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革时期的爱情》（书信体长篇小说）

 

 078、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法慧法慧：

你这人太残忍太狠毒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会残忍狠毒到这种程度。为了达到你的目的，竟连造谣中伤、污蔑陷害这类手段你都干得出来，你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也太不仗义了吧！

你万万不可用这法子断绝我的后路。我求你千万别那样做，千万千万！别的事情都好商议。

近来，我很苦恼。依我的意思是必得回去不可，这个念头是早已有之，来之前就拿定主意的。来之后，家乡的情况更坚定了我的想法。你那诸多设想都是虚幻的海市蜃楼，或者说是肥皂泡，一触即破。我看你这人太庸俗太鄙琐了。你考虑问题没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又那么爱虚荣讲面子。那天我当面说你难成大器、难胜大任，其根源也在这里。

除你的阻拦之外，我父母也不同意我返疆，还有你家的老人。那天我听奶奶和母亲的口气，也都不让我走。

法慧，你容我再考虑一下。你先不要鲁莽行事，绝不要乱来。反正，我真的要走之前，必得先争得你的许可。我这样说，你总该放心了吧！

只可惜新疆地窖里储藏的那些白菜、萝卜和土豆，它们毕竟是我辛辛苦苦劳动换来的呀！这下便只好转赠他人了。

你那天提出要到县城去一趟，探听一下消息，我看也使得。日期由你拟定。

再嘱你一句：不可鲁莽行事！

                                                          恨你的：雁琳

                                                            2月7日草

 

                      079、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那天去Y城，因为有荣宝芬一路同行，有许多话不便当面多说，弄得我心里很是别扭。

在劳动局，那些当权者虽系同一山头的战友，可现在全不记当日的情谊，说话冷吹慢打、咬文嚼字，架子大得像二大爷。说什么：“户口已经迁到新疆去了，那就不好办了！”“有政治问题的就更不好办了！”——小子！好办我还来找你们吗？真是令人失望！可见，现在的人情薄如纸哟！

在文化馆试唱样板戏时，守着那么多人，荣宝芬唱得太慌了。她本来就音乐素质不高，再加上心理紧张，一下子就唱砸了。倒是你，因为不抱任何期望，心里无所顾虑，所以发挥自然，一段阿庆嫂的清唱唱下来，令那些专业的“演员”们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不过，有什么法子呢，世道如此，人家也是爱莫能助。听说她们当中有个讲解员，就因为舅舅有什么历史问题，还正要辞退呢。什么屁政策！

不过，你还是不要太失望。劳动局的那位不是说了么，71年将是大招工的一年，许多工厂企业都需要人。到那时，上级政策或许会放宽的。不论怎么说，你毕竟还是从非农业户口上迁出去的，现在又是下乡知青，上级总该想办法安置这些人的。等等看吧，也许不久将来情况就会有转机。还是那句话：车到山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从城里回来之后，小学一位负责人来找，说联办中学的事正在筹建，已把我的名额报上去了。如果公社教育组批复，我就可以走马上任了。当然，当一个民办教师，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总比当磨坊会计要好一些。

这两天心情如何？有什么书可读？

代销点的二叔几乎天天到供销社起货，每次都从你家门口路过，此信托他捎去。以后你有书信，也可顺便让他捎来。二叔人很好，不会偷看我们信的。

                                                               法慧

                                                              2月15日

 

                          80、卢法慧致肖雁琳

 

法慧：

我一天天待在家里，实在无聊。

爸爸仍然是那样沉默寡言，对全家人怀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母亲是争胜好强，可惜是心强命不强。近来我看到村上有大字报，说我妈利用做衣服不收钱来收买腐蚀大队干部。我几次想埋怨我妈怎么这等下贱，可我转而又想：究竟是我妈不收钱呢，还是那些人赖着不交钱？他们到我家来做衣服的目的就是图省钱。要不，何不到大队缝纫组去做？提到缝纫组，我又生气。我妈与缝纫组几经合作，她们的目的是把我妈争取过去，一是利用我妈的声誉来为她们争取客户，招揽生意，然后再把我妈挤出去。我妈处于两难的境地，你用心教她们吧，她们明明要吞并你，等于猫教老虎学艺。不教她们吧，又说你保守。几次合作都弄得不欢而散。爸爸岁数大了，精力不济，许多重活累活懒得去干。其实，即使我爸干得再多再好，谁又会开恩给他摘去“历史反革命”帽子呢？妈妈用心良苦，常常自己早起五更替爸爸去扫街、积肥。有时，还把自己家里的粪便掏出来，装到粪箕里由我爸交到队里去，以证明我爸爸以社为家，白尽义务。可这是“义务”吗？

