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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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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连载.1

斜 月 沉 沉

──── 栗 子


    南方的晚秋,晨阳褪去了夏暑之气,淡淡地从向东边那排新建的骑楼上的红瓦椽角旁撒到路上,城市人的一天生活开始了。攒动的人群,从这条路走向各自工作的岗位。我自前世纪八十代初“洋插队”到美国,离开这座抚养我成长的城市已二十多年。一种久违的心情,一种新鲜感,颇有兴趣地走在路上,体验故乡人上班时的感觉。这时,人群中迎面驶来一辆自行车,一个身体消瘦,衣着朴素,剪着运动发,眯着近视眼的中年妇女,随着上班的人群匆忙而去;那样的身影似曾相识,又是那样陌生,一晃而过之时,我猛地想起来,虽然,岁月磨去了她的青春,但依稀可以看到她年青时的模样。

    她没看见我!年青时朝夕生活在一起,现在成了陌生的彼此。随着离去的身影,我不由地回头望了一眼。

    尘封的岁月,不曾回忆过的往事,瞬间,又回到那个时候。共同的命运,使我们同插在一个偏僻的异乡── 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着的小山村。四、五十个知青,分插在这小山窝里的四个生产小队,我们俩同在一队。她总是文静地杂在人群中,忧郁的脸上,偶尔在人们的逗笑里才能看到一丝丝的笑容,也许是出身四类分子家庭的自悲感把她磨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对她产生了怜悯的心,是共同生活的环境,或是人性的本能,看着她那瘦小、绰约、单薄的身体像一根小草,任凭风吹雨打,使人们自然地产生同情心。

    沉寂、艰苦、微薄的劳动报酬,使想在农村的劳动表现上寻找人生前途的知青们动摇了,先是较长时间呆在城里,到后来倒流回城里找份临时工做。我也曾经失望过,但又梦想寄托着希望的一天到来,能够堂堂正正地调出农村,成为工厂里的一名工人──这种希望驱使我耐心地在农村里呆下去。村里只剩下我们俩人,她像在和命运赌博似的,认定了在农村生活的八字。我们除了田里劳动见面之外,我从未到过她的宿舍。

秋季是农闲时节,我休假回城。临行前一天晚上,她让我捎封信给她父母。从城里回村,我带上她家托寄的东西,第一次走进她的宿舍,虽然我们同队已近二年多了。

    傍晚,夕阳留下鲜红的光芒消失在村边的山后,天空像迫不及待似地变成紫色,夜幕悄悄降临。太阳一沉,山夜来得真快,刚才还金光闪闪的山峰瞬间即涂上墨色,村落在上弦月洒下的光芒下露出它参差不齐的轮廓。我提着东西,来到女知青宿舍门前,她平静地让我进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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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2

《斜 月 沉 沉》

──── 栗 子

 

    我坐在简陋的小木桌旁,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一本稿纸面倒背着放在桌上,上面抄着一首歌曲,清秀而又美丽的字映入我眼帘,我不由地拿起来看,抄的是首青海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知青中广为流传着爱情和港台歌曲,那时我和其他人一样,并不知道这是王洛宾的作品,当然更不知道他和卓玛那动人而又美丽的故事。此时,我被这一行行漂亮的字吸引着,她感觉到了我的兴趣,解释道:“无聊中抄着解闷”。

这时,我轻轻唱起来。是曲子的感染力,还是天性喜好唱歌,她也跟着哼起来。我从未听过她唱歌,文静静的她不象其他知青,想唱就放开喉咙尽情地唱一回。我是第一次,第一次听她唱歌,唱得那么好听,声音清脆圆润,音准协调、优美,节奏起伏变化有序。一听就知道她有较好的乐理基础,不像我平时听惯了知青们跟着感觉走,尽情发挥个性的风格(我从没把知青们唱歌走音跑调讲白,只是这样说他们)。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毡房,

    都要留恋回头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

    好像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

    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


    我停下来听她唱,她唱的既投入、又动情,有一种唱歌的气质,似乎是天生应有的,歌唱中所表达的真情,从那起伏变化的气息中表现出来,形成一种共鸣,潜移默化地感染着他人。

    当她唱完时才发现我早已没唱了,在听着她的歌声,便自我解嘲地说:“不好意思!我唱的不好。”

    “你唱得很好,真的!我是第一次听到,想不到你真有唱歌的天分。”

    “你真会誇人。”

    “我说的是真话,知青中有哪几个嗓子好,能唱出好听的歌,更不要说怎样去表达歌曲的情韵。”

    “我妈妈说,要唱好歌,一定要注意谱子的节奏,音调的起伏,基本的乐谱掌握了,还要注意歌唱时的感情表现,平平地唱,虽然音调也把握住,那样也没有表现力和感染力。”

    她的母亲?那个身体瘦小,黧黑的脸满是过早衰老的皱纹,鬓发中杂着发白的毛丝,零乱地垂在额角的老妇人,还有一双干瘪满是老茧的小手,我接过东西后,她又递给我一封信,“这是给婧燕的,麻烦你了。”想不到,她竟然是她女儿唱歌的启蒙老师?

    婧燕看出我的疑惑,说道:“我妈妈毕业于一所名牌师范学校,我们兄弟姐妹爱唱歌都是受她影响。”

    我想起信封面上的字,可以看出书写者虽然长时间疏于提笔,但它原有的功底还是存在的。

    “那是我妈写的!”她带着骄傲的口气说。我喜欢书法,她是知道的,这时,她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显示她母亲才华的知音者。

    我唱歌的水平比其他的知青好不到哪里去,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教我唱歌的人。“你教教我。”我恳求道。

    “晚上你没事,自个儿感到无聊时就过来唱吧,我们共同学习。”

    同意了我的请求!

