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的记忆 冯玉兰 每个人一生当中总会有一些难忘的经历,它往往会给你的人生走向带来重要影响。四十年前那段上山下乡当“知青农民”的生活,虽然只有短短一年半时间,但却在我脑海中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时时回想起来,总能从中体味到一些人生的感悟。 我是陕西商县中学初67级学生,1969年元月下乡插队时才刚满17岁。“文革”中,担任商县县委书记的父亲被打成“走资派”,让造反派关入“牛棚”,临别时都不能来为我送行。从来没出过远门的我,自己背着简单的行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家,只觉得前途莫测,内心一片冰凉。 数九寒天,我们坐的大卡车出城后摇摇晃晃地往西南方向开去,大约走了70里地,才到了我们插队的地方——商县杨斜公社。“杨斜”这个地名古怪,后来我才知晓,这里原名叫作“杨家斜”,一是因为最早在此定居的望族为杨姓,二是因为它位于秦王山下,地势由西北向东南倾斜,故而才得此名。杨斜山多,但不缺水,南秦河穿境而过,当地老乡称之为“乳河”,形容这条由秦王山流出来的河水甘甜清冽,如母亲的乳汁。用现在的眼光看,杨斜应当是一块山青水秀的地方,但当时在我眼里却是一片穷山恶水,因为我的心境简直糟透了。 我和另外四名同校不同级的女生被分到一个队——联星大队(北槽村)第四生产队。她们是高67级的何坚、刘淑娥,初68级的刘政菊、段小云。五个人中我年龄最小。开始,我和段小云住在社员王韧家,村上人都叫她“韧姐”,我们叫她姨姨,她的大女儿叫全淑玲,比我大两岁,待我如同亲姐妹,我们就挤在一个大炕上睡。一个多月后,我们五个知青才搬到一起集中居住。那是队上新盖的四间大瓦房,原是准备做大队部办公用的,由于我们到来没地方住,才临时决定改为知青宿舍的。这件事让我对大队的“一把手”——党支部书记王保珊有了一丝好感。王支书家就住在大队部附近,他的妻子叫李桂英,很快就和我们熟络起来,平时经常到我们“知青户”来串门,还隔三岔五地给我们送些酸菜之类的好吃的,我们叫她桂英姨。每逢想家的时候,都愿上门去找桂英姨拉拉心里话。 记得第一次去支书家,看到他家墙上镜框里的照片,有几张是保珊支书穿军装照的,而桂英姨也是一副城市人的时髦打扮。后来才了解到,保珊支书当过解放军,还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转业后在省地质测绘部门工作;而桂英姨原是西安某国防工厂的工人,1962年响应国家号召,夫妻双双回到保珊支书的老家落户当了农民。回乡后,公社让保珊担任大队支书,他工作出色,到我们插队时,他已经是连任了七八年的“老支书”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俣珊叔和桂英姨也是一对“老知青”啊!和他们比起来,我感慨万分,当年他们舍弃了拿工资的“铁饭碗”,放弃了舒适的城市生活,毅然决然回到山村务农,他们所吃的苦肯定比我多得多。但他们毫不报怨命运的不公,在这穷山僻壤开辟出人生的新天地。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榜样,也仿佛窥见前途的曙光,振作起一股积极向上的力量。 插队的日子是清苦的,队上多为山地,本来独具发展林副业的优势,可在当时“以粮为纲”思想指导下,把主要精力都用在种植产量很低的玉米、小麦、水稻等粮食作物上,一个劳动日值才一角几分钱。社员常年以包谷糊汤为主食,偶尔能吃上一顿酸菜糊汤面,就算是改善生活了。我们女知青一天只挣七分工,况且山里的妇女除农忙外,一般都不上工。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我总是跟着男劳力一起出工。那时,保珊支书可能也是想让社员经济上稍稍宽裕一些,便偷偷揽了给商洛地区化工厂加工炸药箱的副业活。须知,这在当时可是要担“走资本主义道路”罪名风险的。这活首先要上山伐木,是重体力活。我们女知青和男社员一样,上后山扛树,爬五六里的山路,肩扛一根七八十斤重的圆木,一口气扛到乳河岸边。放入河中,让一根根圆木顺水飘至下游十里处的麻池河村,用水带锯解成长长的木板。