妹妹们的年龄一年比一年大了，学只能上到高小，上初中便没有我们这等人的权利，不管学习成绩如何，推荐这一关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的。二妹已到了订婚的年龄，自前头那个吹了以后，她自己成天苦闷。少女的心都是很脆弱的，一旦被人家嫌弃一回，那打击是异常惨重的。二妹有几次犯过臆症，哭笑不能自抑，即使好转过来，也是好长时间痴痴呆呆的。在这种情况下，她往往不能正确地估计自己，妄自菲薄，只要有人介绍，即使是个窝囊废，她也会应允的。我几次试探性地问她，她只是苦笑，什么也不说。反正不能当一辈子老姑娘，干脆找个主儿嫁出去拉倒。

三妹早先跟村里的戏班学唱样板戏，班里一个小伙子追她，她也心猿意马。可我妈说啥也不同意在这村上订婚。你知道，我们本不是这村上的人，是爸妈在这里工作，就从城里搬到这里来，是不得已的事情。我妈认为，这村里的人跟我们没感情，因此她恨常镇，说什么也不让孩子跟这里人作亲。四妹人小，心地单纯，可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就知道我们家的人是低人一等的。快到清明节了，小学里组织学生到烈士陵园扫墓，小妹没去，坐在家门口发呆。我问她为什么不去？是老师不让去吗？小妹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瞧，这在一个孩子的心里，该是多大的创痛呀！

都是因为父亲一人的所谓历史问题，搞得我们一家老小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

那天的Y城之行，令我彻底地失望了。只要有爸爸这一个“黑帽子”戴着，便是能够办成的也决办不成的。你没听丽娜同学说嘛，现在都是自身难保，谁肯为我们这类人担当责任？谁肯为我们这号人而落一个阶级路线不清的罪名呢？没门儿！

再说，我也不想去求人了。我不能像我妈那样，她常常抱着自己吃亏的思想与人共事，处处隐忍而甘受屈辱。我是不能。干嘛非得比那些人矮三分呢？在新疆这几年我已吃够了这方面的苦头，已把我的心伤透了。回到家来，我不能再重复那样的历史。因此，我想：我还是回到新疆去的好。那里毕竟已经打开了局面，毕竟有了我的立身之地，那里还有几个不错的女友，一年多的生活，共同的命运已经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非常想念她们，希望你能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一下。在这里，我是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的。

你既然能当上民办教师，那就好好地干吧！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多为社会培养几个有理想有道德的孩子还是好的。但万万不可误人子弟！

我心情烦闷，没心思看书，也没什么书可看。你有好书吗？这两年的日记能送给我看一下吗？如有不便，不看亦可。我只是说说而已。

                                                         雁琳于煤油灯下

                                                             1971年3月30日

想找关系太艰难，

出身压迫难推翻，

法慧有望当教师，

雁琳还想回远边。

 

 081、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遵嘱将二年来的“每日必记”呈上。其中鸡毛蒜皮、琐琐碎碎的，请不要见笑；粗浅之见、谬误之说也请见谅；而那些对“流浪在外”的“薄情寡义”之人的诋毁和谩骂，看了请不要怒发冲冠！本没打算给你看，既然要看，我也就只好和盘端出，好在嘻笑怒骂都是真实，不曾有半点矫饰和虚伪，你笑也罢，怒也罢，反正这就是当时的我、真实的我。

联办中学已正式开学，我于大前天走上讲台，开始了我的教学生涯。

学校尽管简陋，可师生们情绪高涨，校风还好。几个校友对我很是敬重，好像我有多大能耐似的，弄得我很是惭愧，只有加倍努力教好课程来报答他们的厚望了。

近日读《中华活叶文选》第四册“史记”选辑，其中有一篇《李斯列传》，读来颇受启发。其一曰：

 

    （李斯）年少时，为小郡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人的贤与不贤，高贵与卑贱，并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由他所处的政治和经济地位而

决定的。

其二又曰：

 

……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卑贱是最大的耻辱，穷困是最大的悲哀。处于卑贱低下的地位，就不要以“清静无为”为托词而与世无争。做为一个强者，就要迎头而上，抓住一切机会去努力争取。李斯的这种思想与我前段时间所标榜的老庄思想是截然相反的。当前，我们所处的环境和地位正是“卑贱”加“困苦”，李斯的进取精神应该是我们效仿的，而清静无为的思想就显得迂腐而保守了。