    山月如水,照亮了回宿舍的小路,路边盛开的金桂吐出沁人心肺的芳香,随着晚风迎面吹来。我感到一股温柔,像涓涓的细流,像山泉一样清澈、甘甜,在心中微微荡漾。

    山村的夜晚是那样的沉寂、单调、困惑、烦闷、无聊。从此,她的宿舍成了我的去处。我不需要寻找什么借口,内心也不存那个时代阻挡在年青异性之间交往的墙,大大方方走进这女神般的宫殿,(我的内心是如此称呼她的宿舍。)一间南方农村平平常常土垒的泥墙屋。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会去一趟她的宿舍。她有一本《外国民歌二百首》,虽然书是旧的,书面却整洁,一点也没有皱角,可想而知她是多么爱惜书呀。没想到我学唱歌,一开始就唱严肃音乐。在她的调教下,我学会唱《深深的海洋》、《含苞欲放的花》、《磨工与姑娘》……而且也懂得那些世界著名音乐家的故事。

    “贝多芬一生是多么不幸,终生末娶,他喜欢上自己的一个学生,一个出身贵族家庭的女儿。哪有可能?他饱蘸热情写下了钢琴奏鸣曲《献给爱丽丝》。小时候,我们常听妈妈弹这首曲子,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那美妙的歌声还在我心里回响。”

    一个冬天的夜晚,窗外阵阵寒风,吹得小木窗吱吱地响。明亮月光照在窗上,使人感到凛冽的寒意。我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故事,仿佛看到这位双耳失聪,其貌不扬的乐圣,坐在钢琴前,娴熟的双手在键盘上来回弹奏着,满怀真挚的情感通过这琴声抒发出来,像缓缓的细流,不断向心上人倾述自己的衷情;琴声悠悠扬扬,如述如怨,飘过碧色的田野,落到河边的树荫下;时而那急骤的琴声像奔泻的江水,暴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向着空旷的原野呼喊,想把满怀的悲郁一倾而尽……

    “他没有家的温暖,生活在孤寂、贫困之中,交响曲只写了九部,然而,到目前为止,不知道音乐家们写下了多少部流传于世的交响乐,可是谁比得上这九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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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3

斜 月 沉 沉

──── 栗 子


    夜静悄悄的。天上的寒星闪闪,月光朦胧,小山村上一切都影影绰绰,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气氛。我静静地听她讲,平常她话很少,现在似乎有说不完的故事,唱不完的歌。我是她最好的听众。

    接触久了,我们的话题,从歌曲,从眼前一切,渐渐地扩大到我所喜爱的文学等方面,无所不涉及到。我们有许多共同兴趣的,去探讨,去交流。有一点她从来不喜欢谈,凡是涉及政治话题,她敏感地极力避开,也不会讲知识青年们被冠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所谓感想。我不想问她为什么不倒流回城,不想谈她所不愿谈的问题,把彼此带入尴尬的境地。不可否认,一颗小小的种子悄悄在我心田里萌芽,连农民也看出我们之间微妙变化的关系,在田间劳动时,故意挑起话题逗闹我们,我极力掩饰不当一回事,内心却热呼呼地高兴。我想写诗,献给我心中的情人,可是一提起笔,却是多么笨拙,满怀的激情成了不知从何处着手的难题;我情不禁地问自己,我的思恋她知道吗?我是在自作多情?我在单相思?共同的遭遇,生活的现况,沉闷的环境,还是充满热情心声的歌,使我们能够在一起,无拘无束地在一起谈天说地?有一点是不能否认,我们有共同的语言、看法、意识。后来,我们俩三餐合伙在一起,她煮饭炒菜,我扛柴火,挑水,给菜园浇肥洒水,各尽所能,也乐在其中。然而一道网,无形的网,拦在我们中间,是什么原因?是爱好、性格、志向、成份?一切都是令人迷惘。

    又是一个晚上,山月透过小木窗,撒在桌上,一盏煤油灯丝丝响着,发出淡蓝色的红光,在月光前避让出一块银白色的小半圆圈。

    婧燕摊开歌集,放在我的面前:“你喜欢这首吗?”

    “我曲子都没看过,怎能说得上喜欢不喜欢。”我拿起歌本答道,原来是《小路》── 一首苏联卫国战争时歌曲。

    她清唱: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这条凄凉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


    歌声抒情,思念热情,悲壮婉约,她看我喜欢上,说:“先看简谱吧!”

    我练得基本上可以完整地唱出时,才停下来休息。

   “你怎么会喜欢苏联歌曲。”虽然苏联当时我们称之为“苏修”,但曲子所表现的内容,总也与她的家庭成分不相称,我疑惑地问道。

    “歌曲的魅力,不再它直接的表达,而是含蓄,让人有无限的暇想,……”

    呵!她对歌意的理解是这么深入而又浅出!

    她继续说“苏联的歌曲,特别是这些二战时期的爱情歌,不是去表现战争的残酷,或是直呼呼的,用简单几句‘爱’,或是什么豪言壮语去替代人们情感间的真谛。它用切意的词,即表现战争的残酷──‘在那战火纷飞的早晨’,又表现情人们纯洁的心灵──‘我要勇敢地为他包扎伤口’;为情人的殉情这种表达方式,写得即含蓄又深情,比说怎么怎样去爱不就更有感染力!”说着说着,她的脸突然微微泛起红晕,羞涩地低头不语。昏暗淡黄的灯光向四周弥散,融合在夜色里。一阵长时间沉默,气氛有点儿凝涩,相互间也感觉到了,本来无拘无束的交谈,这会儿反而不敢仰面望对方,沉吟了一些时间,她掩饰自己的情绪,低声说:“这么晚了,该休息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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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4

