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诅咒你那么一瞥
夜渐渐深沉,女人们早已不耐烦了,相约着回家去砍猪草、奶孩子。一阵哄乱后,只留下一屋子男人,袖着手、伸着腿,睡眼朦胧地挤在火塘四周。木材在火塘里劈哩叭啦爆裂着,火光映红了一张张大张着嘴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的脸。
公社干部苏烈伍,还在不知疲倦地动员贫下中农社员报名参加湘黔铁路大会战,直说得口角边泛起一堆堆白沫,贫下中农社员们仍然一个个无动于衷地沉默着。
苏烈伍说得口干舌燥,起身从火塘边的大水缸里舀出一竹筒凉水,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下去。
趁此机会,我终于鼓起勇气,怯生生地说:“我去”。我愿意去,只是因为修铁路总比修地球要强上许多。
苏烈伍有些惊喜地望着我——他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摸出小本子,拧下钢笔帽,摁亮手电筒照在小本子上,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大队革委会主任连忙接过话说:“他是省城来的知识青年,叫叶小青”。其他人七嘴八舌地怂恿着:“人家知识青年见过大世面,去修铁路最合适了,没有人敢欺辱他。我们乡下人,守在山里面习惯了,哪也不想去。再说,麦子还没种完呢”。
看到苏烈伍在小本子上记下我的名字,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事儿有门。
苏烈伍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代表公社革委会,欢迎知识青年到三大革命运动中去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说完,他话锋一转,问到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什么成份”?
这一问,竟像一张无形的封条,封住了正在叽叽喳喳的嘴。气氛骤然凝固了,人们又把头缩回衣领。我艰难地张了几次嘴,才说出来:“旧军官”。
苏烈伍脸上的笑容冻结了,渐渐从诧异演变成愤怒,他轻蔑地瞥了我一眼,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啪地合上小本子,摁灭手电筒。
他合上小本子的声音,对我不啻是一声巨雷。我咬紧牙关,跳下火塘,冲进漆黑一团的夜幕中。
身后,传来狗狺狺的狂吠。
那一夜,我觉得格外黑、格外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