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读书与生活的随想 庐山
( 在某大学的演讲稿 )
我们都知道,人的知识来源有三个途径。一是亲身经历,二是读书的积累,三是道听途说。古人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其实这中间就包括了上面讲的三个方面。因为行万里路的本身既有亲身经历也有道听途说,而读万卷书就意味着知识的积累。我们通过行万里路了解了世间百态人世沧桑,获取到生活的经验,而这种实践恰恰是书本所不能给予的。反过来说,书本上的描述和总结又能够为我们从庞杂无序的生活头绪中梳理出明晰的概念,从而指导我们在工作生活中少出甚至不出差错。
所以说,人生在世,经验与书本是相辅相成的,“读书能够弥补天然之不足,经验又能够弥补读书之不足”。不同门类书籍给我们的启发也是不一样的:“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畅游在浩瀚的书海中,你能感受到它的博大精深,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和不足,进而得到充实和享受。
以上说的是读书的重要性,算是开场白。
曾经有一个朋友问我两个问题。一个是问我到目前为止我读过多少书?别说,这问题我还真没法回答。也许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没法准确回答。第二个问题是让我写出一本或者一本以上我曾经读过至少三遍以上的书。这问题也叫我感到很惭愧。我可以列举出读过三遍以上的文章,但是具体到某一本书我确实没有读过三遍以上,连第二遍都没有。这揭露出我对读书的一种浮浅态度,所以我感到惭愧。
说实话,我真正自觉地去读书,把读书当作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是在三十岁左右。严格意义上说,三十岁这个年龄才想起去认真读书确实有点晚。但是那也没办法,因为在这之前我在农村劳动,没那个条件也没那个精力。
西汉学者刘向写了一本叫做《说苑》的著作,其中记载了战国时期的这么一个故事:说有一天晋平公问大臣师旷:“吾年七十欲学,恐已暮矣!”师旷曰:“臣闻之: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由此可见,读书是一件贯穿人生始终的事情。正如我们以前说过的“革命不分先后”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年龄越大学习起来越感到有点吃力而已。
我常常听到有人说,读书有什么用?名牌大学毕业生有的还不照样找不到工作。当然,这或许是不可争议的事实。但是如果你放开眼光坚持不懈地努力下去的话,迟早你会遇上发现你的伯乐,因为是金子总会发光,千万不要自暴自弃,机会永远都只给那些有着充分准备的人。这不是大道理,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下面我不妨用自己的读书经历来一个现身说法,这样也许更贴近现实一点。
前面说过,我是三十岁以后正式开始认真读书的。从农村回来以后我被分配在工厂,那时候我两眼一抹黑,更不要说去找什么人帮忙了。于是就只得老老实实地当工人。百无聊赖之际,我就用读书来打发时间,那纯粹是闲得无聊时的一种自我消遣。那时候一般读的是一些杂志上的小说,读着读着就有了一个想法,别人能写为什么自己不能写呢?从学生到农民再到工人,我觉得自己的经历阅历也算够得上丰富了。于是就开始编故事。不停地写,不断地投稿。那时候不知道创作的本身也是一门学问,以为只要把自己经历过的写下来就是小说了。但是不管我写了多少,收到的只是一张薄薄的退稿信。那时候我每天最盼望的时刻是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因为邮递员总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家门口。不难想象每天我有多么失望。后来我既盼望邮递员的出现,又怕那个邮递员出现,到最后我都有点莫明其妙地恨起这个邮递员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再见过这个邮递员,也许他早就退休了。从内心讲,我现在真的希望见到他,请他喝个酒什么的,跟他说说心里话。不错,他始终给我带来失望,但是我始终没有退缩,从这个意义上说,是他带给我的失望让我坚定不移地继续往前走下去。我真心地尊重他,把他当做我人生道路上一个不可多得的朋友。这种情况大约持续了两年左右,直到有一次我去北京探亲,当我把这几年的努力告诉我父亲以后,他把我引荐给了一个专家,这就是中国太平天国研究会副会长苏双碧先生。苏先生三句话不离本行,希望我沉下心来研究太平天国史。至今我还记得他给我的三个课题,一是《太平天国时期的江南土地关系》,一是《论太平天国定都天京的失误》,还有一个好像是《从天京内讧到石达开兵败大渡河》。于是我兴致勃勃地答应下来,回来以后就开始不亦乐乎地搜集资料,一头钻进了故纸堆里。