   斜 月 沉 沉》 

                             ------ 栗 子

    我回到宿舍。晚上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爬起来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什么也不做,静静地坐着,心乱极了,理不出头绪,我开始想入非非。

    我即刻又站起来,不知道想做什么。

    我又躺在床上,躺下后又坐起来。

    我站在桌子前,不知自己做什么好,思绪像浪花飞溅的流水一般活跃。先是一连串往事的片断从眼前映过,接着刚才所发生的从头到尾的一切细节,然后又是未来各式各样幻想。她长得并不漂亮,尖尖的鼻子,纤瘦的身材,家庭出身……我失落的心面对未来的出路,产生压抑、自悲、失望、迷惘,很快把那些对她不利的看法冲淡了。我喜欢在她身旁,看她写一手漂亮的字;或是听她轻轻哼着一首小曲,洗去一天劳动的疲劳;或是共同踏进文学的殿堂,陶醉在感情洋溢的情中……。年青人呵,当你爱上异性,内心常常莫明其妙被一种东西激动着,充满着不可抑制的情愫;性医学认为男性在爱情的问题上,富于表现自己、主动、攻击、幻想、自愁、猜疑。我确确实实爱上她,自愁又难于自拔。

    “爸爸经常说,他害了我们一家子。

    “怄气时我们也会问他,为什么会去参加国民党军。他出身南洋有钱人的家庭,根本不可能被抓壮丁。‘是命运’爸爸总是无奈地摇头、叹息。”

    “受反动教育的影响。”我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她楞一下,要是以前,听我说了句这么敏感的话,她肯定不再说下去。“你不了解我父亲!”她居然反驳道,根本不顾忌我的看法。

    “反动家庭教育使然。”在以前,我肯定会这认为,可奇怪,今晚我不但没批驳她,连一句贬斥的话也没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自己也来不及去探究,倒是很愿意听她讲她父母的事。

    “他是读高中临毕业时,抗战已爆发,许多侨生受到老师的鼓动,纷纷回国报考军校效力祖国。他是黄埔第十六期。抗战胜利后,卷入内战,临解放,在一次战役他们的部队被解放军围困着,在失望的情况下,听从头头的意见,投降过来。因为爸爸是校级军官,解放后被遣送下地方,在国内没有家,他又不想连累外公他们,只好回到祖籍。以他这样的级别,自然要被带上帽子。‘一怀热情,换来一生不幸’。爸爸总是这样说。他为人诚实、忠厚、寡言、认真、肯干,在厂里人缘关系很好,主要是他很聪明,像‘万金油’似的,人家不会修的机器,经他拨弄拨弄以后就成了。”

    “既然你爸爸是投降过来,应该有津贴待遇。”

    “爸爸说认了命,不要去拨弄还好。”

    “妈妈也遭受连累,她出生在S城一个大布行的家庭,劳军舞会上认识爸爸。”

    “劳军?”

    “以前把慰问晚会叫做‘劳军’。”她解释道。

    “以前的长辈怎么会忍心让女人嫁给当兵,妈妈是偷跑到部队去完婚,我外公气得和妈妈断绝父女关系。”

    我们深受学校和社会教育观念影响,旧军人的丑陋形象成了在我们心间挥之不去的阴影,我半信半疑地听她述辨。

    “‘你爸爸他们部队都是清一色的学生兵,作风、军纪、治军要求和其他的旧式军队不一样,他们满腔爱国志气,感染了我们许多女同学,当时嫁给他们部队不止我一个。’妈妈是这样说的,想不到妈妈年青时满怀热血,可是,命运改变了她的一切。现在,老师也当不成,只好回家拉板车。”

    至于她母亲为什么会离开教师岗位,她当然不知道其中原因。

    “爸爸偶然也吟诗。”

    “你爸爸懂得古诗?”

    “我家的书在‘文革’开始时,扫‘四旧’全烧光了。平常在家里,他敲敲打打,修理家的坛坛罐罐,我们大厝里,谁家有日常用品坏了,都拿给他修,他就是这样任劳任怨,毫无计较得失,别人家也把这些事当作理所当然。我们家被他收拾的整整齐齐的,特别是床铺,他从来就没有马虎过,小时候他给我们整理,我们长大了以后,自然而然自己会收拾得好好。妈妈说他这是旧军人养成的习气。没事时,太无聊吧,他又不喜欢说话,背首诗解解闷?”

    “‘你嘴在发痒,别人听见你背诗,不知道会不会去举报你。’妈妈会制止他背诗。”无形中,一道横在我们之间无形的墙逐渐撤去,我们的话题也就越谈越宽,她也毫无顾忌地告诉我有关她父母的往事。我不懂得以前军队是什么样子,只有书本,社会环境造就了我们千篇一律的看法。我想回城时,到她家拜访她父亲。一个被人间世俗锻造得一点脾气也没有的人,一个得小心一一在社会上生活的人,还有年龄的差异,他和我之间有共同的语言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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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5

   斜 月 沉 沉》 

                             ------ 栗 子




    农闲,我请假回城。她家住的是C城传统式“竹杆厝”,好几个家庭同住在一所大房屋里。竹编的墙搭成的房间,一个天井,一个过道,组成一个家庭单元。小城市的人民风朴实,彼此之间,和平共处地生活在这昏暗,闷杂的环境里。以前我到她家,拿了托我捎带的东西就走了。

   “请到里边坐。”婧燕的母亲看我没有要告别的意思,说道。

   “老洪,燕子插同队的知青来坐。”

   我走进小房间,她父亲坐在木桌前,放下手中的新书,褚红色书面。文革期间的书面,不是白底红字,就是红底黄字或白字,还没看过用其他颜色作书面。我也没问他书名。他摘下老花眼镜。透过桔红色的灯光,只见眉头挤出纵深的皱纹,迎着客人舒展开,露出长辈的仁慈祥和。

   “坐!”他搬一只竹椅给我坐下。

   “我听婧燕说,你喜欢古诗。”

   “旧时代教育出来的人,谁都会背诵一二首是很正常的,谈不上喜欢。”

   “婧燕说,她还听你背的津津有味。”

   “他的嘴经常发痒。”她母亲端上茶具说道,和婧燕告诉我的话一样。

   “阿姨,我不会喝茶。”

   “年青人不抽烟喝茶好,自己生活费用还要靠家里,省着点。”她拿个玻璃杯,倒杯开水放在我桌前,“喝吧!”说完就走开,忙她去了,让我们在屋里谈话。

   “谢,谢!”