另外，读《淮阴侯列传》有：

 

    （韩信）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你）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胆小）耳。”众（当众）辱之曰：“信，能死（不怕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胯下。”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胯下。蒲伏（爬行）。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韩信自小能忍辱而负重，不拘小节，不争小利，胸怀大志，孜孜以求，终成大业。

纵观历史，有多少将相官宦也都是出身贫贱，也都有过穷困潦倒的时候，但他们往往自年少时就勤奋好学，又胸怀大志，不囿于世俗偏见，也不因那些虚伪的仁义道德困扰自己，他们见机行事，伺机而动，瞅准目标，奋不顾身，百折不挠，最后终于干成大事，成为达官显贵。而那种“清静无为”的老庄思想，往往是那些出身于富裕家庭的纨绔子弟们所热衷的。他们本来衣食无忧，不需要抗争就已丰衣足食，所谓“清静无为”只不过他们逃避现实的一种借口，也是他们用以标榜自己清高自诩、洁身自好的一种工具。而现在我们年轻人处于卑贱之位穷困之境，由读圣贤书而滋生“清静无为”的思想，是非常有害的。所谓“清高”，也是假清高，“无为”也不过是庸碌无能的遁词而已。历史上有好多一生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的人，大都是由于老庄思想在他们头脑里作怪所致。如今的年轻人如果不能超越这种假清高的处世观，便很容易堕落成为一个庸碌无为、对社会毫无用处的废人。

由李斯、韩信的积极进取精神说开去，我认为，我们平常人所遵守的所谓“仁义道德”、“温良恭俭让”等等的道德规范，都是用来束缚人思想的无形枷锁，是让人变得麻木、安分、安贫、安耻、安于现状的一种麻醉剂。只有大胆冲破传统的“仁义”、“道德”的种种约束，像李斯、韩信那样抓住一切机会，伺机而动，努力奋斗，积极争取，才能真正地伸张自我，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

如上，是我最近读书的一点体会，不知对否？说与你，请批评指正。

　　　　　　　　　　　　　　　　　　　　　　　　　　　　　法慧

　　　　　　　　　　　　　　　　　　　　　　　　1971年4月5日深夜

 

                  82、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偶尔兴起，说了句要看你的日记，想不到你这么当真，还劳你大驾，亲自给送上门来，真是令人感激之至。

短短两年间，就有这沉甸甸三大本文字记下来，单说这毅力就足够人钦佩的了，更有那春夏秋冬四季景物的精彩描绘，农家生活喜怒哀乐的详尽记载，读来确实让人意趣盎然爱不释手。由此看来，斯人的旷夫生活的确是够寂寞的，那许多的感慨也是有感而发，但是唯独对那“塞外人”的诋毁和谩骂，未免有点儿太过火了，诚如斯人所言，“令人怒发冲冠耳”，这些，本人暂不与你计较，待有了时机，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之。

你在附信中大谈李斯、韩信精神，对你所发议论，我不敢苟同。不过，对于《史记》中诸位列传的原文，我倒想浏览一下，不知能如愿否？

盼你再来！

　　　　　　　　　　　　　　　　　　　　　　　　　　　　　雁琳

　　　　　　　　　　　　　　　　　　　　　　　　　草于71年4月12日灯下

 

                       83、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今日丽娜同学叫我进城，说是老阮差她来邀我的。

究竟有什么事，丽娜没说，我也不好细问。

因去得急，时间仓促，丽娜还在村外等着我，不能等你放了学面辞。谨此匆草。待有了消息，我会转告你的。

                                                           雁琳留言

                                                         4月15日晌午

 

 

 

 

                   84、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看了你留的字纸，我就料定事情有了转机，果真是如此吧！

星期五，我请人代课，骑车进城去见你。我先到丽娜同学家里，丽娜不在家。她母亲说知道你一些情况，大概在食品公司冷库里上班。我立马去食品公司，幸好在大门口遇见了张建同学，是他带领我拐弯磨角穿过几道栅栏门，才在鸡蛋库里找到你。你穿着那一身显然是男人穿的肥肥大大的蓝色工作服向我走来，我差点认不出你了。我祝贺你终于走进了工厂大门，而你却含着一丝苦笑，你说在这里抓鸡蛋的临时工本来都是劳动部门编制之内的，只有你是编外人员，一点保障没有，说不定哪天就辞退了。你老是皱眉头，似有多大的苦楚在心里。我劝你还是沉下心来，把活儿干好，给领导一个好的印象。

