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9
斜 月 沉 沉
──── 栗 子
八十年代初,我面临再次插队──“洋插队”抉择时,听“插友”说,她是在大批知青在所谓落实政策时回城的。我没见着她,忙于办理出国手读,使我们失去见面的机会。
晚上,我和家人看电视。一阵门铃声,迎进来几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人,“怎么,不认识了。”他们异口同声问道。
“你们是?”我认真辨认,依稀从他们饱经人生风霜的脸上,寻找出年轻时的身影,我一个一个好不容易叫出他们的名字时:“阿原,阿成,阿金,如仔。”他们高兴说,“出去这什么久还能记得,说明你没有把我们忘了。”
“共同生活那么多年,在人生年华时期经历过的事最容易记住,一辈子难忘。”
“你们怎么知道我回来?”
“早上老金在菜市场碰到你母亲说的。”他们把阿金叫老金。
“你不见我们,可我们没忘记,我们几个商量一下,不管你认不认,我们都要来。”
“怎么会不认?刚回来,想休它一天,再去打听下你们的下落,好去拜访你们,还有其他的老同事,老同学。”
小女儿端上茶具,“生活习惯没变。”阿金说道。
“老了才出去怎么有可能改变生活习惯,你们这几年怎样?”
“我们这代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是什么事都碰上。现在是领导‘盘活资产,’我们买断工龄,回家抱孙子,踩三轮车,当修理工,各显神通。”阿成一口气说了一通。
呷口家乡清茶,从当年农村生活,到回城后工作,他们一个个介绍给我听。“婧燕近况怎么样?”没等他们说,我迫不急待问道。
“她最幸福,也最不幸的。”
“?”
老金抽着香烟,吞出几缕烟云:“她父亲落实了政策,作为起义人员,成了市政协委员,黄埔同学会成员,每年春节座谈会等等之类的事,都有他的份,又有工资养老,我们这些‘工人阶级’都不如啊……”
“政治上翻了身。”另一个补充说。
“她丈夫,就是那个到过我队的泥水匠,他们单位最早下岗,出去早,自己当起包工头,拉了个建筑公司,攒了钱,整天在外,花钱找‘鸡仔’玩。”老金接着说。
“当时她不同意跟这泥水匠,是她家里迫她的。”
我心不由攥一下,她的父母?
“很现实,她们家那种成分,女儿能找个有工作的就认为很不错了。她不同意,家里人说,嫁给有工作的将来生活有依靠,七逼八迫,不同意也得同意,最后没有办法。”
“知青就是低人一等。”阿原凑合着说。
“没有家庭温暖,子女也不争气,书读的乱七八糟,她只有借酒消愁,每天喝得烂乎乎,量大的很。”
我静静坐着,端起茶慢慢品着,一边听他们说话,心里却不是滋味,她父母在我的印象里,与现实划不上等号,怎么会想到他们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性格差异极大的人,更不说她母亲当年是冲破家庭阻拦自找婚姻自由的人。现实教育了人,我同意这种观点。
“明天我们请客。”临别时,他们请道。
“不行,我请。”
“我们不至于连一餐饭也请不起!”
“好,好,你们请,明天把婧燕也请来。”
他们几个相看了一下,会意地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宴席结束后,我约婧燕隔日到小天鹅餐馆共进晚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
小天鹅餐馆是一家星级宾馆。那晚,服务小姐领我们到先已选择好,靠着垂挂着天鹅绒帷幔的落地玻璃窗旁的座位,远望着窗外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广告珍珠河似的跳跃闪烁着绚烂的光茫;横穿餐馆前的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汽车声、自行车铃声组成嘈杂的声浪从窗口传进来。
厅内幽暗宁静,桌上点着蜡烛,烛光跳跃着,在茶色玻璃台面上映出倒影,把周围的气氛装点更舒适、惬意。她刻意打扮一翻,脸上略施粉黛,衣饰高档又不艳丽,却掩不住心身的憔悴。
服务小姐拿着点菜单,问我们喝什么饮料时, “我要红葡萄酒。”不等我回答她先说,我要了一杯乌龙茶。
她看我诧异的表情,说道:“喝点红酒好,报纸上不是说,可以降血脂。”
“真得是这样?”
“其他方面难道还需要解释?”
“恢复高考时,你没去考?”看到她现在的情形,我忍不住问
道。
“当时我儿子只有二、三岁,他又忙上班下班,一个家里里外外只靠我一人,怎能丢得下。”
“真是传统的中国女性。”我随口说了一句。“为了家,她们宁愿抛弃一切,忍痛牺牲自己。”
“不值得!男孩子书读不好,跟他父亲去当泥水匠;老二,是女孩子,上高二,也没希望。”她满怀失望,长叹着喝了口酒。
“既然家庭没有温暖,为啥又舍不得?”
“要我舍得,你没搞错吧,这不是外国!你在国外呆久了,深受他们影响吧?我是中国女人呵,没到家庭彻底崩溃,我哪能离它而去。我没有爱情,却有家庭。我丈夫除了夫妻感情之外,家庭还是顾着点。就这点而言,我除了爱情之外,吃穿不愁。人世间的女人天生就是遭罪!男人可以去嫖妓,可以去挥霍;女人只有忍辱负重,逆来顺受,面临人生的抉择,也面临传统观念的压力;如果说如今社会没有三从四德,然而人们意识中长期形成的所谓道德标准,才是可怕的锁链。”是一种长期抑郁的迸发,还是自我发泄,她不顾一切把内心话向我述说。
“好不容易有见面的机会,何必讲这些伤心话。你还记得叫我抄写的那首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时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听着我朗读完,停一会,她举起杯:“我很高兴我们还会再见面,时过二十多年,想不到今天我们俩又坐在一起,我由衷感到幸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