   “你也喜欢上古诗?”老人问我。

   “在农村除了劳动,太无聊了,看点古诗词解解闷。”

   “毛主席的诗词写的很好,值得一看,……”他看我疑惑不解其意,继续说:“诗言志。虽然是《诗经》里说的一句话,也说明诗写之义。言物无境,无意;言境无物,无景。言物无志,无魂。”

   呵,言之有理!我听出其味、其境、其意来了。“《沁园春?雪》以雪言志,用句讲究,有其创意。江山多娇,词之美在‘娇。’苏东坡‘江山如画’,一字之别,‘画’述景之态,‘娇’述景动情,带入‘志’义,使景动,使景活,意进志,其用字之美不就更胜一筹?”            

   人们早已背熟了的词,自认为其意已知,此时却有了新义之解,我料想不到。他带着政治之意给我说教,显然不是,也许是他的处世谨慎,只能用毛的诗词作为与我勾通的话题?可是,他所言又在诗理之中。如果给我说教,而“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之句是全首词之魂,他却不说,或许他认为这应是我早已知之事,或是他认为,用字之斟酌,他人未曾点出,以此引我入胜?

   “不同的人,不同的时代,所要表达,自然也就不同。”他继续说道。“写庐山诗者不知其数,各有其美。李白诗在‘比’,东坡在‘意’,乾隆在‘志’……”

   “乾隆也有庐山诗?”

   “一个喜欢写诗的帝王,庐山这样名胜怎能不留下他的诗作?”

   “您能抄写给我?我还没看过乾隆诗。”

   他拿了张学生作业纸,用报纸垫在下面,带上老花镜,手理了理纸面,拿起一只老式派克笔,把用胶布粘了一圈的笔帽套在笔杆上,侧着脸写起来。我这时才仔细看了看这狭窄的房间,东西虽然很多,但摆得整齐有序,一架旧钢琴,成了放东西的架子,显然主人早已不用了。写好了,他把纸搋过来。


   庐山竹影几千秋,云锁长江空自流。

   万里长江飘玉带,一轮红日滚金球。

   眼见西北三各界,手扶东南十二洲。

   好景一时赏不尽,天缘有份再来游。


           ── 乾隆

   洒脱有劲的字,跃在纸面上,如果不是见其字,你还以为坐在面前是一个拿铁锤文化水平不高的老工人。

   “叔叔,你的字很漂亮。”

   “我也只有这些东西……”他轻淡淡地回答。他看我看着诗没发表意见,问道:“这首诗写得怎么样?”

   “?”

   “是否感到写得太平淡淡的?诗意的重点在颈联,‘眼见西北三千界,手扶东南十二洲。’这样的诗句,李白写不出来,他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采用比拟、形容的写法;苏东坡也写不出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写法含蓄,景意深远。乾隆这首诗句平淡却气势惊人,只有帝王才可能写出这种豪言之句:望穿天下,即朕之天下;手把山河,为朕之山河。言虽平,平在奇,奇在志,诗的特点在此。”

   经他一点拨,茅塞顿开。不知不觉中,共同的兴趣使我们的话题越说越有趣,久久不忍离去。告别时,他站在我眼前,这时我才看清他的脸,前额宽阔,眉毛浓粗,眼睛炯炯有神。虽然他衣着缝补的旧装,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上扣还扣的紧紧,个头不高却自然地挺起胸膛,仍旧保持着旧军人那种训练有素的气概,临别时强劲有力一握,使人感到眼前是个不一般的老人。

   在城里的几天中,差不多每个晚都到婧燕家,和她父亲聊天,听他评诗点词。回村前,他把放在桌上那本褚红色封面的书送给我,“有空时看看。这本书的观点同即往学术界的观点不同,是一本文革范作。”,文革时期时兴样板戏,新编革命歌曲,学术界也时兴样板作品?我接过看,原是一本新出版的郭沫若的近作《李白与杜甫》,他也看这种书。

   “谢谢!”

   他说:“有个老朋友在书店工作,特地为我挑了一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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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6

斜 月 沉 沉 

                       ------ 栗 子


    “你说你父亲平常寡言,我这次回去,经常跑到你家去,听他讲古诗词,他的古文学知识太渊博了。”回到农村,我照样带去她家捎去的东西和信。她撕开信看着,“嗯、嗯!”应付着回答。看着看着,突然抬起头,“我妈在信中也说呢,你回去后,经常到我家,和我爸很谈得来。”

    “回城期间听到什么新鲜事?”

