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17时50分，八十八岁的岳母在解放军301总院重监室的病床上静静地去世了。
老人家面呈微微的笑容，像在对我们说：孩子们，你们都尽力了，辛苦了，妈妈很满意！妈妈实在是太累了，要去睡一会了。
岳母的三个亲生儿女 ---- 我太太、大姐和滨滨全悲痛欲绝，几乎全失去了控制。
这是一个非常之家，孩子们对妈妈的爱也必然是非同一般的！
我岳父是文革前海军法院的院长，文革中同陶勇、张学思（张学良胞弟，海军司令部参谋长）将军一同受到残酷迫害。不知是兽还是人的人把我岳父被打死后，又从楼上扔下来，然后，说他是“畏罪自杀”的。陶勇将军更惨，被杀害后，扔进了一口枯井，后来连尸骨也找不到了。
岳父是硬汉，临死前的那天晚上，咬破手指，在墙上写出这么一句话：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
现在孙辈们对这句遗言很不理解，但我们理解！这句话看似愚忠，其实，是那个时期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强加于他头上的那些莫须有罪名的辩解和抗议。
岳父被害死那天，是1968年酷冬里的一天。当时，是叫我太太去现场认的尸。
大家可以想象，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见到慈父惨不忍睹的尸体，会有什么感受？
我太太是文革前在海军大院里长大的小美人，天生一副好嗓子，爱唱歌，就连吕骥、李谷一、杭天琪对她的嗓音都赞不绝口（这段故事以后再讲）。
但是，她从不唱文革时期的歌曲，因为，一听到那个时期的歌，她就不由自主地颤抖。现在爱唱红的人我们也理解，因为小小年纪就被改造了。可是，如果当时你也有亲人被活活打死的经历，能接受歌词里什么什么最红、谁谁谁最亲的说教吗？
文革，搞了三大造：造神（如某某某、某某，但是某某也很快就成了鬼）、造鬼（阶级敌人和党内走资派）造奴（过去的N个+现在仍然爱当傻逼之人），从哪个角度看，都可与中国古代封建社会和欧洲中世纪对人的迫害比肩！
我太太是老二，岳父死的那年，大姐17岁，小弟滨滨13岁，岳母44岁。当时，我们家在内蒙，父亲和二弟也被关在监狱里，情况除了没有我太太家那样惨，其他遭遇也都差不多。
到现在，也有人不承认文革是全国性的灾难。我们两家人心里很清楚，什么人会说文革的好话。不信你们就去查，准是那些当时能通过害人而得到好处，仗势欺人，耀武扬威的人，或者是他们的后代；再就是那些过不上整人的日子就不得好，在现今社会因为整不上人而过不上好日子的人；最后一种是更难理解的人：文革中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甚至家破人亡，但是，现在不知道抽了什么筋儿，居然也怀念起那个年代的人。
不说上面三种人了，人家的脑袋粘在人家的脖子上，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可惜，他们再也无力回天了，就像当年的袁世凯想复辟帝制一样，他的新朝廷仅存80天，就在中国人民的一片骂声中寿终正寝了。
接着说我岳母的故事吧：
就这样，一个寡母，带着三个孩子，在存款被没收，一个月仅领8元钱的情况下，继续过着倍受歧视、虐待，度日如年的日子。
随后，大姐到河南插了队，我太太在河北插了队。岳母带着13岁的小儿子在大院的一间小工棚内，继续过着每月8元钱的日子。“姐夫，你想想，每月8块钱，妈妈和我每天能吃什么？除了拌豆腐、炒豆腐，就是煮豆腐呗。”滨滨对我说。
岳母受过大学教育，原是海军大院门诊部的医生。岳父死后，她被剥夺了给人看病的权力，没人对她敢表示出同情，就连过去很亲密的同事对她都避之犹恐不及。
