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名誉罗网中挣脱而出的过程,很可能贯穿人的一生。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未能全然挣脱,其中包括一些及其杰出的人物。这实在是有关生命本质的一系列悲剧故事。
余秋雨《举例李清照》
欲 说 还 休
滚滚红尘,芸芸众生。人活在大千世界里,随缘而来,随缘而去。我常常无奈于人生道路上的许多无奈,任云卷云舒,花落花开。
我眼中忽然蓄满泪水,都是手机惹的祸。
“几十年过去犹如昨天,梦中人不愿醒来。”是宇发来的。
“你的梦早在30年前就已醒来,醒得非常彻底,留下世俗的评贬欺辱...”我拟好草稿欲发又止。不要轻易破坏一个人美好的记忆。我如梦呓着,岁月在泪眼朦胧中折向遥远,风卷黄尘,雪裹霜剑剌开严闭的心扉。
那是一个晚自习,我和宇等四名同学正在学校语文教研室抄写节日墙报,突然停电,全校一片哗然。同学们欢呼着涌出教室,在校园内喧闹。我们四个走出教室。一个同学说:等等吧,也许电马上就来。于是我们四个站在教研室门前天南地北的侃。当说到豫剧《朝阳沟》时,我说:“豫剧土。京剧好听,梅兰芳......”没等我说完宇说:“河南人为啥不喜欢豫剧?”也许对话题不感兴趣,那两名同学走了。宇又说:“我父母在省城,我还现场看过《朝阳沟》呢。”人各有喜好。我岔开话题问:“你父母在省城,你怎麽在这里呢?”“我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宇说罢低头不语。
就在这学期,我刚刚结束了与父母分离的日子。小学五年级正是国家那个饥荒的年代,因生活困窘,我随远嫁陕西煤矿的大姐一起生活。矿上没有高小,我需到八里之外的红玉镇小学住校就读。红玉镇四面环山,南面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景色秀丽。逢农历二、五有集,是红玉镇党委政府所在地。学校除有教师小灶外,对学生只供白开水。住宿生每周六下午放学后回家,周日晚自习前返校,背上一周的口粮,馍、盐、辣椒面等。家境好点儿的遇集日再加送些食物,这在我看来是非常的奢侈。每周我从家背14个二两大小的粗细粮混合面馍,配着盐、辣椒面用开水泡着吃,自己把握着。有一周吃脱了,周末那天,开饭时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躲着。63年我以全市第三名的成绩考上市三中。三中是省级重点,在市内,离家50多里山路。非农业户口中学生国家每月30斤粗细口粮,这按我的饭量足矣。然每月10元的生活费,还得精打细算着花。买30斤饭票需6元;每天1毛钱咸菜每月3元;剩下1元不够支付一个月的其他用费,如学习用品、回家车票、女孩子每月一次生理等费用。我就从牙缝里挤,每月少买10斤饭票。为买一支我心仪的钢笔,我一个月都没怎么吃菜。就在这年暑假,当我扛着沉重的行囊,身着不合季节的衣服,带着旅途的疲惫,头发蓬乱的回到家里,母亲一把把我拥入怀里;手理乱发蓦然发现丝丝发间蠕动的虱虮,扑簌簌潸然泪下,决意不再让我返回陕西。寄人篱下,隔代抚养,任何人也替代不了母亲对孩子体切入微的关爱。自身的经历使我对宇产生了丝丝恻隐。
那时,每逢节日学校都要出墙报,演节目庆祝。我和宇常被学校从各班抽去筹办这种公共活动,而其中只有我一个女生。我自上学以来就当学生干部,在我的意识里只有“同学”概念而没有性别之分;和男同学说话坦率直言,从不扭捏作态。共同的活动,就有共同的话题,这本来是正常的事。但却招来世俗的闲言碎语,起哄评贬我的名誉。
在一个课间十分钟,宇和一个男生走进我班,无视我班同学异样的目光,向我走来,递给我一纸手抄歌曲。我还没来得及看,被我班一调皮男生一把夺去,大声读起来:苏武牧羊北海边,冰地又雪天......声调怪怪的。怪怪的腔调里回荡出一股污浊不祥的气味,呛得我抬不起头,出不来气,从此,我的花季岁月笼罩在一片灰色的阴影里。
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尽管那时学校团委有铁的保密纪律,还是有知情者向我透露:由于我班团支书的坚决反对,我的入团申请在校团委没被批准。理由是:学习好,但学习目的不纯,是为自己的母亲而学。这使我想起了团支书在一次和我谈心时,我曾说过母亲抚养我们不容易,不好好学习对不起母亲的话。但是这话有错吗?人们不是常把党比母亲把祖国比母亲吗?可见母亲之伟大。能当团支书的人不会脑瘫弱智吧?再说入团是有程序的。个人写出申请后,本班团支部必须通过才能拿到校团委审批的。而团支书她还是我的入团介绍人,为什么......?