    我拿出二首同学抄给我的,早已在其他地方知青中传唱开的歌:《知青之歌》、《绿岛小夜曲》。

    她拿过歌谱,哼唱几句说:“第一首词中有扬子江畔之句,好像是南京那地方人写的。第二首歌名冠以绿岛,看来是厦门知青的杰作,特别是那些内容,差不离吧。”

    “可能,看歌的句子,有明显的地方性。”我答道。

    “我喜欢《小夜曲》。”她识谱能力就是强,一会儿一首歌就可以唱出来: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飘呀飘,

    姑娘呵,
   
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呀飘。

    让我的歌声像那微风,

    吹开了你的窗帘,

    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

    不断地向你倾述,

    椰子树的长影也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月光,

    更照亮了我的心,

    这山岗的夜是多么沉静,

    姑娘呀,

    你为什么,

    还是默默无言。


    ……

    妈妈呀,

    几个月的分离不算长,

    莫非为儿痛断肠。


    真不知道,这首在知青中广泛传唱的歌,是从台湾流传过来改编而成的,当时谁都认为是哪个有才华的知青写的,“这山岗的夜多么沉静,”“妈妈呀,几个月的分离不算长,莫非为儿痛断肠。”此时此地,曲中所表达的内容和知青的处境多么贴近,自然产生心声的共鸣。

从婧燕宿舍出来后,我感到全身像火烧似的发烫。我的内心世界被她搅翻了!回到自己屋里,仰面朝天望着白花花的纱布帐顶,浮想联翩。是的,一个人,只要和她在一块儿生活,就能愈加深切地了解她。一个寡言睿智、诚实肯干、无怨无悔的婧燕,那么深地印在我的心上。爱这样一个人,是不会错的;被这样的人爱,也一定很幸福的。

    我想和婧燕结合在一起,觉得她各方面都合适。在她身上弥漫着一种对我来说是非常神秘的魅力。但是,我对她了解又不了解。虽然交往在一块,但她好像还有无数更多的东西我不知道。平常不冷不热的态度,使我们天然地隔了一层什么。这反而曾加了我对她的神秘感。我觉得她云雾缭绕,我不能走近她,我们的交往像雨后天上美丽的彩虹一般,很快就消失了,变成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这印象也偶然从心头翻上来,叫人若有所失地惆怅一阵;生活啊,生活!有时候它把现实变成了梦想,有时候又把梦想变成现实!

    我想寻找机会,去撞破这初试感情的墙。一次赶集回村的路上,六月的娇阳,火辣辣的,沿山宛延盘绕的红土路,腾起一阵阵热浪,路边的树被烤得低垂下枝叶,汗水湿透了衣服。我心捉摸着,怎么抓住这难逢的好机会,可不要失去。路上,惴怀着直跳的心,头也发胀,想说的话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爬上一座山坡,我们歇在一棵树下,望着山下小河流水,清风徐徐吹来,我清醒了好多。对,不能错过机会!不,不能莽撞,拒绝了怎么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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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 月 沉 沉

──── 栗 子


    迟疑和满怀猜测,使我的眼光落在她身上。她就坐在我的眼底下,清风吹弄着她的衣襟,吹开她的上领,被晒黑的脖子下,露出雪白的胸膛。忽然一阵大风,吹鼓起她的衣服,我不由地深情往下一望,望见凸起的淡红的乳峰。这时,她涮地羞红了脸,本能地扯着被鼓起的衣服,站起说:“我们走吧。”

   “你,……你,你对将来前途有什么看法?”我鼓起勇气寻找着话题,神魂迷离,不知道怎样表达,胡乱地说出一通话。

   她蒙了,“我?……将来、前途?怎么说的。招工?对我出身条件这么差的人,还能抱有什么幻想?”她答道。“我有希望吗?”在现实的面前,她是悲观的,也不想带着什么理想,她认定了命运?

   “我们家没有背景,也没有什么亲戚有可能帮上一把,以所谓‘可以教育好子女’为借口,调出去工作;既使现在有书读,也不可能有我的份。劳动、生活、农村,已成为我三位一体的生活模式,我还想指望什么?哪敢有非份之想。”

   “如果继续在农村生活下去?”

   “农村?多可怕的事,我不敢想下去。”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们队一个工分二分八的劳动报酬,哪个知青可想象着他们的‘扎根’条件。”

   “知青之间互相帮助,共同生活。”

   “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还能谁帮谁。”

   “有的知青已组成家……”

    我话还没说完,被她抢白一通:“成家?难道我们一辈子的不幸还不够,还想要把这些不幸带给下一辈?我不知道报纸上介绍的已经在农村成家的心里怎样想,但他们至少戴着一个光圈,‘扎根农村的代表,’其他人与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什么差别。”

   凉了,在内心深处,满以为自己只要略有提示,她作为一个女人,是会有反应的。哪晓得,我得到的,竟是她无着边际的答复,她根本不愿敞开感情的窗户。我的志同道合感被浇了一瓢凉水,怎样说下去?一路上,我觉得全身重滞,心上被一只巨掌紧压着,有些透不过气来。我们闷闷地,不吭一声地走着,我的身上好像有千万只虫子在爬着。既往,路边喜欢鸣唱的小虫,今天也停止歌唱,蛰伏在草丛中;酷热的暑气,烤得喉咙要冒烟似的,俩人各怀心事似的不再说下去,好不容易步回到村子。

   从那次赶集回来以后,我们在一起的话少了,凑在一块别别扭扭的,以往那些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心头涌起一股甜蜜的意味。那种感受异性温柔,飘忽如梦的缱绻柔情,足使我销魄荡魂,不过,我清醒地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通过与之交往中,我本能的、敏感认识到。一段时间过去,她回城里了,我每天巴望着她赶快回村来。一天天过去,一个月过去了,二个月……

   一天我从田里回来,走进村里听见有人说,她回来了,我步子轻松了许多,直往她的宿舍走。她听见我的脚步声,从屋里迎出来,离开农村一些时间,她的皮肤白多了。

   “你家寄了些吃的东西。”她说。

    这时,屋里飘出一阵香烟的味道,我往房间里探了一下,里面站着一个年纪和我们不差上下的男人,全身样式是当时年轻人少有的打扮,留着长发,穿着喇叭裤。她看见我疑惑的神态说:“他是我的表哥,来玩玩。”

