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一场秋雨一场梦 - 纪实文学 - 中国知青网

汽车在坑洼不平的石子路上艰难地行驶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窗外的一切，这条曲曲弯弯的河流这就是多少次在梦中见到的伊逊河？这座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三角形的大山就是陪伴我度过漫长岁月的三棱山？山还是这座山，河还是这条河，我们当年下乡的足迹又在哪里？秋风瑟瑟，细雨霏霏，五十里的山路是那么地漫长。

到了！到了！终于来到了这个躲在深山沟沟里的小山村——我曾经生活了七年的地方。村子口的那片小白杨不见了，如今它们已经长成了一棵棵参天的大杨树，前山上一层一层的梯田不见了，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茂密的白桦林，金黄色的谷子地不见了，满山遍野都是即将成熟的玉米和大豆，苫在屋顶上厚厚的谷草也不见了，家家户户的屋顶都铺上红色的方瓦。

眼前这位站在院门口的大娘是谁？我在记忆中快速地搜索着，似曾相识却不敢认。没待我张口这位满面沧桑的大娘脱口喊出了我的名字：“尹广为！是你吗？”“是！是啊！”我一边答应着一边连忙走上前拉住她的手，那是一双干了一辈子农活的手，粗糙而有力。“您是？……”我一时认不出眼前的这位大娘了。这时同村的人告诉我，她就是牛倌的老伴啊。牛倌的老伴？哪个牛倌？没等我想起来，一位驼着背的老人拄着一根拐杖步履蹒跚地从院里走到我跟前：“尹广为，你啥时候回来的？走，进屋坐吧！”再一次听到这年迈的老人如此清晰的唤出我的名字，我猛然间想起来了，这是一直和我们搭邻居的牛倌聂廷老两口子！

此时我眼中充满了泪水，拉住两位老人的手说不出话来。

离开这小山沟整整三十三年了，选调回津以后忙工作、忙学习、忙结婚、忙家务，忙到两鬓斑白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也许是老了抑或是闲了，脑子总是爱回忆以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四十年前下乡插队时的一幕一幕无时不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多少次我心里中暗暗地想，今生我一定要回到当年插队的地方去看看，去捧一把我们知青曾经用汗水浇灌过的泥土，去寻找我们知青在大山中留下的点点足迹，去看看给过我们知青雪中送炭般帮助的纯朴山民，去听听我们知青最喜欢的回荡在白桦林中布谷鸟那“布谷、布谷”的鸣叫声。而今，这多年来的心愿终于在秋日的细雨中成行了。

没有想到的是进村最先遇到的人会是当年生产队里的牛倌和他的老伴，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居然还如此清晰地记着我——四十年前在这里插队的一个普通知青的名字！我和牛倌虽然住邻居，可平时接触并不多，牛倌一年四季早出晚归赶着牛群在山上，生产队任何一个人都比他和我们相处的时间多，可他对我，不，应该说是对我们知青依然记忆犹新，这怎能不让我感动呢？

村里的老人没有几位了，当年和我们差不多大小的小弟兄如今都老得都不认识了。夏玉奎当年像石碾子一样敦实，而今却成了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小眼睛的张宝军还是那样不笑不说话，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长成五大三粗的大小伙子了。老白家的二小子白玉福比我们小好几岁，当年我们总爱逗他玩儿，如今也是老得不敢相认了。最想见到的是李春芳，这家伙说话办事愣头愣脑的，大伙给他起个外号叫“潮种”，下乡那些年他成天和我们粘在一块儿形影不离，遗憾的是这次回去没能够见到他。当年我们和这些边边大的小兄弟曾经一起上山放鹰去抓野鸡、一起在雪地里蹍兔子、一起在冬天打狗炖狗肉吃、一起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掰地里的玉米烤着吃……今天终于见到他们了，却感觉物是人非，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几个小老头就是当年的小兄弟。

和乡亲们说会儿话之后来，来到了当年我们住过的小院儿，刚下过雨的院子成了稀泥塘，泥地上面布满了鸡鸭鹅狗的爪子印。我踩着垫在地上的石头走进了这个充满了混合着柴草和家畜粪土味儿的院子，当年我们五个未满十八岁的男孩子就是从这里开始了前后十来年插队生活的。低矮的三间小土屋依旧蜷缩在山脚下，残缺的黄土墙已经满目疮痍，地面上露着用碎石头垒的地基好像随时都有坍塌危险，糊着粗纸的窗户还是当年我们住在这里时的白茬木窗户，屋檐底下挂着一串串晾干了的瓜条和蘑菇。这就是我多少回梦到过的小土屋吗？今天我终于又来到了你的面前，你还认得我吗？

当年这三间小土屋曾是小山村的“社交中心”，不论春夏秋冬，不论农活忙闲，队里的男女老少都是我们这儿的常客。村里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整天在我们这里泡着，刚开始他们看我们什么都新鲜，我们早晚漱口他们不知道这是做什么，我们衣服脏了用搓板搓洗他们奇怪，那衣服还没等穿破不就被你们搓破了？我们带来理发的推子他们也看着新鲜，原来不用剃头刀也能够把头发剃掉，就连我们解手用手纸他们都纳闷，因为山里人祖祖辈辈就没用过手纸。

