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灯下忆风霜,饿体劳筋我自强。
山里云霞烘月影,农家饭菜带泥香。
清纯未共沧桑改,硬骨容随鬓发苍。
漫话当年无奈事,知青稗史任评章。
一九六三年,我正在读高中二年级,这一年我的中学女友高中毕业(我俩本是同届,初中毕业后我因病休学了一年) ,她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重点大学。赴京前夕,他将部分复习资料送给我的同时,留下四句话:
余今赴学离故地,愿友在榕加勤奋。
时别一载容易过,来年相逢在京城。
这寥寥数语成了我高三这一年头悬梁的绳子,锥刺股的锥子。我的各科成绩比较平衡,都在中上水平,而理化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我本可以报考理工科,但为了和女友保持一致,我选择了报考文科。高中最后的一年,我的努力达到痴狂的程度,真是 “ 三更暂眠,五更复起,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全身心扑在各科复习上。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成绩在原有的基础上有了很大的提升,在学校文科班排前三名。在老师的考前预测中,我属于可以考上大学的学生,即使上不了重点,普通高校应该没有问题。我也为自己将不辜负家人和女友的期望而信心十足。
可是,高考一结束就有一种不祥的阴云弥漫在我心中,挥之不去。这时女友返家度假,久别重逢,她比去年更成熟更漂亮了许多。她兴高采烈地向我讲述京城一年的校园生活,她欢乐的情绪感染了我,使我暂时忘掉了心中的惶恐和不安。当她问我考试的情况,我随口应道: “应该没问题。” 她高兴得连声说: “那就好!那就好!”
后面的几十个等待的日夜,虽时有女友在侧,我却在度日如年中煎熬。事情越来越不妙,很多成绩好的差的同学都收到高校录取通知单,而我却迟迟没有消息。八月底的一天,宣判命运的日子终于来临,一份” 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未被录取的通知书寄到我手中。瞬间,所有的理想, 前途, 未来, 爱情统统崩塌,我坠入黑暗的深渊。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为什么未被录取。后来我才知道,升大学考试成绩优劣不是主要的,严格的政审: 家庭出身,父母历史, 个人表现诸如此类的法码远比分数重得多。一九六四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已全面展开,无端栽在我父亲身上的 “地主成分” ,早己暗暗成了我升学的软肋,也给家庭带来恶运。
我从小不相信命运,认为那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懦怯者的自我解嘲。此刻,我感觉到冥冥中确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存在,每当一个人有重大事情发生,就会出现一些征兆向你示警,只看你敏感不敏感。
高考结束的那天的下午,天气炎热而晴朗,我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因流汗太多口很渴,拿起预先准备好装着开水的玻璃瓶,走到操场的树荫下边喝水边想着刚才答卷的事,突然“轰-隆隆” 一声巨响,我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玻璃瓶 “啪” 的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接着又是几声巨响,原来在晴朗的天空中响了几个炸雷,就是我们平时说的晴空霹雳。其他同学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而我的感觉却如此强烈,我马上想到“五雷轰顶,凶多吉少” 。这就是我在等待发榜的几十天中心神不定,惶惶不可终日的原因,果然我高考名落孙山。这件事在我心中造成抹不去的阴影,一直到现在,我一听到打雷,特别是大雷就心惊肉跳,避入房中不敢出大门,成为女儿和小外孙的笑料。
还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一九五六年我小学毕业,举行毕业晚会时,我班表演的节目是长诗朗诵<我的理想>,这是一个分角色的诗朗诵,每个人一句台词,表达自己的理想: “当工人, 当农民, 当解放军, 当科学家……”分配给我的诗句是 “在群山环绕的农村小学,为孩子们朗诵革命的诗章。” 这句儿时偶然不经意的台词,后来竟成了我终身职业。在我上山下乡十年后的一九七四年,我在武夷山区的一所群山环抱的村级小学转正当了公办教师,入党当校长,后来在另一所山村小学一直干到退休。
“一语成箴” 也许是巧合,但也太巧了。
