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醉酒
“张林喝醉啦！”
那天晚上，居住在前后两排宿舍的四十多名男女知青，都忽然获得了这样一条信息。对于那种没有电视、没有影院、没有剧场、没有夜市、没有任何消遣活动的知青之夜，这无疑是一个兴奋点。很快大家就都挤到我们一号宿舍门外，想一睹张林醉酒的风采。
一到我们宿舍门口，立刻闻到浓浓的酒气。我们屋里没点灯，借着月光往屋里看，可以看见华华（张建华）、亮亮（马士亮）和我,以张林（在我们宿舍叫“林林”）为中心在炕上或躺或坐，张林耷拉着两条腿坐在炕沿上，带着一脸坏笑，正旁若无人眯缝着两眼不住地念叨：
“这个出来啦，那个进去啦。那个出来啦，这个进去啦……”
看见张林这样，挤在门外的同学们“嘁嘁哧哧”地直笑。有人还冲着里面喊：“谁出来啦？”
张林发现了门口聚集的同学们，就招呼：
“来，你们进来！进来！”
然后接着念叨：
“这个出来啦，那个进去啦。那个出来啦，这个进去啦……”
他招呼，外面的人没敢进来。听他又接着念叨，大家“呼”地一声笑了。
这一笑不要紧，张林觉得不自在，跳下炕去揪外面的人。外面的人“轰”地一声就四散跑开。张林拉开门追了出去。
我们三个冲着张林喊：“哎哎哎，别走，接着讲！”
张林在前，我们三个在后，追出门外，只见明亮的月光下，一伙人跑到房后没影儿了，另一伙人又从房前探出头来看着张林直乐。于是，围绕前后两排知青宿舍，张林追了这伙追那伙，大家兴奋地和张林捉开了迷藏。尤其是女生，更是没命地逃跑，因为她们吃不准，一旦被醉鬼张林捉住，会把她们怎么样。一阵阵惊叫声、喧笑声、起哄的吆喝声，从我们内蒙古达茂旗查干敖包公社希拉哈达大队知青点传开，在静谧空旷的大草原上，向远方飘荡，飘荡……
那是1969年初冬。其实，那天晚上，张林根本没喝酒。
大队部前后两排房，由大队办公室、大队会计室、大队会议室、食堂、食堂仓库和8个知青宿舍组成。这些知青宿舍从1968年7月下旬入住的第一天就排了号，分别叫一号宿舍、二号宿舍……八号宿舍。全体知青人数49名。五号宿舍是里外两间，住了10个女生，八号宿舍兼做医务室，住了4个女生。其余六个宿舍，全是男生。1970年夏天新华社记者来采访时，我和那个姓秦的记者说：“我们最大的问题是男女生比例失调，这影响到我们这个知青点的长期扎根。”秦记者说：“你说的确实是个实际问题。”
一号宿舍彼此的称呼都是各自名字最后一个字重叠。我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是“孜”，应该叫“孜孜”，但这么叫我的人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耗子，就没人按规矩叫我了。他们四个除了上面我已经介绍过的华华、亮亮、林林外，还有一个是赵贵，按规矩应该叫“贵贵”。我们宿舍这种称呼的兴奋点在“华华”身上，听起来好像叫“花花”。一个1.78米的男子汉大丈夫叫“花花”，像是一个小村姑，又像是一只非常可爱的宠物，感觉特幽默。张建华是文革结束后最早的研究生，早就当了教授和校长，现在都快退休了，但是当年的老同学还是叫他“花花”，无论是当面还是背后。
二号宿舍彼此的称呼也有规矩：都在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前加“小”:吴广庆叫“小庆”，姜学文叫“小文”，谷志鲁叫“小鲁”，傅志仁叫“小仁”，张颖清叫“小清”。二号宿舍称呼的兴奋点在王老师那里。王老师叫王广弘，是学校派出陪同我们插一个阶段队的校方工作人员。虽然是老师，那年的岁数将近四十，也得按规矩叫“小弘”，听起来像叫“小红”。每天开饭时，二号宿舍的人会站在院子里喊：
“小红——回家吃饭喽——”
王老师也不生气，顶多笑着指着他们说：“坏小子们！”
可惜，2004年春节回内蒙古探亲时得知，曾经和我们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王广弘老师已经不在人世了。
三号宿舍的人下乡前是一个班的，沿用了他们在学校时的外号：于江河叫“鱼头”，高万忠叫“萝卜”，白建祯叫“白薯”，孙文江叫“葱头”，赵恒叫“黄杏儿”，张志敏叫“大米”。于是，三号宿舍得了个别名——菜窖。
另外五个宿舍彼此称呼就没什么规矩了，基本上是以绰号相称。比如“铜玲玲”、“有蛋”、“大板儿”、“面条儿”等等。
说远了，接着说张林醉酒。
张林没喝酒怎么会那样呢？这怪他自己。
