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 (三)
事隔不久,一纸军令,把我们部队调到了老山前线。那段生活的残酷无情,是难以用文字描述的。我们整天和行军、作战、高温、潮湿、饥饿、困倦、蚊虫叮咬、负伤死亡打交道,好像把人世间的一切艰难困苦、生离死别一下子高度浓缩到了一个时段内,使人处在一个绝望的氛围里。我思念家乡,想念亲友,怀念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也多想得上一场重病或者负上一个轻伤,再住进医院和红裳军医见上一面。一有空,我就拿出我的口琴吹上一段,以淡化心中的烦闷和苦恼。谁能想到,这口琴还真帮上了大忙。
有一次,我带领一个小分队去实地侦察,返回的路上和敌人的小股部队遭遇。接上火后,双方各不相让,我们一方面通过电台与总部联系请求援助,一方面英勇还击,战斗十分激烈。我打红了眼,将生死置之度外,端着冲锋枪利用一棵大树作掩护,向敌人猛烈扫射。战士们也很勇猛,连续打退了敌人多次冲锋。那场面,就象电影《英雄儿女》王成似的,真有点“敌人腐烂变泥土,勇士辉煌化金星”的英雄气概。敌人看没辙,停止了攻击,但不断向我们打冷枪。我们的弹药剩的不多了,估计敌人也是。增援部队还有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这段时间怎么熬?我带着排长仔细的观察了一下地形,并在几个要害处设了警戒哨。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烧红了大半个天。葱茏的群山环绕着的一潭碧水,湖面反映出斑斓缤纷的色彩。薄雾笼罩着山峦,大山像浴女披着淡粉色的轻纱,显得分外淡雅文静。望着这迷人的景色,我想起了一首歌,掏出口琴吹起了俄罗斯歌曲《山楂树》,几个战士也跟着轻声地唱了起来: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的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啊,茂密的山楂树呀,白花开满枝头。 啊,可爱的山楂树,你为何要悲伤.....
吹着唱着,我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敌人停止了打冷枪。我想,是不是被我们的歌声所感染,这不正是我军的政治攻势吗?我一方面吩咐加强警戒,一方面给战士们使了个眼色继续唱。我们唱了《胡志明之歌》、《再见吧妈妈》、《中越友谊万古长青》、《游击队之歌》等十多首歌曲。
我们这帮战士,叫我言传身教的什么歌都会唱,关键时刻还会来几句合声,不亚于一个小合唱团。除了自娱自乐外还给新兵唱、给老乡唱、这不,又给敌人唱上了?别说,这一招还真管用,当增援部队在敌后发出了信号弹时,敌人才知道耽误了大事,我们前后夹击,把敌人打得狼狈逃窜。
在敌人阵地上会合的时候,借着暮色我发现在临时用土和乱石堆砌的掩体上,有一具娇小的尸体仰面而卧,从随风飘摇的长发和丰满高耸的胸脯上,可以断定是个女兵。顿时,我的心中升起一种怜惜和愤懑。
从1978年下半年开始,越南当局在前苏联的支持下,自认为有恃无恐,把我国的克制和和平愿望视为软弱可欺,越来越肆无忌惮,对中国边境地区的武装侵犯行动不断升级。越南当局沿中越边境集结了大量武装部队,一再侵犯我国领土。他们公然在我国的土地上埋设地雷,修筑工事,任意开枪开炮,毁我村寨,杀我军民,抢我财物,袭我火车,酿成严重流血事件。仅半年多,越南的武装挑衅就达700余次,打死打伤中国边防人员和边境居民300余人......,想到这些,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战争!为什么要战争!!要不是因为战争,这个女兵很可能是一个天真的学生、乖巧的女儿或是贤惠的妻子、温良的母亲,她应该有幸福美满的生活,然而现在她却尸抛荒野。穷兵黩武的越南挑起了战争,这场战争摧残了多少宝贵的生命,毁坏了多少幸福的家庭,也断送了恩深意重的中越友谊。我真想破嗓大喊:保卫和平,消灭战争!!!