现在回想起来才感觉到自己的幼稚,那几个题目哪里是我这个外行能够承担得起的?我觉得苏先生真的是太高看我了。但是那个时候我有的是热情,有的是用不完的精力。又过去了两年,我越来越发现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原先写那些所谓的小说尽管不断地收到退稿信,但是终究在失望中多少还有一丝希望,可是现在连这百分之一的希望眼看都要泡汤了。我告诉自己,必须重砌炉灶,否则仅存的那点锐气就要通通被磨光了。面对现实,希望取得成功的人们是去寻找办法走出困境,而可能的失败者总是千方百计希图去寻找借口,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样心理上才可以得到一些慰藉。
由于这两年我的全部业余时间都耗在太平天国史料的学习和研究中,事实上太平天国已经融入了我的生活,于是我决定利用自己所学得的知识,用文学的方.式去表现这一中国历史上空前规模的农民起义。
前面说了,在写作的道路上我屡战屡败早已伤痕累累,而这次我决心以背水一战的勇气用长篇小说的形式再现那段历史。这个难度可想而知。仅凭热情和冲动显然是纸上谈兵,还必须脚踏实地地去读书去学习。什么《文学的基本原理》、《中国小学美学》、《悲剧心理学》等等等等,一切从头学起。不怕各位笑话,那时候我没钱买书,只能泡图书馆。我至今仍很感谢图书馆在我困难的时候为我提供的支持和帮助,所以我每有新书出版都会送去一本以表达我的感激。在自学的同时,我报名参加了东北的一个文学函授学院的学习。在那里,我遇到了我文学创作的启蒙老师董先生。他不厌其烦的谆谆教导和温暖的鼓励使我越加坚定了信念。就这样,又过去了近两年,我开始投入了太平天国长篇小说的创作之中。按照最初的设想,这部小说写的是太平天国从起事到失败的全过程,但是一经提笔才发现那场农民起义决不是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所能涵盖的。于是我异想天开地订了个计划,打算写上三五本七八本,形成一个太平天国系列长篇小说。我的第一本书定名为《忠王李秀成》。李秀成是一个颇受争议的历史人物。按照当时的思潮,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起义的叛徒。在那时的大环境的影响下,我不可能、也不敢替李秀成翻案,何况我根本不具备那种思想高度和洞察能力。我只是潜意识地认为这是一个值得为他写上一笔的悲剧英雄。于是我写了他的才智,他的骁勇,他的爱情。从动笔到1981年春天脱稿,又过去了两年。重庆出版社从数以千计万计的来稿中慧眼识珠,很快给我写来了热情洋溢的回信,但是却又提出了难度很大的修改意见。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已经从中看到了曙光看到了希望。这时我向单位领导提出了一个请求,我告诉厂长出版社已经认可了我的长篇小说,我希望领导能照顾我安排我到工会去写黑板报。厂长说,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法安排。但是他答应从此我可以不用上白班,晚上一般上两三个小时就可以回去。我很感谢这位厂长,他给我送来了及时雨。几年前他去世的时候,我站在他的遗体前思绪万千,心里默默祝祷他在天堂愉快而安宁。
这时,我切实地感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迫切和重要。我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沿着太平军广西起义一直到攻克南京的路线重走一遍,去搜集一个世纪以来流传在民间的口碑野史,去凭吊古战场,去感受那些叱咤风云的农民弟兄的呐喊和惊天动地的炮火。于是我请了病假。关于请假有个小插曲,因为我计划的路线是从镇江出发,经安徽、湖北、湖南进入广西,再从洪秀全的家乡广东花县到上海再回来。那不是十天二十天所能走完的。我那位好心的厂长很为难,但是他给我出了个主意,说有一种病任何单位都不能不准假,那就是血吸虫病。一旦染上这种病,无论治疗是如何彻底,但任何时候去医院检查仍然可以查出病源来。于是我如法炮制,厂长也爽快地给了我假期。
这是一个极其艰苦的旅程,我身上一共只有借来的500块钱,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相当于我一年多的工资。其间的艰难这里就不说了,反正我爬过火车,不是客车,是那种运煤的车,也逃过票。记得到达杭州附近一个叫乔司的地方的时候,瘫在一家农户的篱笆脚下饿得实在走不动了,是一个阿姨给了我两个山竽才让我有力气重新去爬火车安全回到上海。这就是我的行万里路。后来我专程去过乔司这个地方,但是这里已是高楼林立,早已没有了农户当然也没见到那位可敬的阿姨。
行万里路让我带回了十几万字的资料,我对《忠王李秀成》的修改充满了信心。