与你分手后，我顺便到文化馆去了一趟。本不想见吴老师，却正好遇上他。他还是那样打官腔，说什么当民办教师也很好，干啥都是为人民服务。我只觉得他一脸的虚伪让人恶心。倒是出门时遇上了李福霖老师，我以前说过，这人很好，待人和蔼可亲。今天，他又一次鼓励我好好练画，有机会他一定推荐我，并把我的通信地址记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你总算是迈出了第一步。这就是转机。据说今年是全国各条战线大招工的一年，我们要不失时机地奋斗、争取。

玉在匣中求善价，剑在销中待时飞。

祝

事事如意！

                                                                     法慧

                                                                4月23日灯下

 

法慧开始作教学，

日记丰厚爱侣献，

雁琳做了临时工，

二人交往更无间。

 

      85、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那天因是在仓库门口，人们出出进进，有话也不便多说，所以三言两语就打发你走了。你不会介意吧？

我很想告诉你的是：我还是打算回到新疆去。在这里不会太长久的。我这次出来干临时工，全指望过去同一山头上的老阮同志的推荐。老阮是古道热肠，乐于相助，但他的职位仅是食品公司里边一个小部门的头头，权力所及也就是找几个编制外的临时工。即使这，若是县里劳动部门追究起来，便是乱用工的罪名，估计他也会吃不消的。来这里几天，我先后接触过几个较上层的人物，面子上尽管有说有笑，可他们骨子里对我总怀有一种戒备，惟恐我会粘上他们，会给他们招来什么不幸。既然如此，我还是远远地避开他们为好，免得让人家左右为难。

近日，我又听说商业局要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但不知成起成不起，更不知有没有真正热心文艺的人出来担纲。有人怂恿我赶快去报名，试上一试，但我深知我这种身份的人是没有资格参加“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

关于我们的关系，我一想起来心里就很苦恼。我自己受家庭连累，那是木已成舟毫无办法的事了，而你，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何必自投罗网、自讨苦吃呢？有时，我狠一狠心，就想把我们的关系割断，而感情往往又不能服从理智。这真是让我两难。法慧，我劝你，为了你，也为了我的心，我们还是尽量少接触，或做得秘密一些，少给你的将来制造不利因素；也使我的内心少受一点折磨。

你信中说李福霖老师找机会推荐你，这很好。我并不是说在家里当民办教师不好。我的意思是能走出来还是要走出来，同样条件下，你比我要容易得多。

以后写信，可寄给丽娜同学，由她转给我。

祝

您及全家都好！

                                                                  雁琳

                                                              于4月30日夜

 

                         86、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报告你一个好消息：

今天收到李福霖老师的信，他说百货公司需要个能写会画的，一是配合政治形势做宣传，二是搞搞商店的橱窗美化。李老师已正式推荐了我，让我在家里等候S通知。

我想：这消息我暂不公开，以防万一去不成，教育组又说我不安心教学，对我不利。再者，也担心公社那边会有人从中作梗。

到真正接到通知时，说声走，直接就走了。

估计，近日我没空闲进城，你若是见到李老师，代我向他致谢；亦可顺便打听一下：是没有指标的临时工还是正式合同工？不过，不管什么待遇，我都愿去。我坚信一条：见机行事，事在人为。

商业局成立宣传队的事进展如何？你不要自暴自弃。政策是僵化的，人是活的，什么都是人争取来的，要善于抓住机会。

祝

一切顺利！

                                                                    法慧

                                                               5月4日匆草

 

                        87、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5月4日信收。祝贺你前程有望！

商业局宣传队已正式成立。我是做为一个临时编外人员进入宣传队的。全队现有十几个人，听说下一步还要“招兵募马”。老魏局长决心很大，说要把这支宣传队办成商业局的常设机构，要跟县里的梆子剧团一争高低。

宣传队里有几个是咱们同学，其中黄玉兰、刘忠，想你都认识。在演唱方面，我缺乏这方面的天赋，这两年又没得练习，所以做起来总是笨手笨脚。不过，为了求得生存，我不得不加倍卖力，以获得上司的好感。

现在，我吃住都在商业局大院。以后写信可改寄商业局黄玉兰收，由她转我。再正告你一句：尽量少写少寄！

你去百货公司的事不会拖得太久——昨天百货公司的头头向局长汇报工作，说到招合同工的事，我听到一句：“托文化馆的人找到一个会画画的”，说的大概就是你。听那口气，时间不会拖得太长，你耐心等待就是了，不必专为此事进城来。