但也有例外。有一天，岳母和滨滨听到有人拿小石子打门，起初，他俩以为又是大院孩子在用这种方式欺负人，就推门出去观望。没想到，看到门外地上放着一摞点心盒子。只见远处有一个人躲在树后在向他俩悄悄招手。
岳母仔细一看，原来那个人是吴建安伯伯。
吴伯伯用手势向我岳母示意：不要让人看见，快把地上那些吃的东西拿回家。接着，他合掌抱拳作告辞状后，转身消失了。
吴伯伯是著名的国民党起义将领。解放战争期间，国民党海军起义的事件只有两个，一个是重庆号起义，一个是吴建安舰队起义。毛主席接见过吴建安，并亲笔写下“吴建安是好同志”这样的题词。吴伯伯就是拿着这个题词，躲过了文革那一劫。
吴建安对我岳母一家人悄悄表示慰问这件事，让我岳母感念了一辈子，她总对我说：“那时候，谁还理我们这家人呀？当时，你吴伯伯送点心这件事要被人家看到了，他就有灭顶之灾呀！你吴伯伯对我们表示的支持和关心，也是让我活下来的支撑。我就觉得像吴伯伯这样的好人都同情我们，这日子就有盼头！”
后来，我和太太去大连旅行结婚时，滨滨也陪我们去了大连，我们一起拜见了吴伯伯，他当时担任着海军学院副院长的职务。
吴伯伯见了我们非常激动，设家宴招待我们。吴伯伯跟我们说：“过去解放军是没有海军的，解放军的海军最初是由肖劲光、张爱萍、陶勇、张学思和你们爸爸等这批陆军将领组建起来的。他们这批人对我们这些起义人员好呀，不仅信任，而且委以重任，所以我们也为建设新中国自己的海军不遗余力了。但是，文革时，往死里整这批组建海军的功臣，那不就明显错了吗？说不通嘛！可惜呀、可惜，陶勇和你们爸爸都没有熬出来呀！”
吴伯伯说到这里，我太太就失声痛哭起来，吴伯伯安慰她说：“你们有个坚强的妈妈，不然你们这个家哪有今天的好日子啊？你们要向她学习，我都在向她学习啊！”
岳父遇害的第三年，当岳母以为这种凄苦的日子还要继续下去的时候，情况忽然发生了逆转：林彪突然出逃摔死了。随即，他那几员干将也被逮捕了。再接下来，我岳父、陶勇将军等被害的事件就成了批判和清算林彪集团的罪证之一。
再接下来，海军宣布给我岳父平了反，恢复了名誉，并给家属落实政策。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件事，我们不妨清醒地看一下这件事：那就是，假如没有发生林彪事件呢？林彪没有摔死，还在台上呢？我岳父和陶勇将军的冤案能被平反吗？现在我们都知道，林彪和他那些大将们的后人开始申诉对他们的不公了，知道被整的滋味不好受了。其实不妨也冷静地、将心比心地好好想想，当自己的父辈在台上威风八面，草菅人命、株连九族时，被整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受的是什么煎熬？我不是说有委屈不能说，要说，要申诉，因为现在社会进步了，对谁不公都不对。但是，谁做了坏事，都是要得到报应的，这也是一种公正。先人反复告诫我们，人世间是有因果报应的，可又有多少人能听从告诫？
岳母家被落实政策的结果是，我太太和小弟滨滨被允许当兵了。大姐可以参加工作了，她由知青当上了郑州公共汽车上的一名售票员。岳母也恢复了工作，可以给患者看病了。家境的改变，使我岳母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但是，岳父死于非命这件事，永远地给这家人心中造成了深深的内伤。
我第一次见到岳母，是在1980年的秋天。那天中午，海军法院的一位叔叔给我打电话，让我到海军大院门口见他，然后他领我去见我现在的太太。就是相亲呗。
那天我正好跟战士在工地干活时，钢筋把裤腿扯出一个大口子。那位叔叔催得急，我还没吃午饭，一时也找不到针线把裤腿上扯开的口子缝上，就骑上车子赶到了海军大院。
那位叔叔敲开了岳母家的门，岳母笑呵呵地迎了出来，那位叔叔也不进门，说：“我把小伙子给你带来啦，你们好好聊吧。”就走了。
岳母当时上身穿着海军发的那种绒衣，把我全身也打量了一下，我指指裤腿上扯开的那道口子说：“阿姨，对不起，我来不及换衣服。上午干活把裤腿给扯开了，就这样直接过来了，太没礼貌了。”