   一种敏感的预想涌上了心头。“在这里吃晚饭。”她邀道。

   不!我接过东西,推脱地走开。

   这天夜里,我怎样也睡不着。深秋的夜晚多么明朗,月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朦朦胧胧,撒在窗口上。挥之不去的猜想盘绕着我的脑海,他们难道是那种关系?可能不是,一个文静的姑娘怎么会和一个穿着喇叭裤的青年凑在一块?他们真正是亲戚关系?想来想去,得不出结论。我是这样自私?最后,我开始谴责自己。为什么私情满怀?一个和你谈得来的姑娘,单纯的往来,人世间纯洁之情,还有什么别的可解释?我心乱如麻,想不出一个更好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理智的情感制止着欲望,我没有悲痛、心灵折磨,我的自恋,只能在心田里缓流,让它在岁月的风霜里干涸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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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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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 月 沉 沉

──── 栗 子


   又是一个春天,暖融融的微风吹皱还没播种的梯田,水面映着团转的群峰。一层层新除过草的田埂,像是擅长丹青的画师在碧山绿野中用铅笔画成一条条不规则的线条。在这“一年之计在于春”之时,我到公社参加春耕农忙工作动员会。恰好碰见负责文教卫生的常委老李,他对我劳动表现印象不错。他告诉我:“中央已经发下复办大学的通知,要贫下中农推荐,参加考试。”

   “真的……”我一时高兴的说不出话来。

   “回去要好好复习功课,但不能影响劳动。”

   几年来我从公社知青积极份子,到县、市、省积极份子。推荐我是有把握的。我知道,荒废了书本知识需要再次补充,那就自学吧,通过推荐,只要考的好,说不定有这样的福气,在人们的劝说下,我下定了决心。

   已经冷淡了将要消失的友谊,在我们之间又恢复了。一个频繁与她通信中常出现的地址,使我知道她的私情,我不想再去她的宿舍,她也没邀我,除了劳动时见见面,我们难得说上一句话。为了前途,我不得不求助她,在昏暗的灯前,以前那副窘像已消失掉。她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名列前茅,虽与我同年纪,当教师的母亲让她提早二年上学,以她现有水平,帮助我复习功课绰绰有余,听完我的请求后,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似乎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既往我造成的悲痛只能说是自作自受的结果,她何尝有过这样念头?

   “从数理化开始。”

   “那当然,”她笑着说。“文科你没问题。”

   “别逗了,就这样说定。”

    一盏煤油灯前的学习,成了过去的你我。摊开书本,方程,三角函数,元素,分解,一道道题,一个个疑难,在书本,笔下……就这样度过一个个夜晚。

    一次辅导后,她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好像在寻找话题说,什么事?我心里闪过这念头,收拾了书本,将要离开,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给你添了麻烦?”我问道。

   “不,不会!”她有点惊慌,匆促地回答。

    姑娘的心真是让人猜不着,没法推测,“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她嗓子哽咽,眼眶里含着泪:“我和你差不多一样地老老实实呆在农村,几年来知青们倒流回去,村里四、五十个知青基本上只有我们二人;命运的不同,很明白,我们将要有不同的前途。”

    在别的问题上,我一定劝告一番,如今却麻木的讲不出话来。

    “你经常去开会,同大队、公社领导的关系不错,帮我通融通融吧。”她颤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恳求。我怎样去通融?具体通融什么事?从我的现况来看,似乎比一般知青的未来有较好的希望,然而,这也只是有希望而已。除了说好听的话,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还有什么好说?

    可能她有其他的渠道,她的未婚夫一定会帮她找门道,只要领导松口,她就有希望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调出去工作,我猜测着。队里有几个知青,通过关系找到接收单位,因为公社蹲点干部老何不同意,调出去工作的路被堵死了。然而,她的话到此戛然而止,再也没说下去,不知道她要我帮什么忙。“只要我帮得上,我一定尽力。”我只好告别。

    农忙后,被推荐上的知青们到县里参加考试。我从县里回来的那个晚上,她主动来我宿舍,“情况怎么样。”

   “题目很好考,出的基本都是初中的题,高中的题极少,接下去要看学校怎样招生。我还有点担心。”

   “你还有担心?”

   “没到接到通知,到学校报到之前,一切只能是期望而已。”

   “你也学得讲现实。”

   “我们在农村这多年,经过了那么多风风雨雨,怎么能不正视现实。”

   “报了什么专业?”

   “S大学的海洋生物。”

   “不想文科?”

   “想到文革中那些耍笔杆子的遭遇,我就心寒。”

   “你背的那些古诗,白背了。”

   “解心闷时好用。”我微笑而又解嘲地回答。

   “不说了,”她改口,“有扑克吗,散散心。”

   “我不会耍扑克,肯定会输你。”

   “闹着玩,还有什么赢与输。”

    我拿出扑克。这是个最高兴的晚上,不是我面临希望就要实现,而是我能以平常之心与她相处,抛去自寻烦恼之苦。后来,我看了一本心理学,才知道:年轻人对异性的好感和追求是正常,成功与失败,关键在正确处理之间关系的心态。在我没有这种知识之时,我却有另一种对人生前途的追求,理念的转移,使我平稳地──无意识的观念转移,度过青春生理时危险期。

   后来,虽然出现张铁生写信的事,我还是平平稳稳地走出农村,到大学读书。我写一封信给她,也不见回音,以后就失去和她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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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 月 沉 沉

──── 栗 子

    八十年代初,我面临再次插队──“洋插队”抉择时,听“插友”说,她是在大批知青在所谓落实政策时回城的。我没见着她,忙于办理出国手读,使我们失去见面的机会。

    晚上,我和家人看电视。一阵门铃声,迎进来几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人,“怎么,不认识了。”他们异口同声问道。

   “你们是?”我认真辨认,依稀从他们饱经人生风霜的脸上,寻找出年轻时的身影,我一个一个好不容易叫出他们的名字时:“阿原,阿成,阿金,如仔。”他们高兴说,“出去这什么久还能记得,说明你没有把我们忘了。”

   “共同生活那么多年,在人生年华时期经历过的事最容易记住,一辈子难忘。”

   “你们怎么知道我回来?”