后来村里的男人都到我们这儿来理发了，他们觉得用推子推头又快又舒服，不像用剃头刀剃头，麻烦不说弄不好还会剌破头皮。年轻人逐渐也用上了牙膏、肥皂和手纸。下乡时我们每个人都带了不少的药，怕出门在外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乡亲们谁不舒服了就会上我们这里看看有没有对症的药，一来是相信我们略知的那一点点医药知识，另一个原因是他们没有钱去买药。

要是赶上阴天下雨不出工了，我们这里就更热闹了，炕上地下都挤满了人，屋里充满了旱烟叶子呛人的味儿和插科打诨的说笑声。我们用报纸卷着老乡的黄烟叶，听他们讲那些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笑话段子，那些段子十有八九都离不开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年轻人个个听得入神，不时用舌尖舔着干燥的嘴唇，讲段子的人更是兴奋异常，直讲得两眼冒光。我想山里人的性教育可能就是在这种笑谈之中完成的吧？

夕阳西下，家家户户的烟筒冒出袅袅的炊烟、小山村子顿时淹没在薄雾里面了，当灶台上飘起了饭菜的香味儿时，老乡们会热情地拉着我们到他家去吃饭，我们村里有二十来户人家，可以说我们吃过村里每一户人家的饭。山里人非常实在非常善良，看到我们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谁家的饭熟了都会热情地叫我们他家吃饭。其实，老乡们的粮食也不够吃，每人一年分三百多斤粮食，这其中还有不少是用土豆顶的数。大多家庭是“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甚至有时连稀的都吃不上，那就靠瓜菜甚至野菜来充饥了。

记得一次夏玉奎叫我到他家吃白面饼，那白面饼可是稀罕物，因为我们那里无霜期短种不了麦子，一年只能在端午节、中秋节和春节这农村的三大节日才能吃到政府调剂的每个人五六斤的白面。夏大娘把烙好的饼和炒鸡蛋端上来让我先吃，我拿起饼来刚要往嘴里送，看到炕里面坐着四个一个比一个小的孩子，他们一个个都张着嘴，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白面饼，这饭我怎么能吃得下去？我说咱们一块儿吃吧，夏玉奎这时把他的这几个弟弟妹妹们不由分说地都轰下了炕，然后让我赶紧吃。他家烙的这几张饼根本就不够一家人吃的，他们济着我先吃，我吃剩下的才每人分一口。我草草地吃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这顿饭是我在老乡家吃的最难忘的一顿饭。

和村里人聊天了解到村里的地都分到各户了，各家各户吃饱饭早已不成问题了，国家鼓励退耕还林每年都给村民们一定的补贴，另外年轻人在农闲的时候都出门打工，挣点零花钱贴补日子，乡亲们现在的生活比起我们在这儿插队时那会儿的生活强多了，听到这些我由衷地感到些许欣慰。

由于行程安排的非常紧，在村里只呆了不到半天时间。当年那些年富力强的大叔大婶有许多已经去世了，还有不少村民举家迁往外地去落户了，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少，小小的村落显得格外冷清，仿佛那些鸡鸭鹅狗也都不会叫了。当年那些围坐在我们炕头上聊天的人们不见了，社员们扛着锄头拉着队伍一起上山锄地的情景也看不到了，干活休息时男男女女你一言我一语的笑骂声也听不到了，只有远处高高的桦树林里不时传来一声声啄木鸟“噔、噔、噔”敲打树干的声音。

该上车了，村民依依不舍地把我们送出来。村长杨玉田比我们小几岁，他是初中毕业回乡的，也许是有着相似的经历我们很能说到一块儿，几年中我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难忘的时光。此时这个大老爷儿们拉着我的手哭了，他一再叮嘱我，明年你们几个一块儿回来，我好好陪你们玩几天。我的泪水再一次流了下来。汽车开出了很远，乡亲们还在向我们频频招手，依稀看到那几个大娘用衣角抹着眼泪。

我不由得想起崔颢的那首“七律.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
三十多年的心愿一朝成行，不但没有了却我心中的思念，却愈发让我难以割舍这段埋在心底的情怀。时间让我们慢慢地老去，空间让我们彼此遥距千里，而一旦跨越了时空又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曾经的年少的我没有豪气冲天的少年壮志也没有战天斗地的英雄壮举，没有挥洒热血的红色激情也没有无怨无悔的一往情深，就像一叶小舟任凭大风大浪将其抛到天涯海角。蹉跎岁月我有过失落也有过悲哀，有过迷茫也有过痛苦。但再苦的磨难也有值得珍惜的一页，再坎坷的路途也有值得回望的经历，再失落的青春也有值得回味的画面，再偏僻的村落也有值得感动的记忆。我不会忘记下乡七年那刻骨铭心的岁月，更不会忘记那些对我有过养育之恩的父老乡亲，这一切我将牢牢地记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