批,又到了开饭的时间。几个月来上顿下顿的土豆丝、土豆块,吃得人们舌头都是涩的,想起来都反胃,所以乔红取回来的不啻为久旱中的甘露……。当乔红在众目睽睽之下拆开包裹,取出一个大塑料瓶,打开之后香味扑鼻,里面是腐乳汁泡着的香肠段儿。对此美味何人不垂涎啊!疼爱我们者,乃父母也。这时不知谁已把热气腾腾的窝头端了回来,大家抓起窝头,你一勺、我一勺,就着香肠吃了起来。谁也顾不上细品这久违的佳肴,狼吞虎咽着,只觉得今天的窝头似乎可爱了许多,连平时饭量最小的晓丹,也一连干掉了两个,香肠当然消灭的更快了。乔红突然想起包裹里的信,取出来边看边叫。猛然间,她大笑一声,嘴里吃的东西喷了一地,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晓丹连忙抄起信一看,也跟着笑了起来。莫名其妙的我们也凑过去,大家忍俊不禁,天哪!信上写着:‘……寄去的香肠是生的,吃时要……’遗憾的是,这时的瓶子已经空空如也。”
在饥饿的侵袭下,人们难免做出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情。利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进炊事班拿几个馒头或几块肉的事,几乎各个连队都发生过;在菜窖上打打主意,搞几棵白菜,弄点土豆、红薯、胡萝卜,有时也能抵挡一阵子饥饿。更有大胆的,干脆操起“时迁”的职业,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来。“先是个人偷,后是集体偷;先是晚上偷,后来白天也偷,再后来不少的班长、排长也加入了偷的行列,而且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作案’的经过,以显示自己的高超技艺。那时候,偷成了公开的秘密,包括被偷者——食堂。似乎谁也没有把这些看成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偷到后来,就走出了兵团,甚至还有人远途奔袭,不惜跑几十里路去猎取美味,一饱口腹。这种“小偷小摸”的行为,要是让领导发现了,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让被偷的农户抓获了,更要受不小的罪。当年因此各个连队常要演出一场又一场“平息军民纠纷”的小品剧。二师直属种子站的张有国和三师二十三团四连的梁京生,分别记下了偷鸡和摸狗两件事的经历过程。
“休息的第二天上午,附近农村的一个农民来找领导,说:‘我一早起来,发现我家5只鸡没了,在窗台上摆着5只鸡头,夜里下了刚湿地皮的小雨,我于是顺着脚印一直跟到偷鸡人的门口。’指导员跟着老乡来到偷鸡者的宿舍,在顶棚上搜出了5只无头鸡。指导员批评了偷鸡的战士,令其向老乡赔礼道歉。老乡除了将死鸡拿回去外,这个战士又赔了5元钱给老乡。临走,老乡愤愤地说:‘国民党害了我们一阵子,兵团要害我们一辈子。’据说,那天还有一个兵团战士偷了老乡一条狗,这人贼大胆,发现狗后就赤手空拳迎上去,当狗竖起两条前腿扑上来的那一刹那,他就猛地伸出象虎钳一样的两只大手,卡住狗的脖子,使它透不上气来而失去反抗能力,只能乖乖地被偷狗人抢走。二、三个小时后,狗皮被埋在地下,肉成了几个兵团战士腹中物了。就是这样一些个‘打家劫舍’的‘草莽英雄’,使兵团在群众中造成很坏的影响。”
“一个永不忘却的记忆是我们吃过一条狗。那是真正的吃狗,不光是吃狗肉,最后连骨头都敲了吸髓、煮汤,如果不是因为狗皮有毛,也早吃了。这是一次属于绝密的行动,一但泄密就会以‘破坏军民关系’论处。我们吃的是老乡巴图家的狗,套狗、勒死,然后剥皮、开膛,都是邓铁锁在野外操作的,但要煮肉必须回到班里,别处不安全。等到晚上才敢把肉切了,放在烧炕的灶火上煮,还派人在外面放哨,监视连部的动静,以防连队的干部闯进来。9点半吹过熄灯号,宿舍不能再有亮光,我们就拿被子堵在窗户上,望风的人紧紧盯住连部,直到灯灭了肉才端上来。一盆肉放在马扎上,香气扑鼻,热气腾腾,大家喜不自禁,但是不敢大声说话。有谁夸铁锁胆大,铁锁憨憨地笑笑,甩出一句天津话:‘你逗嘛逗!快吃!’第一块肉放进嘴里,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吃,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煮肉时没放任何佐料,当晚连一小撮盐也没来得及找到。尽管如此,十几个人如狼似虎地把这条狗吃了。没有洗手的水,不敢到井里去打,只用柴草刮刮、擦擦,便钻进被窝。带着一些满足,我们度过了塞北这个寒冷的鬼祟的夜晚。”
一师的战士张维平在《吃死猪》一文中介绍说:“不怕人见笑,我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往往吃到不能动了,才会放下碗筷。当然,这‘习惯’的养成要归功于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那时我只有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超负荷的劳动,清水煮菜,使我们总感到饥肠辘辘。那时,我们每天都要来一次精神会餐,谈论着如何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没想到这样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一天下午,战士高兆顺从兽医站附近的地里挖出了一只百十来斤重的死猪。兽医站的大夫说,这猪是病死的,只要高温蒸煮,还是能吃的。几个战士高兴得手舞足蹈,高唱着战歌将死猪扛了回来。连队里热闹开了,剥皮的、劈柴的、搭炉灶的……火生起来了,很旺。火上放一个大水桶,里面放着大块的肉。我们围坐在火旁,大眼瞪小眼地盯着桶里的肉。”
“第一桶肉熟了,大伙前呼后拥地把桶架到屋里。小个子王振东没等把肉捞出来,就叉了一大块,狠狠地咬了一口。‘唉哟!’他被汤得叫起来,嘴角咧到了耳边,可肉却没舍得吐出来,在嘴里含了一会儿,还是吞了下去。他弯着腰,用手搓着胸脯大叫:‘烫死我也!’大伙笑得人仰马翻。每个人都跟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腮帮子鼓鼓的。我是有名的‘大肚汉’,这桶肉我只吃了两大块,可足足有3斤。大家吃够了、乐够了,闹乏了,才觉得胃里不舒服。屋里的人全出来了,遛弯儿的、劈柴的……,更多的人是往厕所跑。”
似这样的故事如果听起来有点趣味,那也是悲哀的闹剧形成 的刺激,令人在理解和苦笑过后,不由的会思想,当年这些十七、八岁,正长身体的年轻人,来到巴彦淖尔这个米粮之川,“每顿拳头大的两个红薯面窝头,一碗菜汤。而且没有任何盼头,上午这顿没吃饱,好不容易挨到晚饭,照样吃不饱,又要忍着去等第二天上午那顿饭。”他们的遭遇究竟有没有道理和价值可言呢?再看他们“夜里实在饿得熬不住了,把盐泡在白开水里,围坐在一起,你一碗我一碗地喝。好容易赶上过黄河去帮助正规军队干活,人家用猪肉、大米饭热情招待,结果闹出不少人撑得拉稀的笑话,更严重的是在随后的几天里,严重地影响了连队的出勤率……。”对此,我们又有什么话能说呢?只能摘选抄录当事者的回忆,供后人们记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