   “早上老金在菜市场碰到你母亲说的。”他们把阿金叫老金。

   “你不见我们,可我们没忘记,我们几个商量一下,不管你认不认,我们都要来。”

   “怎么会不认?刚回来,想休它一天,再去打听下你们的下落,好去拜访你们,还有其他的老同事,老同学。”

   小女儿端上茶具,“生活习惯没变。”阿金说道。

   “老了才出去怎么有可能改变生活习惯,你们这几年怎样?”

   “我们这代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是什么事都碰上。现在是领导‘盘活资产,’我们买断工龄,回家抱孙子,踩三轮车,当修理工,各显神通。”阿成一口气说了一通。

   呷口家乡清茶,从当年农村生活,到回城后工作,他们一个个介绍给我听。“婧燕近况怎么样?”没等他们说,我迫不急待问道。

   “她最幸福,也最不幸的。”

   “?”

    老金抽着香烟,吞出几缕烟云:“她父亲落实了政策,作为起义人员,成了市政协委员,黄埔同学会成员,每年春节座谈会等等之类的事,都有他的份,又有工资养老,我们这些‘工人阶级’都不如啊……”

   “政治上翻了身。”另一个补充说。

   “她丈夫,就是那个到过我队的泥水匠,他们单位最早下岗,出去早,自己当起包工头,拉了个建筑公司,攒了钱,整天在外,花钱找‘鸡仔’玩。”老金接着说。

   “当时她不同意跟这泥水匠,是她家里迫她的。”

    我心不由攥一下,她的父母?

   “很现实,她们家那种成分,女儿能找个有工作的就认为很不错了。她不同意,家里人说,嫁给有工作的将来生活有依靠,七逼八迫,不同意也得同意,最后没有办法。”

   “知青就是低人一等。”阿原凑合着说。

   “没有家庭温暖,子女也不争气,书读的乱七八糟,她只有借酒消愁,每天喝得烂乎乎,量大的很。”

   我静静坐着,端起茶慢慢品着,一边听他们说话,心里却不是滋味,她父母在我的印象里,与现实划不上等号,怎么会想到他们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性格差异极大的人,更不说她母亲当年是冲破家庭阻拦自找婚姻自由的人。现实教育了人,我同意这种观点。

   “明天我们请客。”临别时,他们请道。

   “不行,我请。”

   “我们不至于连一餐饭也请不起!”

   “好,好,你们请,明天把婧燕也请来。”

    他们几个相看了一下,会意地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宴席结束后,我约婧燕隔日到小天鹅餐馆共进晚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

    小天鹅餐馆是一家星级宾馆。那晚,服务小姐领我们到先已选择好,靠着垂挂着天鹅绒帷幔的落地玻璃窗旁的座位,远望着窗外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广告珍珠河似的跳跃闪烁着绚烂的光茫;横穿餐馆前的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汽车声、自行车铃声组成嘈杂的声浪从窗口传进来。

    厅内幽暗宁静,桌上点着蜡烛,烛光跳跃着,在茶色玻璃台面上映出倒影,把周围的气氛装点更舒适、惬意。她刻意打扮一翻,脸上略施粉黛,衣饰高档又不艳丽,却掩不住心身的憔悴。

    服务小姐拿着点菜单,问我们喝什么饮料时, “我要红葡萄酒。”不等我回答她先说,我要了一杯乌龙茶。

    她看我诧异的表情,说道:“喝点红酒好,报纸上不是说,可以降血脂。”

    “真得是这样?”

    “其他方面难道还需要解释?”

    “恢复高考时,你没去考?”看到她现在的情形,我忍不住问

道。

    “当时我儿子只有二、三岁,他又忙上班下班,一个家里里外外只靠我一人,怎能丢得下。”

    “真是传统的中国女性。”我随口说了一句。“为了家,她们宁愿抛弃一切,忍痛牺牲自己。”

    “不值得!男孩子书读不好,跟他父亲去当泥水匠;老二,是女孩子,上高二,也没希望。”她满怀失望,长叹着喝了口酒。

    “既然家庭没有温暖,为啥又舍不得?”

    “要我舍得,你没搞错吧,这不是外国!你在国外呆久了,深受他们影响吧?我是中国女人呵,没到家庭彻底崩溃,我哪能离它而去。我没有爱情,却有家庭。我丈夫除了夫妻感情之外,家庭还是顾着点。就这点而言,我除了爱情之外,吃穿不愁。人世间的女人天生就是遭罪!男人可以去嫖妓,可以去挥霍;女人只有忍辱负重,逆来顺受,面临人生的抉择,也面临传统观念的压力;如果说如今社会没有三从四德,然而人们意识中长期形成的所谓道德标准,才是可怕的锁链。”是一种长期抑郁的迸发,还是自我发泄,她不顾一切把内心话向我述说。

   “好不容易有见面的机会,何必讲这些伤心话。你还记得叫我抄写的那首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时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听着我朗读完,停一会,她举起杯:“我很高兴我们还会再见面,时过二十多年,想不到今天我们俩又坐在一起,我由衷感到幸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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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栗 子


    我点点头,心里重温旧日时光:“你当时观察不出我对你的感情,还是有意回避?”

