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过端午节,是不懂得什么纪念屈原的,他们只是想借用这个机会改善一下生活,以庆贺三夏的新麦归仓。北方的农民没有南方那样包粽子的习俗,但炸菜角、炸糖糕却是他们的强项。眼下虽然没有过多的节余,但一般农户还是能从牙缝中挤出一点食油和面粉,炸几个菜角或糖糕,给老人和孩子过一下嘴瘾的。
叫驴由于家庭特困,自然是吃不到菜角和糖糕的,所以他一下就想到了知青食堂。自上次假扮“地主”在知青伙房混过一次饭之后,他与知青们就渐渐的更加熟悉了起来。
叫驴本想在知青伙房蹭上几口菜角或糖糕,哪想到知青食堂也是清汤寡水的,根本就看不到菜角或糖糕的影子。
叫驴在伙房没有看到菜角或糖糕的影子,就窜到男知青宿室,见大家的碗里也没有半点油花,叫驴就很失望的说到:“你们怎么今天还吃咸菜呀?”
“可不,天天吃咸菜,烦死了,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吃上一口肉了。”瘦猴家条件稍好一些,平时在家里时,每月基本上还能吃上一、两回肉,可自从到了李家坡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开过一次荤了,所以到头就发起了牢骚。
叫驴听后假装附和的骂到:“就是,你们城里人都是长着吃肉的X嘴!”
当时城市的生活虽然也是比较艰苦,但平时在城里,偶尔还能吃上一、两回肉祭祭牙,可自从到了农村之后,已经很久没有闻过一次肉味了。魏老拴腌的“雪花梨”咸菜固然好吃,可时间久了,大家自然早已吃烦了。现在经叫驴这么一说,知青们马上就觉得嘴角馋了起来。
“咋了?馋了?”叫驴发现一说到肉字,大家的嘴角都不由自主的抽动几下,于是趁机就煽动了起来。
“馋有屌用?你能搞到肉吗?”学着叫驴说脏话的瘦猴,试探性的询问了一句。
叫驴只是狡黠的一笑。
嗅觉灵敏的瘦猴,已经从叫驴欲言又止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点门道,急猴似的就问了起来“真能搞到肉吗?一点点也行。”
叫驴欲言又止。
老扁见叫驴不说,走上来围着叫驴就打开了赌,“说吧,没事,保证保密,谁要是泄露,谁就是龟孙!”
说着说着,几个人就围上来,把叫驴围在了中间。
山村的夜色,景色很美。悠悠的溪流在石桥底下缓缓的流过,朦胧月色之下,桥旁山道边的荆棘微微开着带刺的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几个黑影走过小桥,悄悄拐进了山奶奶的家。
由于栅栏是简易的,一个高个子黑影轻轻就托开了栅栏上横挡着的木栓。山村的院落防范是很宽松的,晚上很少有“不速之客”进入他们的院落,他们提防的只是山中的野兽,怕它们闯进来误伤栏里的家禽。更何况这是一对老年夫妻的家,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防范的。黑影进到院子之后,山奶奶并没有警觉,她仍然是在睡梦中,只是轻轻的翻了个身,呓呓的嘀咕了一句“金堂是你吗?”,然后又就着月色,进入了酣酣的梦乡。
几个矮个子黑影听到梦呓之后,吓得都缩短了脖子,只有那高个子黑影偷偷瞪大了眼睛,“这疯老婆子,明明是郑二瘸子的老婆,怎么在梦中喊出了‘金堂’的名字?”
