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还休》连带故事之一
姐 父
姐父,宋孝双----我的大姐夫。
对于姐夫,一个由农民的儿子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我惭愧自己没有高水平的写作能力为其树碑立传。只能用这篇忠实的文字来记忆他对我、二姐和小妹曾尽过父亲般的责任和和义务;给过我们慈父般的关爱和温暖。他是我心中的姐父。
1961年秋天,我们家乡饥荒到了极致。公社食堂散了伙,家里却没有一粒可炊的粮食。散伙时,队里只给每人分了十几斤红薯。我们(母亲和我们姐妹三人)仅靠这不到百斤的薯块,要度过萧瑟的秋季、寒冷的冬日和青黄不接的春天,直到麦收。任凭母亲怎样计划,怎样用秤称,怎样将红薯擦成细丝煮成稀水,这有限的薯块还是坚持不了多少日子。荒郊野地,居家庭院的树皮草根能食用的早被饥饿的人们一扫而光,到处是一片荒芜一派凄凉。家里能卖的家具都被变卖换成了吃的,家徒四壁,家家如此。没有东西可卖有的父母为了家人的活命只得打孩子的主意。左邻右舍有的将未成年的女儿早嫁换回几斗米面;有的将嗷嗷待哺的孩子送人换回几顿饱饭......而我的母亲坚守宁肯一起饿死也决不能骨肉分离的信念忍受着饥饿的熬煎。寒冬将至,薯块将尽,饥饿和寒冷在威慑着我们。在这山穷水尽之际,姐夫从陕西来信了,并寄来20元钱。姐夫信中说:“听说家乡饥荒严重,随寄20元钱,请母亲收到钱速来商议度荒之事。”
姐夫的信给了我们灾难中生的希望。母亲将寄来的20元钱除去路费全部给我们买成吃的就去了陕西。不久母亲又回来了,并扛回40斤白面;更主要的是带回了我们娘儿四人的户口准迁证。母亲把带回的面给乡下的外祖母送去一部分,剩下的全部卖掉作为我们迁徙的路费,背井离乡投靠姐夫大姐,迈出我们家划时代的一步。从此,我们由农业户口转为城镇居民户口。这一步彻底改变了二姐、我和小妹的人生轨迹。
然而居家迁徙谈何容易!
姐夫是家乡人。建国初期,17岁辍学离家独闯大西北,和半路结识的河南老乡一起成为陕西一个煤矿的创业者。57年由亲戚做媒牵线仅凭互换照片和几封简短的信往和大姐结了婚。然,天赐良缘,姐夫和大姐相敬如宾妇随夫唱生活的和谐幸福。我们去那年姐夫26岁,大姐24岁,两个男孩,老大志国四岁,老二志敏两岁。姐夫高高的个子,微凹的眼窝一双大眼闪着慈祥的目光,挺直的鼻梁气质儒雅。姐夫虽然年轻已是掘进队长,六级工,每月连井下补贴能拿60多元工资。这对他们一个四口之家可说是个富裕的数字。姐夫在井下8小时连续作业,中间休息自带一餐。大姐总是给姐夫准备足够的白面烙饼卷肉菜。姐说这样的饭菜挡饿撑时候。
而我们的到来,完全搅乱了大姐家的生活秩序,降低了大姐家的生活水平。人口陡增一倍,单说住宿就是问题。姐夫在他家十几平米的小屋拉一布挡。姐夫一家四口挤在里面一张床上;我们娘儿四个睡在外边。姐夫不好意思地对母亲说:“妈,委屈你们了。”
对我们而言,灾难中有饭吃,有归宿,比起在家乡饥寒交迫的日子简直是天渊之别,何谈委屈!而对姐夫来说,一家八口,还有我和小妹两个学生,全要靠姐夫一人,在800米深处,在黑暗中头顶微弱矿灯用心血和汗水挣钱养活。姐夫年轻的臂膀是何等的负重!善良的姐夫,这样的大恩大德我们将怎样来报答!