扯得有点远了,还是言归正传。既然高考落榜,已无学可上,又无业可就,我不愿作无业游民,浪迹街头,迫于无奈我只好响应号召上山下乡。一到农村迎接我的是贫乏的物质生活与超强的体力劳动。作为娇生惯养身单力薄的我对于这一空间和角色的转换,自然是痛苦异常,久久无法适应。我和一帮同学先是在武夷山新建的知青集体农场务农,只给吃饭,没有工资(每月只发2元零花钱洗理费) ,日复一日,农场怎样发展,吾辈前途如何,上级没说,问也白问。就连带我们上山下乡的头头柯全法校长(福州高级中学副校长,当时行政17级),也是 “盲目乐观干劲大,心中无数点子多” 。在痛苦中一晃度过五年的蹉跎岁月,到了一九六九年文化革命进入斗批改阶段,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知青农场终于夭折了,我们被当作知青重新安置到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时,我已是27岁的大龄青年,讨老婆成家摆上我人生的重要议事日程。接下来的两年我为成家而奔忙,才知道 “插队不是难堪日,婚姻才属大问题” 。
先是中学女友因我高考落榜和我自然分手,紧接着在农场填补我感情空白的农场女友在武斗的枪声中做了别人的新娘,再后来连乡村结识的 “小芳” 也因我的清贫离我而去。屡战屡挫,我那“大丈夫何患无妻” 的豪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多么可笑无力。我揣着一颗百孔千疮为情所伤的心,重温常山赵子龙这句名言的来历,三国时刘备问赵云婚姻之事,赵云答曰: “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 原来我只记住半句,忽略了重要的半句 “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 一个男人如果高官任做,骏马任骑,何愁不抱美人归。而我只是一名知青,虽年近三十,“三十功名尘与土” ,我除了灰头土脸,一身泥巴,寸功未立,无名可显,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大丈夫者大豆腐也,有爱人之心而无爱人之力,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找不到老婆是理所当然的罗。其实,不管哪个时代的女性,绝大部分人都希望找到一个有实力的丈夫作为依靠。农村俗话: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当代少女名言: “宁愿坐在宝马车中哭泣,不愿坐在自行车上欢笑。”完全可以理解,无可非议。为此我曾打油一首表示赞同: 长街辘轳起尘沙,宝马远胜自行车。寄语多情穷措大,囊空休想折娇花。
就在我一筹莫展,以为自己只能一领袈裟了却此生,虽然寂寞却干脆解脱之时。忽然峰回路转,命运之神竟然也对我微笑一回,一位比我小九岁的清纯少女闯进我的生活,用她那颗朴实天真的心撞击我这颗伤痕累累老光棍的心,而且撞出了火花,虽并不算绚丽,却照亮了我后来的人生之路(女儿语) 。她就是我现在的妻子,一名六九年上山下乡的福州知青。
一九七二年春节我们领了结婚证,结成比翼雪花天,闽水潇湘种种缘。并辔征程情眷眷,酸甜苦辣意绵绵。这一年我整整三十岁。又过了两年我们惟一的女儿出生,也就是这惟一的女儿在我们退休后将我和妻接到上海定居,为我们买了房子。女儿问她母亲: “ 当年老爸还是未展开的潜力股时,你怎么会看出他还有升值的空间?” 妻回答道: “凭感觉看中就是看中,没有为什么。” 真是:
知青命蹇交华盖,尝尽人间苦愤羞。
值得庆幸的是我和妻在广阔天地献青春却未献生命。现在,我们一家团聚在上海过着温馨幸福的生活,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人到老年没有什么比亲情更重要的了。我能衣食无忧和妻子女儿女婿外孙天天相聚,享受天伦之乐,这是老天对我的眷顾,年轻时那点苦也就慢慢淡忘了。我住的小区在公园边上,出门女儿开车接送, “楼阁亭台醉晚霞,出门就有女开车。”还常和妻一起品茶,看电视时装表演,携手逛公园, “杯斟钩月窗前影,枕看名模梦里花” 。平时主要工作就是做做家务带带外孙,“燃火清晨熬粥粥,带孙清夜办家家。” 当然我没有忘记自己写诗填词的爱好,笔耕不辍, “人生回顾堪题咏,欲效前贤把手叉。”
随着外孙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懂事,老是缠着我要我讲年轻时的经历,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故事。当记忆的闸门打开,那在武夷山田间阡陌上留下的苦辣, 酸甜, 悲欢和泪水仍在我心中激荡,我发现自己是多么眷念着那一方水土和善良的人们,惭愧的是我为他们做得太少了。对于集体农场,除了同学们风雨同舟的战斗友谊,我对其他没留下太多的印象。因为我只是一名普通职工,没有资格参与管理,更不要说决策,所以知道不多,而且我在农场经常跑外面联系业务,很多有趣的事都不在场,只能写点所见所闻所做所感。值得庆幸的是农场五年未发生太大的意外事故,没造成一个人意外死亡,散得早,散得彻底,没有给我们造成太大的伤害。
2010年中秋前夕,农场一位老同学来上海参观世博会,顺便来我家小坐,一别多年,谈起往事恍如昨日刚发生的。她走后,我仍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口占一绝:
茶添诗兴话堂前,风送樨香月末圆。
指顾沧桑悲喜里,谁云往事已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