停了一会见没有什么动静,高个子黑影知道山奶奶仍在睡梦中,就向后面的几个小不点挥了挥手,见后面的黑影仍不敢上来,只好自己像“周扒皮偷鸡”似的,掂着脚径直悄悄走到了鸡窝前。
高个子黑影回头看了看,见后面的黑影都在给自己望风,就大胆把手摸向了窝们,谁知刚想用手去卡住一只鸡的脖子,这只受到了惊吓的鸡疯狂的就挣扎起了翅膀。
“扑楞楞”的声音很快就把山奶奶惊醒了。“郑二,快去看看,是不是栅栏门没有插好,让黄鼠狼进来了。”
几个黑影听到声音很快吓得就消失在了黑夜中。
这些吓得魂飞魄散的知青回到知青点上之后,仍是上气不接下气。
临散之前,叫驴仍不甘心。“喂,老扁你明天去供销社买二两酒,咱先把窝头蘸点酒给鸡吃了,它就不会叫了。”叫驴虽然没有什么大的贼胆,但偷鸡摸狗的胆量还是有的,只是平时都是乡里乡亲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就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现在知青的到来,他如虎添翼。尤其是这天下午,几个知青在宿室里谈到,来了快半年了,大家都还没有开过一次荤,于是他们几个一拍即合,就密谋了这次行动。
也许是一种巧合,第二天还没有等到晚上老扁他们再次行动,山奶奶家的那只大母鸡却主动的送上门来了。
那天上午正好轮到老扁在伙房帮厨。魏老拴和好中午的面之后就回家走了,留下老扁在伙房看门,不知啥时这只鸡却偷偷的遛进了厨房。这只鸡遛进厨房之后,见四下没人,就起劲的叨开了刚和好的面,老扁一看生气了,拣起一块石头就向鸡砸去。谁知这石块砸的太准了,一下就打瘸了鸡的腿。鸡受伤后咯咯大叫起来,老扁怕鸡的叫声传出去把事情闹大,一下就把受伤的鸡给抓住了。抓住鸡之后,他怕声音传出去,就用被子把鸡给捂住了,谁知这一捂竟把鸡给捂死了。老扁见鸡已经给捂死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给鸡开了膛。
给鸡开了膛之后,他怕魏老拴发现,就把盆偷偷藏在了自己的床底下。由于傍晚山奶奶的鸡是自己进窝,她自然也没有发现少了一只鸡。
晚上魏老拴走了之后,老扁几个男孩就悄悄打开了伙房的门。他们怕第二天魏老拴发现他们的猫腻,没有敢使用铁锅,就着脸盆就把这只鸡给炖上了。尽管他们没有添加任何作料,尽管他们把厨房的门窗用棉被堵得严严实实的,但知青大院的上空仍然飘出了阵阵肉香。
我们几个男孩原来是不准备惊动那些女孩的,但又觉得这阵阵肉香肯定是瞒不住那几个鬼一样机灵女孩,怕她们去检举揭发,就主动的告之了她们。
她们几个女孩一走进厨房,刚闻见了那久违的肉香味,“哇”一声就兴奋了起来,就连那平时爱假干净的李继红,也顾不上洗手,一头就挤到了炉灶前。
只见灶上放着老扁的脸盆,脸盆内正炖着那只倒霉的母鸡。鸡的两条腿早已不知去向,估计早已被瘦猴和老扁俩人“先下手为强”了。
几个女孩也顾不上问鸡的出处,兴奋的只是“哇、哇”直叫。年龄略大一点的建国知道鸡的来路不正,就用手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这才制止大家的喊叫。
此时大家都顾不上谦让,急不可待的就把手伸向了脸盆。
正当大家吃得满嘴是油,顾不上喊“老扁万岁”的时候,叫驴却像猫闻到腥一样偷偷溜了进来。黄小帅刚想把脸盆藏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嘿、嘿”叫驴皮笑肉不笑的干笑了几声。老扁急忙找出一个碗来,给他捞了几块剩余的骨头,又给他倒了半碗热腾腾的鸡汤。
“好哇,你们已经先下手为强了,太不讲义气了。”叫驴是前来找老扁他们准备晚上再次行动的,可没有想到知青们已经把肉都吃到嘴里了。
“这是大头他家里人给捎来的。”李继红觉得鸡的来路不正,急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替老扁他们打着马虎眼,她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叫驴已经和老扁他们“共同行动”过一次了。