“没关系、没关系，”岳母笑着说，“快进屋，喝口水再说话。我闺女还没下班，咱们等她一会儿。”
岳母让我坐在沙发上以后，大姐给我端来了一杯热茶，她跟我同岁，当时刚生了孩子，在家休产假。此时的大姐和姐夫，都毕业于清华大学，已是年轻的导弹工程师了。
我喝了一口茶后，岳母问我：“你还没吃饭吧？”
“我们那里正要开饭，张叔叔就来电话让我赶来见面，没来得及吃呢。”
“那现在饿吗？”岳母关切地问。
说老实话，因为干了一上午活儿，我当时真是饿得不行，就直接了当地对岳母说：“饿！”
可能由于我这种不加掩饰的坦诚，逗得岳母和大姐哈哈大笑，她们连说：“好好，我们马上给你煮面条去。”
没过多久，我太太就回家了。她没直接进客厅见我，而是先去了大姐的房间，大概是要先喘口气、定定神，并听听大姐对我的印象。后来她告诉我，当时大姐悄悄对她说：“快去见见吧，长相没问题，说话还特逗。”
在此之前，那位叔叔已经向我介绍过她的情况了：最初是在海南岛当的兵，后来调回海军总院当护士，工作表现好，立过二等军功。
太太进来后，我说出了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我怎么觉得你长得比我高呢？”
“是呀，我也觉得你比我矮呀。”她也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对我的第一印象。
后来才知道，我仅仅比她高3公分。
人对了眼，个子不是任何问题。那天，我离开岳母家的感受是：妈妈好，女儿好，这家人真好！
交往几次后，妈妈对我说：“你和海军那姑娘谈的怎么样啦？我和你爸爸都想见见她呢。”
正好那个周末在人民大会堂有个电影招待会，我就领她去了。妈妈一见了她，就喜欢的不得了。回到家，对我说：“多好的姑娘啊，我看你也别挑啦，就和她谈下去吧。”
爸爸说：“对这个姑娘，我没有意见。你记住：人家的爸爸，是没能熬过文革活下来，我是熬过来能侥幸活到今天的人。我们两家是一样的命运，要找就找这样人家的孩子 ---- 有共同的经历，谈得来！”
一年后，我和太太结了婚。
结婚那天我改了口，不再叫岳母是阿姨了，而是妈妈。这一叫，就叫了三十一年。
这三十一年，岳母看着他的三个儿女一个个成了家，又看着她的一个孙子（滨滨的儿子）、一个外孙（我和太太的儿子）和一个外孙女（大姐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去年，岳母抱上了自己的外重孙女（大姐女儿的孩子），高兴得天天像过年一样。
病来如山倒，岳母昏迷在病床上的时候，我从西安赶回来对她说：“妈妈，一定要坚持看到您的外重孙子来到世间，好吗？”
岳母闭着眼睛，微笑着点点头。
可惜呀，岳母坚持不到最后了，她老人家太累了。
今天是2012年3月1日，明天，我们向岳母的遗体告别，3月7日，我和太太的孙子、岳母的第一个外重孙子就要来到世间了。
我们一定要告诉这个孩子：你曾有一位坚强慈祥的太姥姥，她出身大家闺秀，但却历尽了人间的辛酸苦辣，你是她的后代，所以，你要善待众生，不能去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想，这也是岳母要跟她的所有后代们讲的话。
《怀念》就写到这里。
谢谢大家能看完这篇文章，给你们鞠躬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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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2/2/28 15:26: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