(四)
突然,我感觉到不远处一具敌人的尸体动了一下,扭头一看,大吃一惊,一个满脸是血的敌人正举起枪指向了我们的两个战士。喊是来不及了,我大叫着象是一颗出了膛的炮弹,一个箭步冲上去扑倒了那两个战士。几乎是同时枪声响了,我觉得腹部好像被人重重的踢了一脚,紧接着一些热呼呼的东西淌了出来。
那两个战士是得救了,打暗枪的敌人被愤怒的战士们一阵乱枪送上了西天,但是我却负了重伤。脾被打破了,肠子也被打了出来,鲜血一个劲的往外涌。卫生员给我紧急止血包扎伤口,战士们围在旁边着急地问这问那,有的还嗷嗷地大哭起来。我什么也不顾了,闭着眼咬紧牙关,忍受着巨大的疼痛。这时,我心里懊丧极了:你说说,战斗都结束了,我又来了这么一下子,这算怎么回事儿嘛?!……“哭什么,我又没死!!”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喊了一声。一是想用喊来代替呻吟,减轻那难以忍耐的疼痛;再是,想喊出心里的怨气。没想到这一喊疼得我撕心裂肺,顿时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只觉得好像到了地狱,整个身子被放在了火上烧。我渴的要命,想喝水,隐隐约约听见一个细细的熟习的声音在叫我。我本能地使劲地睁开眼睛,在汽灯的照射下,周围是一片刺眼的白,什么也看不清,只看见一对美丽的大眼睛在焦急地望着我。是她?红裳军医?她怎么来了?这是在哪儿?我这不是在做梦……?心里飞快地问着,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慢慢地流了下来。
看见了久日不见的她,就好像看到了久别的亲人;就好像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生命又获得了新生;就好像阔别了这个世界很久又生死相依地扑到了大地的怀抱。当时的那种心情很复杂,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没有经过那场战争的人是难以体会到的。从那天起,我又如愿以偿的成了她负责的伤病员。
这个战时医院设在离前线较远的一个隐蔽安全的地带,有山,有树,有水,空气清新,背风朝阳,鸟语花香。医院的病房和住所,是用大小不等的军用帐篷搭成的,散落在绿树丛林之中。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有时三三两两的低语着,穿过浓绿的草地和烂漫的花簇,从这个帐篷走到那个帐篷,就好像是在蓝天上飞翔的白鸽。特别是那些身姿轻盈、天真活泼的小护士,手捧着采集来的五彩山花,说说笑笑地飘来飘去,真像白衣天使来到了人间。
虽然这里的条件比不上江南的苏式营房,医药和食品也跟不上趟;有时候下起雨来连续十几天都不带停的,哪里都是湿漉漉黏糊糊的;有时候给养上不来,医护人员急得干瞪眼,但是在红裳军医的精心照料下,我的伤势恢复得很快。
我发现,我的身体日益好转而红裳军医却渐渐地消瘦了。有些好吃的东西她舍不得吃都给我留着,我的心里难受极了,常故意对她发脾气闹意见。红裳军医呢?一改冷面美人的性情,经常跟我开玩笑,哄着我,逗我乐。什么“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战士怎么不高兴了?”、“世间珍贵是友谊嘛,快吃了吧”、“斗私批修紧跟党嘛,别胡思乱想的了”等等,净是用些这样的话来数落我。我抄给她的那些中外歌曲,也成了她口头上经常哼唱的保留曲目。
我知道这是对我写给她的那首“小诗”还耿耿入怀,对我们的那段情谊念念不忘。在这期间,红裳军医时常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我那柔情似水般的体贴和无微不至的关怀,我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深深感知到了一个女人为了爱所体现出来的纯粹和无私。我心里甜而且苦。甜的是,在这样一个今日生不知明日死的战争环境里,我得到了一个美丽军医的最纯真的爱;苦的是,一个有地位有身价的美丽姑娘为我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我居心不忍。我常常扪心自问:古语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而面对这涓涓之情,你以何相报?
经过反复地思想斗争,我认为还是不能感情用事,应抛弃一切私心杂念,像牛虻一样用痛苦来磨炼自己,随时准备为祖国、为党和人民的事业献出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想是这么想,但是心却整日七上八下的,经常一个人无心地吹着口琴解闷。我真想赶快离开这个医院,离开红裳军医,奔赴前线,哪怕血染沙场。
伤还未痊愈,我就急着出了院。汽车在临时修建的路上颠簸着,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路口,并不时地搜索着路两边的树丛,但始终没见她的身影出现。
归队后,我被安排在师部机关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这段时间,一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是丢了魂似的,干什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天天想着红裳军医,盼着她的电话,盼着她的来信,有些话真想提起勇气当面和她讲清楚。
但是,这样的机会永远没有了。一天,噩耗传来,在敌人的一次轰炸中,红裳军医为抢救伤员而英勇牺牲,为祖国、为战友献出了她年轻美丽的生命。这就是军人,这就是真正的军人啊!不管是男兵女兵,不管是在过去还是现在,只要是在祖国需要的时候,在紧急危难的关头,他们都能挺身而出,都能冲得上去,都能不惜生命!!当时我悲痛欲绝,悔恨莫及,因部队的纪律所羁,只能向着她的方向献上一束山茶花,送去一曲曲和着泪水的口琴曲。
评功论赏时,我立了二等功,我们那个小分队也被授予集体三等功。但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眼前时常浮现出那些残废或阵亡了的情同手足的战友,浮现出红裳军医那双浓黑秀发下的妩媚动人的大眼睛。在告别前线的晚会上,我欲哭无泪,悲怆地吹奏起了《怀念战友》这首歌曲: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当我离开她的时候, 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白杨树下住着我心上的姑娘, 当我和她分别后, 好像那都它尔闲挂在墙上。 瓜秧断了哈密瓜依然香甜, 琴师回来都它尔还会再响, 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 好像那雪崩飞滚万丈。 啊!亲爱的战友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和蔼的脸庞。 啊!亲爱的战友你也再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
用小小口琴抒发着我的无限情思和向往。
往事如烟,一切都成为记忆了。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只有这小小的口琴,可以作为岁月的见证。这只口琴,虽然已退却她往日的光彩;虽然在现代高档的电声乐器面前她已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足轻重,但是我依然对她一往情深..... ( 1999.12 / W.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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