那天晚上擦黑以后，我们宿舍五个人没脱衣服囫囵着身子躺在炕上聊天。天天聊天，也就没什么有意思的可聊了。张林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我们说：“好啊！”
张林问：“你们想听长的还是短的？”
我一听，知道这家伙想作弄人，老套套了嘛。
我悄悄捅了捅旁边的人，然后对张林说：“当然想听长的啦。”
张林：“那好，我给你们讲长的。”
他怕我们不受他的捉弄，就和我们敲定：“你们可不能嫌长啊。”
我们说：“越长越好。”
张林：“半截儿谁不听谁是个球（这个字的正确写法应该是“尸”字下加“求”）。”
我说：“要是你半截儿不讲了咋办？”
张林：“谁说话不算谁是球！”
我们：“一言为定！”
于是，张林开始讲他的“长故事”：
从前呀，有一窝老鼠，住在一个财主家的粮仓下面。
这一年，大丰收，财主家的粮仓堆积得满满当当的。
这一窝老鼠的头领高兴坏了，号召它的大家族的老老少少、子子孙孙往窝里倒腾粮食。
于是，老鼠家族总动员，开始往鼠洞里运粮。只见这个出来啦，那个进去啦。那个出来啦，这个进去啦……
讲到这里，我知道这种“长故事”已经进入了“无限循环链”。
我们四个心里都明白，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任由张林这么念叨下去。
念叨了一气，我们四个人一直静静地听着。张林沉不住气了：
“哎，你们听没听啊？”
“听着呢，听着呢，讲得真好！”我们回答。
因有约在先，张林只好接着念叨：
“这个出来啦，那个进去啦。那个出来啦，这个进去啦……”
其实，张林肯定知道现在被动的是他自己，但是，从来不服输的他还是硬着头皮坚定不移地往下念叨：
“这个出来啦，那个进去啦。那个出来啦，这个进去啦……”
我们四个明白，反正晚上也没事，这么躺着也不累，累的是张林。念叨吧，看你能念叨到什么时候！
张林也真是条汉子，至死不认怂，锲而不舍地念叨着：
“这个出来啦，那个进去啦。那个出来啦，这个进去啦……”
说实在的，我们老听他在那里念叨也得有一定的定力，有时候忍不住想互相说说话，但是张林坚决予以制止：
“听不听了？”
我们立刻说：
“听听听！”
“听就不许你们说话！”
我们不说话了，张林只好接着继续蘑叽：
“这个出来啦，那个进去啦。那个出来啦，这个进去啦……”
蘑叽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张林仍然咬牙硬挺。
我悄悄地对着赵贵的耳朵说：
“你出去告诉大伙儿，就说张林喝醉了。”
赵贵跳下炕，张林说：
“哎哎哎，不能走啊！”
赵贵说：“憋尿了，总不能在家里解决吧？”
张林：“那得赶紧回来，球才不回来呢。”
赵贵：“对，球才不回来。”
事后赵贵和我说，他出门时，想起窗子跟前有半瓶酒精，就悄悄地拿起来到外面洒在门口。
以下的事情，开头已经说过了。
直到现在，除了我们宿舍，张林醉酒在其他人那里，还是不争的事实。
因为，第二天，我们又得忙于挣工分，又得在百无聊赖之中寻找新的乐子。至于头天晚上张林是怎么醉的，是真醉还是假醉，再没人去探究。人们只记得，那天晚上，张林可真逗！哈哈哈哈！
（2004年10月27日写于深圳）
文中人物踪迹（是写本文时的踪迹。现在又变了，大部分退休了，有的不在了）
一号宿舍：
张建华：内蒙古团校副校长
马士亮：内蒙古外运公司总经理
张林：内蒙古乌兰察布盟教育学院副教授
赵贵：内蒙古达茂旗教育局局长
二号宿舍：
王广弘：内蒙古集宁市工业区中学教导主任
姜学文：内蒙古乌兰察布盟交通处副处长
谷志鲁：葛洲坝集团第五工程公司总经理
吴广庆：内蒙古集宁皮件厂党委书记
张颖清：山东大学教授，生物全息学创始人，国际生物全息学学会终身主席
傅志仁：改名为王志仁，内蒙古政协委员
三号宿舍：
高万忠、张志敏、白建祯：内蒙古达茂旗教员
孙文江：到了铁路系统
赵恒：内蒙古人民政府办公厅印刷厂车间主任
于江河：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广播电视大学党委书记
其他宿舍：
面条儿：内蒙古达茂旗中学教员
铜玲玲：内蒙古集宁市电业局职工
大板儿：内蒙古集宁五中教员
有蛋：内蒙古集宁市教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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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2/2/10 11:21: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