“我知道,我知道。”叫驴显然也不想把话说透,此时更顾不上听什么解释,端起碗也不嫌烫,一头就埋了进去。
当然,为了这顿美味佳肴,我们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挨了一整天的臭骂。
第二天早上我们还没有起床,就听见邻居山奶奶沿街的叫骂声。鸡当时可以说是农民的半个银行,他们的零花钱主要是从鸡屁股下面“扣”出来的。大到毛巾肥皂,小到盐和酱醋,包括孩子上学用的笔本,这些日常用品几乎全是拿鸡蛋换出来的。平白无辜的丢了一只鸡,自然是要沿街叫骂了。
“哪个龟孙王八蛋羔子偷了俺的鸡……谁偷了我的鸡,叫他屙不出来,叫他一辈子娶不到老婆,叫他生个孩子也没屁眼。”山奶奶骂街有个特点,只要一开骂,几乎就要骂上一天,而且她的骂腔特别的好听,一起一伏的很有节奏感,就像当地人唱大平调一样有音乐感。这天,山奶奶坐在板凳上,几乎整整骂了一天,直到太阳落山,见没有人答腔,嗓子喊哑了,也骂累了,才停止了无奈的骂声。
听到山奶奶沿街骂声,我们吓得都不敢出声,生怕山奶奶怀疑到我们。听到山奶奶沿街骂声,我的脸刹的一下就红了,我虽然没有参加第一天晚上的偷鸡,但第二天晚上确确实实是偷吃了山奶奶的鸡。我虽然也懂得“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这个道理,也知道这只鸡肯定是来路不明,但面对那香喷喷的肉香,还是和大家一样把肉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此时,面对山奶奶的漫骂,我只能羞愧的低下了头。
当时就想,尊严是什么?其实尊严只是人们在一定条件下的一块遮羞布。人真的到了饥饿面前,尤其是到了饥饿即将威胁人类生存的时候,我想大多数人恐怕就都没有了那种“君子”的尊严。当叫驴看到肉汤,顾不上烫,一头就扎进碗的时候,他没有了尊严。当我们大家闻见肉味,顾不上洗手,顾不上问“食从何来?”一齐就围过来的时候,我们没有了尊严。现在面对郑奶奶的骂声,我们同样也没有了尊严。
当然这顿“美味佳肴”,也消除了我对叫驴的恐惧感。说实话,起初我们对当地的农民是有一点恐惧的。虽然早在去李家坡的路上,我们就知道了叫驴的外号,但我却一直不敢喊他的外号,生怕他一急之下,给我翻脸。记得瘦猴第一次喊他外号的时候,他当时正拿着刘大头留在床头的一个装饼干的空塑料袋往嘴里倒,听到瘦猴喊他外号,他刚想发急,没想到落下的碎饼干沫却先掉进了他的气嗓子里,他一急就咳嗽了起来。看到他想发急,眼皮很活的老扁趁机给他捶了捶背,他才无奈的憨憨笑了一笑,默认了这个无奈的外号。
自这顿“美味佳肴”之后,一下就把我和叫驴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我觉得我们并不比叫驴高贵多少,只不过我们出生在城市,而叫驴则是身不由己的出生在这贫困的山区。就这样我开始渐渐理解叫驴了。理解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壮年汉子,为何要整日与比自己小的多的一群毛小子斯混在一起。理解了当许多同龄人都已经成家立业围着自己的老婆、孩子团团转的时候,而这位二十七、八岁的壮年汉子依然是“剥了皮的杨树——光棍一个”的种种无奈。其实,大家喊他“叫驴”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恶意,它仅是一种代号而已。我当时正在看一本反映少年儿童抗日的小说,题目叫《永路和他的小叫驴》,每当看见他时,我就想起了书中的故事,由于对“叫驴”二字倍感亲切,所以后来也渐渐的对他开始使用这个称号了。当然他高兴的时候,也会主动的扯开嗓子“嗝----呱呱、嗝----呱呱”学上几声驴叫,以逗我们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