然后我们再把流着水的湿木板背回来,背回村后过秆按斤两记工分。记得我曾扛过百十斤重的木板,一路也无法休息,到村口过河时,感觉眼睛都看不清了……放下木板,才发现肩膀磨破了,脚也打了泡,但队上给我记了十分工,而且是女劳力里面最高的,我心里乐滋滋的。 山乡吃的困难,烧的也困难。我们几个女知青,常常结伴背着背篓,到后山去搂松毛(落下的松针),背被社员丢弃的松技,回来当柴烧。记得69年冬的一天,雪下得很大,我们没柴烧了,就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山坡拾柴。一路行走非常吃力,到山上已热得汗流浃背,口渴难忍,便拽一根山坡上丢弃的包谷杆,连同上面的冰凌就啃了起来,吮吸着残存的甜汁。风雪中我抬头一看, 小云同学竟然热得只穿着一件三个手绢做成的顿顿(无袖小内衣)站在风雪中啃着包谷杆。彼情彼景,象刀子一样刻在了我的心上,现在回想起来,辛酸之余也不乏几丝快意。 就这样,经过艰苦磨练,我不仅学会了生活上自理,而且还掌握了插秧、打连枷、耱地、担担子等一系列农活的本领。柔弱的身体也变得结实了,尤其是思想渐渐成熟起来,“学生气”少了,懂得如何面对人生的磨难了。毋庸讳言,这一切,无疑对我至今四十年的人生历程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深刻影响。 大概应了那句老话:“好人命运多舛”。一天傍晚,村中忽然传来桂英姨焦急惊恐的呼喊:“建琪、建琪,你在哪儿?”建琪是保珊叔和桂英姨的老三儿子,当时才三岁多,一个人出门玩耍,跑得不见了。这下可惊动了全村的老少,我闻讯丢下手中的饭碗,跑出门来一边安慰桂英姨,一边和乡亲们帮助四处寻人。找了大半夜,终于在村头水渠里发现了建琪的遗体,大概是贪玩失足落水溺亡的。这件不幸的事对保珊支书打击很大,四十岁出头的他头发白了很多,但他并没有趴下,依然没明没黑地带领社员修梯田、建学校、建水磨、修桥筑石坝……工作起来啥也不顾。过度的劳累,使他落下了一身的病痛,严重的病症过早地夺去了他的生命,1996年月10月病逝时才66岁。那时我已调到西安工作,没有赶上回去给他送葬,至今仍感到非常遗憾。 1970年6月我被首批招工回城,临走时,保珊支书语重心长地说:“娃呀,走到哪也别忘了咱山里人,回去问候你爸你妈,以后有机会再回来看看!”第二年,当了工人的我果真回杨斜了一趟,看望了保珊支书、桂英姨、众乡亲及还留在农村的插友们。此后,2000年、2004年又回去过两次。特别是2004年那次,至今历历在目。改革开放以来,杨斜发生了很大变化,县上准 备把这里打造成旅游度假生态区,计划重建人文景观松云寺。老知青们闻讯纷纷解囊赞助,那年我也专程去捐了钱,算是为家乡“第二故乡”尽点绵薄之力。桂英姨和王韧姨听说我要来,一大早就在松云寺门口等候,见面我们相拥而泣,说不尽的离情别绪,道不完怀念之情。 就在这一次回村,我才知道保珊支书原来还是朝鲜战场上的功臣——1953年6月的一天,他所在的志愿军部队和朝鲜人民军的车辆正准备通过一座桥,美国鬼子的多架侦察机俯冲了过来。他急中生智,不顾个人这安危,把步枪架在战友的肩膀上,向敌机开火。经过连续射击,终于将一架敌机的油箱打中,敌机爆炸坠毁,其余敌机仓皇逃窜。他的英雄壮举保护了部队和那座桥梁的安全,他却被敌机的碎片击中肋部留下了终身伤疤。战斗结束后,他荣立了三等功。这段经历他们从来没有提及过,村里也很少有人记得,听了这段故事,保珊支书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更加高大了。 虽然已经过去四十年了,但那段难忘的插队生活就如在昨天。如今,“老三届”知青已成为一种文化现象,那段蹉跎岁月已载入史册,但“老三届”知青精神却永远值得发扬光大。什么是知青精神?按我的理解,就是反思历史、反省自我的精神,就是自强不息、奋发向上的精神,就是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精神,就是讲良心、重感情、讲义气的精神。这永远是被我视为至宝的精神财富,已经激励我迈过了无数坎坷困境,还将伴我走完今后的人生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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