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呀飞呀我的马》续
黑骏黄骥
赤雪去后的那年盛夏,我又结识了另外两匹马朋友。我工作的草原站在铁木里克牧业队买了两匹一等马,每匹480元,派我去马群挑马。
清晨,我乘去伊犁的班车到铁木里克桥头下车,背上装着鞍具的麻袋,顺着牧道向北山夏牧场进发。越过4、5公里的山前丘陵,攀上第一道山梁,沿着山梁东行约5公里,再折向北,逆溪流攀行近10公里,中午时分到达阿吾拉勒山顶,北坡就是牧业队的夏牧场。
背着鞍具徒步上山买马,对于哈萨克牧民来说是一大新闻。牧业队长玉山拜的毡房前围了一群年轻骑手,都想见识一下我这个步行20公里背着马具上山的汉族巴郎(男孩子)。翻身上了玉山拜给我备下的鞍马,和骑手们一起随他奔向马群的所在。途经一位骑手的毡房,他邀请大家下马小憩。我被让上正坐,每人面前一海碗马奶子(马奶酒)。玉山拜一饮而尽,我也学他的样子一口喝干,引来齐声赞叹。此例一开,每位骑手都邀我们到他家一坐,每顶毡房起码一碗。喝到第十一碗,我也就翻到了发昏章第十一。最后来到马群,我已经沉醉兴奋得不能自控,站在高阜之上,对着马群大吼大叫:我是江波尔(我的哈萨克名字,意为雨水)!赤雪你在吗?赤雪你在哪儿——
玉山拜驮着烂醉如泥的我无功而返,回到毡房。睡梦中我似乎听到玉山拜的老妈妈对他的责骂,听到老妈妈在点火烧茶。“巴郎,巴郎。”老妈妈轻声唤醒我,左手把壶,右手端茶,我接过茶碗,茶色酱红,茶味苦涩,带着松脂的清香。老妈妈一碗一碗令我饮尽一壶解酒茶,又将被褥舖好,让我继续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转天清晨。洗漱毕,神清气爽,无事一样。烧茶的老妈妈摇头笑我,饮马归来的玉山拜笑问我:马奶子好喝吗?
茶饭罢,道别老妈妈,直奔马群。牧人把马群赶至一处峡谷,马群受惊像潮水一样往复奔涌,蹄声雷动。在潮水外围,一匹
黑马闲庭信步,从我面前款款走过。毛色混如黑色闪缎,身材匀称,头颅秀美,眼大眸明,额宽鼻直,长适度,前胸丰满,鬐甲高厚,背腰稍长,尻部园平,管粗系长,蹄平质坚,步态高雅。好马!这不是“乌龙马”吗?我对玉山拜说:要这匹“乌龙”!玉山拜从鞍上取下套马绳,拍马向目标靠近,警觉的黑马掉头窜进马群。“乌龙”在马群中穿行,玉山拜策马紧跟,几次抛出套马绳,都被“乌龙”机警地避开。最后还是牧人们共同围追堵截,才让玉山拜给“乌龙”套上笼头,牵到我的面前。“乌龙”头颅高昂,悍威袭人,用异样的目光扫视我:你就是昨天在我们面前耍酒疯的那个家伙吧?