其实,团支书她是了解我的。在我转陕西之前,我和她在县城的一所小学是同班同学。她是班主席,我是学校少先队大队长。虽然她学习并不十分优秀,但她在班里年纪最大,个子最高,显得比我们成熟,我非常敬重她。转到这个班我完全是冲她来的。当不苟言笑的教导处主任看了我的转学考试成绩后笑呵呵地说:“数学100分、俄语100分、语文(一篇作文)满分、政治不用考了。成绩优异,字写的也规范,你挑个班吧!”说着把初二两个班的花名册递给我。我先从二一班看起,当看到团支书的名字时,我对教导处主任说:“我到二一班吧。”想不到在世俗胡乱评贬我的同时,作为曾经的同班同学,现在班的团支书又从政治方面给我以更沉重的打击,在我打着寒战的身上雪上加霜。“人心叵测!”我想,最初创造这个词语的人,一定也是被人暗算过,和我一样心性单纯。一顶“...学习目的不纯...”的帽子,足以将我永远拒之团的大门之外。为此,我非常惶恐。
所幸,在初三最后一次入团机会里,校团委书记统一不了团支书与其他团支委的意见分歧,把我的入团问题上交到校党委。校党委书记听完汇报后说:“学习好学习目的不纯,难道学习不好学习目的就纯了!这么优秀的学生,怎么就是入不了团啊?”惟智者之言,可止无根之谤。党委书记果断地在我的入团申请表上写下“同意”二字(这是文化革命中知道的),用一位领导洞察秋毫的英明和对弱者的温爱,把我这个在政治的惶恐滩里被人无辜陷害攻击的落魄孩子救了出来。我仰天兴叹,感谢上苍赋予人如此善良美丽之光源,以驱除社会黑暗之孽障;消解天下生灵之积怨!
人在不幸时往往还有落井下石者。一个管团支书叫姐的女生,和我同桌。她坐外,我坐里。每次我外出她都不肯起立让位,把我欺仄的只能从课桌下钻来钻去;我不经意间出一口长气,她也要用书本搧来搧去;我的作文,作业本她可以随意拿去参阅抄袭。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可忍她的欺辱,从课桌下钻出后流着泪去找班主任要求调换座位。
“她不对。但是你,同学们那些议论,学生不允许......你的学习那么优异,你一定要上高中,考大学。”班主任斟酌着词句,我知道班主任是爱护我的。这一点在文革中被抄的班主任的一本教案里,有一首赞扬我学习情况的诗足以证实。
“我,我没有。我保证。在......”我语无伦次,不知怎么才能说明白,不停地抽泣。
当时,我想对班主任说:在陕西,在黄土高原,现在还有“娃娃亲”的习俗。有被父母及早定了亲的还在一个班学习。山区有狼。每到放学日老师总是再三叮嘱顺路的男女同学结伴回家。即使男女同学真有暧昧关系,老师同学也不妄加评论,认为那是人家个人的私事。爱是无辜的。课外活动男女同学三三两两在一起踢毽子,跳皮筋做游戏是正常的事。我甚至想立即回教室把陕西男女同学的来信拿给班主任看。十四五岁的中学生,情窦未开,在信中谈学习,谈理想,谈学校生活,素心至情是没有性别隔膜的。但是,我还是没有说出来,如鲠在喉,不停地抽泣,抽泣......
不久我收到班长凯的来信。他说:“任君,在老家习惯吗?不习惯你还回来。至今这里还有你的学籍。你突然转走,连让同学们送别的机会都没有。大家都想你。”我提笔给凯回信,点点泪珠湿透信笺。
南出相,北出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文化底蕴深厚的八百里秦川,民风淳朴的黄土高原啊,我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中最难忘的年代。那里的文明和淳朴滋润着我稚嫩的心田,是我生命中最温暖的驿站。我真不该离开那里。此时,我非常想念那片黄土地!
也许是中原受儒家“男女授受不亲”的影响太深,地域人文习俗的不同,使我这个自上学以来就被老师宠爱,同学拥护尊重的优等生,豆蔻年华,纯真烂漫,一不小心却被世俗随意评贬欺辱降低了人格尊严。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言。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