当然我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也就是说,如果这次再失败的话我得有一个谋生之道。那时我在工厂里是铣工,工资30多块钱。我不甘心如此这般按部就班地生活,我得找一个赚钱的行当,多挣点钱,然后再去圆自己的文学梦。所以我决定,万一失败,我就去卖盐水鹅,这行当那时是很来钱的。当我前思后想把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忠王李秀成》的修改工作中。用宋丹丹的小品语言来说,就是“那家伙,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人山人海”,而我则是“那家伙,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因为我必须抓住这个可能给我的命运带来转折的机会。又过去了两年,《忠王李秀成》经过了三次修改终于定稿,出版社并于1984年上半年向全国征订。这时我的情绪可以说已经到了激情燃烧的时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再也坐不住了。虽然我仍然像以往一样按时等待邮递员的到来,但是我等待的是破茧而出的那一刻的到来。这时我又做出了一个影响我一生的重大决定,我向工厂正式提出了辞职。现在回头看看,八十年代为了所谓的追求而主动砸掉“铁饭碗”的人并不多见。但是正是这一决定从此改写了我的人生。从辞职那天起,我走上了职业创作的道路。
1985年元月,我的长篇处女作《忠王李秀成》正式出版发行,首印十万册。十万册,这是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数字,同时也成了激发我继续努力的一个起点。
讲了这么多,只是想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读书与生活的本身讲究的是正确的方法,追求的是一种不离不弃的精神。譬如说,我在当初由一个纯粹的文学爱好者凭着一种原始的冲动不停地去进行所谓的创作,接着又不断地收到退稿信,那么无论你有多么高涨的热情,终有一天会被瓢泼的大雨淋得浑身湿透,从而浇灭了心中最后的那一点火苗。如果说我始终固执地钻进太平天国历史的研究中不改变策略走出来,那么也许我可能发表几篇论文,但是绝对只是浮光掠影的文字。当然我并不是说我现在的文字有多么成功,我只是想说我选对了适合自己的道路。如果说我不及时调整方向,如果说我不重新定位并重头开始对文学创作的系统学习,如果说我不放弃已经拥有的而去实践“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教诲,也许我至今一事无成。这就是读书,这就是生活,这就是读书与生活的有机联系。我曾经写下一段文字记录这一时期我的心情我的感慨,文章的题目叫《一穗最瘪的谷子》,文章说:“ 我多么想长成一穗饱满的谷子啊。浑圆的,笃实的,金黄的,像一棒真正的金子!然而早春的风太干燥,几乎榨尽了我柔细根茎里最后一滴绿色的血液;然而盛夏的雨太粗暴,在没顶的混浊中我几乎丧失了站立的勇气;然而晚秋的霜来得太早,饥寒中我长成了这副干瘪而难看的躯壳!拂面的和风吹过来了,输给我青春的血液。甘霖般的雨露滋润着我那枯竭的心田。爱之女神俯在我耳边悄悄说:‘快发芽吧,你这幸运的种子!’ 呵,我那浑圆的幻想,笃实的希望,金黄色的梦……”
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词作《青玉案》,其中两句想必大家都耳熟能详。他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一种意境,也是一种向往。你在找他,难道她不也正在寻你?生活的目的其实也是一样。前面我提到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付出了,你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总有一天伯乐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关键在于你有没有真正脚踏实地地付出。
这时我的那位良师益友,也就是我曾经的文学函授学校的董老师,这时他已经调到一家出版社担任编辑,在收到我赠给他的《忠王李秀成》之后,董老师第一时间给我发来了约稿信。他给我的题目是《西王妃洪宣娇》。这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份约稿信,而不是那些雪片般飞来的退稿通知。这无疑是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那几个月我整天处在一种亢奋的情绪之中,七十天,我只用了整整七十天时间就完成了长篇小说《西王妃洪宣娇》的创作,而董老师只用了二十天的时间就把新书寄到我手里。遗憾的是,直到今天我都未曾跟这位在我人生道路上给予我无私帮助的老师有缘见上一面。《忠王李秀成》以十万册的订数让重庆出版社对我充满了信心,原先我那个太平天国系列长篇小说的梦想在这时开始得以扬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