马群振荡奔腾中我发现众马把一匹黄马围在当中,黄马毛色金黄,鬃尾蹄系皆白,体态高大肥硕,雍荣华贵大有唐马之风。好马!就是这匹“特勒骠”!玉山拜直冲马群,隔着数匹马抛出套马绳,一绳中的,把“特勒骠”的缰绳交在我的手中。
玉山拜并不太情愿把“乌龙”和“特勒骠”交给我,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久尔大思,我的马奶子好,你的眼睛比马奶子还好!”玉山拜给乌龙备上鞍鞯,扶我上马,送我上路。玉山拜一直把我送到山口,并指着山下林带后面的一个草棚,告诉我那是一块瓜田。
瓜田骑手
我纵马狂奔直下瓜田。西瓜5角一个,田里随意挑选。我剖开的西瓜足有10公斤,放量大嚼也只吞下少半个,望瓜兴叹,悔不该贪心不足。此时进来一骑手,我高声邀他过来吃瓜。骑手不推辞不道谢,径直过来操刀剖瓜,和我刚才一样,放量大嚼。我正好脱身,跨马赶路。
吞瓜过量,撑的肚胀,不能放马疾行,只能控衔漫步。当时正在修筑0503线国防公路,公路上面的山脚下同时在修建北岸大渠,便道设在路基下面的草地上。行至距麻扎桥500米左右,突然平地惊雷,大渠工地爆破炸石,地动石飞。惊得乌龙前蹄跃起,继而狂奔,我卒不及防,掀下鞍来,左脚套蹬。乌龙拖着我,马蹄在我眼前飞动。我左臂护头,右臂撑地滑行,袖子磨穿了,皮肉磨破了,心想难逃此劫,我命休矣!忽听后面急急的马蹄声,快马追过乌龙,骑手抓住惊马的缰绳。我从草地上爬起,原来为我化解此劫的是刚才那位瓜田骑手。
瓜田骑手追回特勒骠,又帮我重整鞍鞯,勒紧马肚带,扶我上马。我俩并辔而行,一路无言。只有乌龙不时地回首看看我,又侧目扫一扫瓜田骑手,可能在猜测我这个醉鬼骑手和瓜田骑手的关系。行至则克台我依然惊魂未定,和瓜田骑手转而南行,来到巩乃斯河12团大桥头,瓜田骑手示意我仃下,他骑马先行过桥,把马栓在对面桥头,步行回来,他在前面牵,我在后面赶,乌龙和特勒骠怯怯生生战战惊惊地过了桥。瓜田骑手飞身上马,返回大桥朝则克台的来路奔去。我还没来的及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他却不辞而别。情急中我喊了一句:“喂!久尔大思,你去哪儿?!”瓜田骑手在桥对面回应喊道:“吐尔滚!谢谢你的西瓜!朋友!”他会说汉话,却和我打了一路的哑吧禅!?他猜到我前往别斯图拜的方向,并预见到我的两匹生马不敢上桥,特意多走几公里路把我送过桥去。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请他吃了我吃不完的那半个西瓜?!桥头一别再也没见过瓜田骑手,至今我还不敢确定他是哪个民族。
江湖相忘
乌龙和特勒骠的出色表现,不时得到同仁的赞誉。我把对赤雪的思念和对瓜田骑手的感激全部倾注在这两匹马朋友身上,他俩也渐渐产生像赤雪一样对我的依恋之情。一天,刚从昭苏开会回来的卡马拉吉对我说,乌龙太棒了,他骑乌龙清晨从昭苏出发,当晚回到新源,一天跑了近250公里。我一喜一嗔,高兴的是乌龙果真是日行五百里的千里足,嗔怒的是卡马拉吉为了早一天回到玛合莉帕身边,竟然不顾及我的乌龙死活。
1971年6月我们一家三口被下放到那拉提公社基建队劳动改造,离开了我的乌龙和特勒骠。当年冬天我回县城办事,在语录塔附近猛然听到熟悉的嘶鸣,是我的乌龙,我的朋友!一辆装满煤炭的槽子车在大街上缓缓驶来,拉车的正是乌龙和特勒骠。车夫亚霍夫跳下马车,迎上来抱住我的肩膀,问过好后,见我眼盯盯地看着马,半是不平半是安慰地说:“他*的,把你下放劳动啦,又把你的马也下放劳动啦!劳动就劳动吧,总比宰了吃肉强呀!”
我拍拍乌龙和特勒骠的脸颊,梳理梳理他们的鬃毛。他们用鼻唇嗅吻我的前襟,发出悦耳的哼唱。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掩面转身向路边商店跑去。买来一包高价方块糖,一块块送到他们嘴里。一旁的亚霍夫拿了一块,默默地送进自己口中,含着热泪慢慢咀嚼。乌龙和特勒骠的大眼睛也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从下放地回来,我换了工作,离开了草原站,永远离开了乌龙和特勒骠,关于他们的消息越来越稀少,以至音信皆无。朋友之间,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当然很好,但最理想的结局还是相忘于江湖。虽江湖相忘,他们却在我的记忆里永生。每当在草原上又见马群,我都要下意识地搜寻他们的身影;每当响起《在银色的月光下》的乐声,我仿佛又骑在赤雪背上,箭一样地飞翔在月光草原。
马的寿限只有25年,我的赤雪,我的乌龙,我的特勒骠,都早已不在世间。飞呀飞呀我的马,愿他们回到伯乐的身边。九霄之上当然天天是日月同辉,日日是良辰美景,天上也有闪光的银河,深蓝的群山,撒满月光的草原,天籁中的轻脆的蹄声,也有骏逸飞驰驮着的青春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