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城南观音寺
——一个知青从这里悄悄向你走来
北京西直门内大街路南,贴城根儿最近的胡同叫“南观音寺”。早已同城墙一样,被拆除改造得面目全非。然而,它却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
北京的胡同都有来历,南观音寺也因“观音寺”而得名。在胡同深处确有一寺,里面住有僧众,并把临街的一部分院落租给了市民。解放前,穷人才住庙,我家就是其一,而我就出生在观音寺里。
连年战乱的北京,直到解放,观音寺的香火远不像今天北京各寺院这样鼎盛,这也许是他们不得不出租房舍以维持生计的原因。小时常见两位尼姑向父亲讨房租,父亲总是说“再缓两天”,而尼姑总是过两天又来催要,父亲忙辩解:“说缓两天就是缓几天的意思,并不是只缓两天。”尽管当时寺庙的房租极低,仍不能按时交付,这在租房的市民中,几乎家家如此。父亲当时在北京西郊的燕京印刷厂当排字工人,兼顾“跑外”——就像现在的业务承揽员。他经常带我到厂里去,因此许多工人师傅认识我。正值北京刚解放,时兴新词儿:大伙叫父亲“老同志”,叫我“小同志”。由于我十分难缠,所以更多的时候叫我“小蘑菇”。我常帮排字师傅送新字(即新铸的铅字),或拣倒字(即把掉在地上的铅字倒过来放到字盒里)。见车间生着炉子,我就在旁边玩起火来。不一会儿,引着了炉边的纸墙,火苗迅速窜向棚顶……多亏一个师傅眼疾手快,一脸盆水泼上去,避免了火灾发生。“看‘老同志’回来揍不揍你!”师傅嘴上这么说,其实并未告发。当时有四件“美事儿”:一是到工厂伙房,吃老师傅放在炉边烤得又酥又脆香喷喷的大馒头;二是到父亲的工友家吃饭时,和其他孩子比“看谁吃得快”;三是父亲带我上小饭铺,“来12两炒饼”(当时用的是16两1斤的秤),尽管没有炒菜,仍吃得有兹有味儿;四是父亲领我和哥哥去看杂耍儿(就是老北京的传统魔术)。可能是因为父亲经常“跑外”的缘故,每当见到来人,他总是对我说:“鞠躬了吗?”于是我赶忙弯腰鞠躬,于是受到来人的夸奖,于是父亲顿觉脸上有光。这在当时,也算是比较时尚的文明礼仪。后来父亲随迁到京南牛街附近的北京印刷一厂,周五停电才回家休息。(当时北京供电紧张,企业分区停电,工厂轮休。)虽然父亲仍没有余钱带我们玩,但他还是特意买回两只蛐蛐让我和哥哥开心。父亲40出头就患有高血压性心脏病,以致不能坚持工作,长期休假。他几乎每天都上安定门茶馆解闷,几分钱一小包的茶叶沬可以泡一天。1962年夏天,家里中午吃炸酱面,父亲猫腰去拿床下的蒜,不料一下栽倒——脑血管破裂,虽送医院抢救,仍无好转,整个过程仅四五个小时,竟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当时哥哥不在北京,一应后事,全须经我点头。出殡的时候,用一个蛐蛐罐儿盖儿当“盆”,放在一块磗上。老人们叮嘱,摔得越碎越好。于是我左手紧紧握住它,使出全身力气猛地砸在磗上。顿时,“盆”被摔得粉碎,而我満手是血……至今左手无名根部仍残留着碎片。父亲留下最大的精神遗产,就是“什么也没有”。正是在这“似无”的背后,我看到一部永远读不完、学不透的“书”。即使每天沏茶的时候,父亲的话也总是在耳边响起:“水要高砸”。嫂子曾告诉我,每到过年,哥哥都会一个人默默地哭泣——父亲无声逝去,竟带来多么大的冲击和震撼,谁也说不清、估不透。
我家住在南观音寺的小南屋。除了哥哥和我外,下面还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女孩,因养不起,送进了教会的育婴堂,至今下落不明;另一个出生不久就夭折了。但母亲始终让我们感到快乐,尽管每天要给别人洗许多衣裳,尽管每洗一件衣裳仅得一分钱,从未听她抱怨,而且一有空闲,她还给我们边舞边唱《小放牛》。她做的小葱尾巴菜团子,是我平生印象最深的美食,至今仍无任何大菜可比。她经常带我上北京西四的白塔寺,虽事隔多年仍使我一见白塔就情不自禁地想起生母。住南观音寺的时候,常常是天不亮母亲就把我叫起,拿上两块屉布,赶往离家最近的护国寺打粥。那里施舍的粥特别稠,用屉布一包就可以带回家吃。母亲也常带我去拣煤核儿,把人家烧过倒掉的煤球敲碎,取出尚未烧尽的煤核,拿回家再烧。“拣煤核的”——在老北京,这是最底层市民的代称。有时,让我去买杂面,母亲总是叮嘱“快跑,一会儿又涨价了!”她说得一点不错,经常是刚买了面,转眼就挂出涨价的牌子。然而就在我刚刚五岁的时候,母亲因“产后风”早逝。1962年父亲与母亲合葬时,墓穴里有一层淺淺的积水。“水是财”——懂风水的先生解释说。于是,大家认同。当时我不敢说,水还有另外的作用,而顺顺当当才是最重要的,尽管谁也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南观音寺的北屋,住着“大二”一家。“大二”是小名,他和哥哥同岁,因此我们常在一起玩儿。有一天我去找“大二”,见他父亲坐在门边,手里拿着杂合面窝头,咬一口,从凳子底下的小罐里攝出一颗盐粒,就着吃。“这就是穷!”我多次讲给子女们听。
经人介绍,父亲和继母在萃华楼饭庄结了婚。可我一直不明白,以当时的经济状况,怎么会如此奢华?也许是花销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大,也许是双方亲属慷慨解囊?后一种可能确实存在,因为双方亲属既有实力又讲体面。在张氏家族中,父辈姐弟五人,父亲最小,上有两姐两兄。到我们这一代,共兄弟七人,依次为:宝印、宝树、宝成、宝元、宝忠、宝贤、宝明;姊妹四人,依次为:永芳、永莉、永贞、永英。其中,大伯(张云昇)三男:宝印、宝树和宝忠;二伯(张啟汉)二男四女:宝元、永芳、永莉、宝明、永贞和永英;父亲(张啟濂)二男:宝成、宝贤。我本名“宝生”,是姥姥家起的,后随奶奶家改叫“宝贤”。我们离开南观音寺,搬到继母所在的地安门内后局大院5号(后改为55号)。一年后,我和哥哥一起上了大佛寺小学,直到毕业升初中。走出观音寺又进大佛寺,真是难解之缘。
请看续篇《鬼打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