那年我刚上小学五年级。矿上没高小班。生活安顿下来后,姐夫领着我到八里以外的当地红玉镇小学联系上学问题。由于家乡放秋假,陕西放暑假,假期的时差和迁徙的耽误我拉下三分之二的课程。学校教导处主任摇摇头建议我回矿上四年级明年再来考高小。姐夫给主任递着烟央求说:“我这妹妹学习刻苦,悟性也高,让她跟着试试吧。”我也急忙央求:“老师,让我试试吧,我一定努力把课赶上。”教导处主任终于同意我跟着五年级试试,把我领到五年级二班。
当时五年级的课有:算术、珠算、语文、地理、历史、自然、体育、音乐等。文科是我的强项,只需把拉下的课程背记理解就行。算术我学例题作课后的作业;珠算按口诀看图解,不久就把拉下的课程赶上了。到期末考试还考了全班总分第一名。老师同学都叫我“超家子”(陕西话尖子的意思)。春节开学,我把姐夫签了“感谢老师的辛勤教育。我一定好好供妹妹上学”的家长通知书交给班主任。第二天学校的黑板报上出现了《平凡的签字,伟大的姐夫》之评论文章,在学校引起轰动。原来班上所有家长通知书唯我的家长签了字。
青黄不接,长天大日头的春季对饥荒的人们是最难熬的。当时,城镇居民成人每月供给26斤粗细粮;孩子则按年龄段供给的更少。而正值成长期的孩子却比大人还能吃。仅靠国家供给的口粮根本吃不饱,饥饿是那个年代最沉重的标记。一次9岁的小妹和志国争抢粘在锅底的锅巴。志国抢不过小姨,坐在地上哭起来。母亲喝住小妹吵她当姨的不知让着外甥。姐夫急忙把志国拉起对母亲说:“小妹也还是个孩子,还不懂事。”说着把锅巴一分二......从此姐夫拒绝带大姐给他准备的白面饼卷肉菜。理由是:别人带的都是粗细粮混合面馍和豆腐菜,自己是队长不好意思吃好的饭菜。其实姐夫的心思我们都明白。麦秋两季,母亲和二姐跟着矿上的家属们上山捡拾农民没收净的庄稼;姐夫利用休息时间在屋后的山上开荒种些土豆玉米补贴生活,辛苦地和我们共度灾难。然而姐夫却很乐观,总是学着苏联电影中瓦西里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姐夫最爱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盖起了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改造的世界变呀变了样......”那自豪发自内心洋溢在脸上!
当年姐夫和他的矿工弟兄们像一队天外来客,打破了这荒山亘古的沉寂;用智慧的眼睛读蕴藏地下亿年万年的厚重;用心血和汗水开掘沉睡的乌金。他们是光热的源泉,给千家万户送去辉煌;给新中国的建设贡献能量。煤矿工人是太阳的使者。姐夫,他怎能不乐观,怎能不自豪!
日子像流影,和风而逝。62年二姐16岁,高高的个子像个大姑娘。矿上有人给二姐提亲。说的是一河南老乡。听说小伙子模样挺帅,人品也好。母亲为了减轻姐夫的负担倒有几分同意,想先订下这门亲事。但是,姐夫不同意。姐夫说:“二妹初中毕业有文化,如有机会工作会有出息的,过早订婚会耽误前途;再说,我能养活的起。”这事终于没成。然而在山区,在矿区女孩子前途非常渺茫。
63年,国家经济状况好转。中原恢复的更快。眼看我们姐妹都长成大姑娘,一直住在大姐家也不方便;母亲也非常牵挂老家乡下独居的外婆。就在63年的夏天,母亲领着二姐小妹又返回了河南老家。我因那年升初中继续随大姐生活。
升学考试时,我因算术有点儿小差错,对自己能否考上初中心中没底,发榜(陕西考高,初中不发通知书)那天镇上是集日。我怕考不上在同学面前丢脸,迟迟不去看榜。姐夫说:“去吧,你一定能考上;万一考不上复习一年明年再考。”在姐夫的鼓励下我终于有勇气走出家门。不想走到半路遇到赶集回家的老乡说:“不用去看啦,三儿,你考全市第三名。”并和我开玩笑:“你怎么不叫一不叫二呢;叫一叫二你准考第一第二!”我被市三中录取。三中在市内,离家50多里山路,仍需住宿就读。大姐高兴地为我拆洗被褥;姐夫说开学时他送我报到。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我即将开学的前几天的一个上午,姐夫在井下出了事故,在矿医院抢救。我和大姐闻讯不顾一切跑到医院。姐夫每天下班时洗浴的干干净净回到家里。而我被今天姐夫的模样吓呆了:姐夫浑身上下被煤灰染得乌黑,油黑污渍的工衣来不及换,痛苦地躺在担架上;一只脚血肉和着煤灰模糊的裸露在外边。我上前拉住姐夫的手叫了声:“哥......”已泣不成声。大姐也哭了。幸运的是姐夫伤势不太很重,伤掉一个脚趾头,在矿医院清创处理后被送到临潼疗养院疗养。
这次事故使我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到大人挣钱养活孩子是多么不容易!而煤矿工人对自己的生命安全不能自控,靠体力养家糊口更不容易!!
开学了,姐夫没能送我。临去疗养时再三嘱咐大姐不要委屈我,给足生活费。想到姐夫受伤躺在担架上的样子......除了必交的学费外,按最低标准我坚持只要10元生活费。大姐硬给我13元。我又偷偷塞在大姐枕头下3元,扛起被褥一步一回头地和大姐挥泪告别,直到走过一个小山包看不见大姐了,我才匆匆赶往学校,继续我的求学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