    她敏感的眼光里露出不安的神色,“我承认,我的心里的确涌起过一片瑰丽的憧憬,我觉得全身充满了让青春燃烧的诱惑。对我们来说,那是青春,一辈子也忘怀不了的纯洁的初恋;从内心讲我是喜欢上你,现实却令我望而怯步,我不想把不幸带给别人。而我的婚姻,来自家庭的压力,身处环境的绝望,一个弱小的女子,面对未来,一辈子的生活、出路,不得不屈服于现实;今天,不去想那段日子,世俗的观念也不允许它的存在。”

   “不是不幸……”

    不等到我说完,她插话:“我天生命运欠佳,美好的东西,送到我面前也会失去。好了,自坐下来一直是在听我说,我愿意也听你说一点吗,也说说你的吧;自从离别后,你的情况我只是从别人那儿听到的,然而你真实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默默地凝视着她,一种久已消失的情愫又开始骚动起来,然而我必须自制,自有一股庄重矜持之态:“学校毕业后,我分配在一家研究所里工作。后来,我们工农兵学员面临二种选择,要么考研,要么调离单位。我所学的专业全国很少,指导老师寥若晨星没几个,上百个考生只录取二名,我怎么有可能考上。到下一级单位,我又接受不了这种现实,惟一的选择,倒不如拼一下,说不定还能出去,于是我就选择了‘洋插队’。

    我爱人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第一届本科生。一般情况来说,他们和我们这些工农兵学员不可能凑到一块。她到我们所实习,分配在我们组,当时我既要忙于科研,又要复习功课应付考外。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阴差阳错把她和我拴在一在起,她常常对别人家说是上了我的当。”

   听我说到这儿,她莞尔一笑:“有美好爱情的女人,都喜欢说这句话。”

   “到美国后,我所学专业属小学科,就业的单位很少,根本找不到工作,听从导师的意见,重新选修计算机软件编程两年,这期间她也毕业,以陪读身份申请出去。单靠我的奖学金是能够应付自己的生活,自她出去以后就不够了,只好兼职做业务辅导老师,供她读书。”

   “在我们队的知青中你是最幸运的。”

   “表面看是这样。实际上,我现有的一切,房子、汽车、小孩的开支,家里的一切设备等等都是贷款的,预计要十五年才能还清。目前,美国经济也不景气,我爱人‘下岗’在家”。

   “啊!”听着我这样说,她十分惊讶:“这么说你夫人也失业了,每个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期望着我们的下一代,不要像我们遭够这么多挫折和不幸。”

   “期望?我听从命运的安排。”

   “先生、夫人,请点一首歌。”这时,一首钢琴曲刚奏完,听到拿着点歌单的服务小姐这样称呼我们,婧燕狡黠朝我眨眨眼,微微一笑;看着厅池中白色的钢琴,自然想起她喜欢的贝多芬的奏鸣曲《献给爱丽丝》,我接过点歌单,把它写上。

    一会儿琴声迸发出气氛悲郁的音调在厅席间回荡,满怀的衷情,如怨如叙,仿佛是从心底深处自然涌出的美好的回忆,清雅幽思,深情明朗……我不由地握住她的手,皮肤干枯、粗糙,曾是那样小巧,令我着迷,年青时梦想吻上一回的手,当时我们连手指头也没碰过,更不要说亲吻,如果说这是初恋,那是我郁积于怀的自恋。这时,她并没有缩回她的手,而是任我深深地一吻。

   “时光在告诉人们,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年华已经过了,但我们还得照样生活渡日,肩负家庭的重担,我们还得操劳持家;面对上有老,下有少,年青时的梦想成了过去,现实中要为生活奔波,我们也像其他人一样,自己只不过是人类新陈代谢中平平常常的一员……”她轻轻抚摸着 我吻过的手,缓缓地说。

    我说:“假如你当初接受了我,如果你也随我出国,一切将会怎样?”

   “假如,如果……一切都没有假如,如果。只有家庭、儿女、丈夫、父母。我们也像我们的上辈一样,为现有的生活付出自己的一切。”她回答道。“我们的上辈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如今我们也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下一代,结果都一样,失望加无奈。”

    “你喝得不少了,改喝点茶。” 一向少言的她,现在满怀激动,喋喋不休,我劝着。

    “能醉比不能醉好呵!


    美酒加咖啡,

    我只能喝一杯,

    想起了过去,

    又喝了第二杯,

    你可知道爱情像流水,

    管他去爱谁,

    我只要美酒加咖啡,

一杯又一杯。


……”

    她细声、轻轻地哼唱,失去光泽的脸慢慢地泛起红晕,显示出中年女性特有的美,一种特有的气质;如果说她年青时让我倾恋的美已逝去,而现在才真正体验到蕴藏在她身上的美。

    我知道我们的往事不可能再现,也不会再现,留在我们彼此之间是美好的过去,和难忘的回忆。现在的相聚,只是中年人对往事的一种追述,一种留念,一种对感情的尊重;逝去的已经逝去,不可能再现的往事,比现实得到的更值得去珍惜,秘密地保留在自己心中,成为这人生路上的精神支柱,永远地、顽强走下去!

    夜很深了,我们走出宾馆,看到路上行人已很少,我问她“‘打的’回去。”她摇了摇头走了出去。我们好像预先约好似,若合若离,默默地沿着路边的人行道朝她家走去。在一个十字路口拐个弯就到了她家,我停住了脚步,彼此没有说声再会,看到她走进家里,我才往回走。

    一轮下弦月斜挂在湛蓝湛蓝的天上,在灯火辉煌的都市里,月光显得那么娇弱而无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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