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个“黑崽子”知青的遭遇
40年前，在那场风靡整个中华大地的上山下乡运动中，千百万知识青年以红卫兵的狂热去实践毛泽东的神圣号召，我当然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我没有大多数同学的那种激情与热望，因为我的爸爸是“右派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家在“红海洋”的惊涛骇浪中已找不到停泊的港湾。怀着对家揪心的担忧，带上最简单的行李和2元人民币，连同我那1.45米高，35公斤重的躯体，从此开始了我历经11个年头的痛苦生涯。那年我还不满17岁。
在胆颤心惊中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年，身在异乡心在家乡，不知还有什么新的厄运在等待着我的亲人。然而大难还是降临了，爸爸与家人团聚之时竟是我们全家被驱逐出城之日。在武装民兵的押送下，爸爸扶老携幼来到我的面前。虽然一年来在诚惶诚恐中已有所预料，然而我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惊呆了。记得一年前我即将离家时，爸爸在专政人员“陪同”下回家看我，不到十分钟就又被专政人员带走了，我难过极了。今天专政人员给我带来了爸爸和家，然而伴随而至的却是那灭顶之灾的沉重打击。一个新中国初期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代精英，从此享受的是农村“四类分子”的同等待遇。这一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一家人转眼间都变成了农民，靠爸爸和弟弟挣工分买口粮来维持生活。而我虽是知青却也成了众所周知的“黑七类”的女儿，政治生命奄奄一息。
1973年我插队的第五个年头，在“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的日子里，沉重的精神摧残使我几乎万念俱灰。而这时，我78岁的祖母在异乡去世，这位革命战争年代闽西上杭县才溪乡赤卫队长的遗孀，而今作为“黑七类”的亲属，遭受流放死于疟疾。那一天是“八一”建军节，或许她老人家是在向人们表明自己是当年红色根据地的革命家属。祖母的灵柩是以大队党支书为首的清一色的贫下中农抬走的。阴霾虽蔽日，苍天却有眼。您老人家就瞑目了吧！
失去祖母的悲哀刚过去不久，更大的灾难又接踵而来。我的弟弟因多年体力劳动过度，在欢送他的好朋友返城时猝死。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明天早些起床叫拖拉机来给***运行李。“刹时间天昏地又暗，我的弟弟您死得惨哪！乡亲们哪乡亲们，定要帮我救活弟弟……”这本是喜儿恸哭杨白劳的悲哀旋律，此刻却凄厉地响彻20世纪70年代中国偏远山村的上空。善良的乡亲们竭尽全力以各种方式试图起死回生，当公社卫生院医生几十里山路摸黑赶来时，也无法挽留弟弟年轻的生命。难舍你呀我的好弟弟！你为何匆匆径自离去？！悲痛欲绝的哭声撕裂了寒冷的夜空，滚滚的泪水流不尽在那畸形的岁月里，一代知识分子的悲惨遭遇，流不尽“黑七类”子女饱受的艰辛与不幸……。漆黑的夜幕下，一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正上演。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命运的极不公平的待遇，此刻化作满腔的悲哀、痛楚、愤激，因这颠倒的一切！这一天是1974年12月4日。第二天傍晚，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在山路上缓缓行走，他们都是闻讯后漏夜赶来的知青朋友。还是以大队党支书为首的贫下中农抬着弟弟的灵柩，阴雨霏霏，紧跟后面的是白发苍苍的“右派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爸爸。他不顾众人的阻拦，执意要送爱子上路，寒风中老泪纵横的爸爸佝偻着身子，惨不忍睹，令随其身后的众知青怆然泪下。
几个月后，爸爸携着已残缺不齐的家回到城市，从此留下了山中那两座遥遥相对的坟茔与我为伴。凄风苦雨中身在异乡，在光明与黑暗，希望与失望，无法把握与难以预测的今天和明天的痛苦深渊中，我举步维艰又熬过了近5年，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身边的知青。疾病重重中我无限渴望有朝一日也能回到我的家乡。我坚信：“四人帮”已彻底垮台，他们倒行逆施、疯狂推行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年代已一去不复返。无论行程多么坎坷，步履多么艰难，我憧憬的明天一定会到来！
1979年年初，终于传来了令人振奋的好消息：省市知青办彻底解决“老知青”返城问题的七条规定公布了，遗憾的是我竟无一条符合。惊愕之余我依然相信：已经获得新生的祖国母亲决不会遗忘她仍在苦难中的儿女！几经周折，市知青办指派专人解决我的返城问题。1979年3月23日，历尽风霜、疲惫不堪的我，终于踏上了回故乡之路。当我挥泪告别那块土地时，涌上心头的是那千般离绪、万般伤感！作为1969年本公社首批插队知青中的最后一名女知青，在这块土地上留下的岂止是我生命中最年轻的十年？！还有我年轻时代的希望和理想，向往和追求；更留下了我难以割舍的两个亲人的坟茔！还有我纯朴善良的父老乡亲！
不久，我的爸爸竟然也在12月4日（弟弟的祭日）这一天奔赴黄泉！
1997年12月，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闽北山区，第二故乡的父老乡亲们以大山一样墩厚的情怀接待了我这个当年的“黑姑娘”。当听说我此行要带回两位亲人的遗骸时，依然是当年的大队党支书，依然是当年的贫下中农，他们在几经山体滑坡，已无法辨认坟墓准确位置的情况下，挖山不止，终于让我如愿以偿。当我手捧两位亲人的骨灰时泪如泉涌，我纯朴善良的父老乡亲们，让我再次向你们道一声：谢谢！
1998年8月，我有幸参加了“闽北知青第二故乡行”活动，第二故乡的党政领导和乡亲们，极为隆重热烈而又真诚地欢迎了我们。“情系情，心连心，故乡人民想知青”的巨幅标语又一次让我泪如泉涌。30年了，30 年的风风雨雨没有把我们分开，磋跎岁月里的恩恩怨怨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化作缕缕的思念与牵挂。沧海桑田，涛声依旧，双手紧握，真情永远！我们这一代知青曾经与我们中华民族共同承受了一场浩劫，今天也正是这种从历史悲剧中升华起来的崇高精神，激励着我们为第二故乡能早日赶上时代的步伐而献出心中的挚爱！
让我们永远记住刻骨铭心的昨天，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今天。那场浩劫早已成为过去，我们不屈的民族正乘风破浪，以雄健的步伐迈进世界强国之林。在这充满希望与生机的时代里，让我以一个“中国知青”的名义，衷心地祝愿第二故乡的父老乡亲们都能过上好日子！衷心地祝愿我的知青朋友们健康、吉祥！
磋砣岁月里凝结起来的深情厚谊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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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9/7/24 11:40:0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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