                                                             雁琳

                                                           5月10日

又及：若见到我妈，顺便告诉她：我这里一切都好，不要她挂念，更不要来城里找我。

 

两人多少在进展，

前景开始有光线，

一个进了宣传队，

一个要吃美术饭。

 

 88、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我此刻正在百货公司办公楼上给你写信。你大概想不到吧？

前天，公司管宣传的老刘同志专程到我家来叫我，那时还没放学，老刘直到找到联中，当着好多同事的面，干脆把话说明了——让我到百货公司干合同工。同事们吃惊不小。昨天我又到公社教育组告辞了一下，就算把这事了结了。学校同事和学生们一再挽留，尤其是全班四十多名学生，没有不流泪的。依依惜别的场面令人心碎。心肠软的人也许就退让了。但我心里告诫自己：狠狠心、咬咬牙也得挺过这一关，婆婆妈妈心肠是要不得的。

今天一旱，我就骑车来报到了。公司领导一把手老冯和秘书孙学忠热情接待了我，把我暂时安排在二楼政工办公室里，下午就着手画批判专栏的报头了。

晚上无事，孙秘书给我一张晚会票，叫我到商业局礼堂观看文艺节目。

今晚，你作梦也想不到我会在台下观看你们演出的。当你浓妆艳抹出现在舞台上时，我心里分不出是什么滋味。其中有亲切——你的音容笑貌自然勾起我亲近甜蜜之感，但接着而来的就是一种酸溜溜的醋意——正是因为你根本不会知道台下有我，你那笑容分明是为他人装出来的，这就不由我顿生妒忌之意了。从那一刻起，直到现在我提笔写字的当儿，我心里还不能平静下来。我恨，我妒忌，当时，我真恨不得一步冲上台去，把你揽在怀里，大声地宣布：“她是我的，完完全全是我的！”

我心里暗暗发誓：将来，我们一旦有了工作，说什么我也不会再让你登台为人演出！

我不知道你当时是怀着什么样心情？是真的那么欢快喜悦？还是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强颜欢笑？也许只有我才看得出来，你那貌似甜蜜的微笑掩盖不住心底里的凄怆和痛楚。

无论怎么说，反正从今天开始，我们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小城，又在同一个商业系统，能够时常见面了。商业局和百货公司之间，虽然在两条街上，但直线距离还不到200米，中间只隔着一个池塘。往后我们怎么联系？我原则上同意你的意见，尽量不再扩大影响面，免得招惹风言风语。可是，若要我们完全断绝交往，我是办不到的。其它的我能忍受，唯心灵的孤独我说什么也忍受不了。至于通过什么途径保持联络，由你考虑。

此信暂且还是通过邮局寄给你。

祝

一切顺利！

                                                                    法慧

                                                           1971年5月13日夜

 

                         89、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真想不到你来得这么快。

既然来了就好，我们都要好好地干，不要辜负推荐我们的人。

当前，我们的生活正处于转机的时候，我们在工作上要加倍努力，不要有丝毫的懈怠，以此来感动我们的上帝。须知，我们的命运，正操在那些执掌权力的人的手里。

我们宣传队里所有成员几乎人人都是七大妗子八大姨托关系挤进来的，多少都有点靠山；像你我这样孤立无援的极少。正因如此，我们必须好好干，干得特别出色了，才能有我们的立脚之地。

我们这里的姐妹相处都很好。我顺便向你介绍一下：黄玉兰，一中同学，性格单纯直爽，乐于助人。刘忠，也是一中同学，因为比我们大两岁，显得老成待重，待人和气，宣传队里都称她“老大姐”。这两人都可信赖，有什么事需要传告，可直接托付就行。宣传队的导演，也是队长，周仰谦，我们都称他“周总”，转业前是成都军区某部文工团的业务团长，在文艺上很有两下子。人也正直，坦率。至于老魏局长就不用说了，五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又跟我们是同一派系的，曾有过风雨同舟之谊，所以没有隔阂，待我们都很好。因是新来乍到，对我的家庭问题，他们大都不摸底细，我心想有机会一定要一五一十说给领导，也要告诉众姐妹们。在新疆的教训我不会忘记，像家庭出身这样重大的问题瞒是瞒不住的，纸里包不住火，早晚要公开。与其终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倒不如早早开诚布公地好。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出来，我心里却倒坦然。

对我的前景，我并没有多大信心。在当前社会环境下，人的政治生命如同空中累卵，朝不保夕，人人自危，谁肯披肝沥胆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因此，我还是怀念我新疆的工农兵大队。七一年是全国大招工的一年，也许那里现在正在热招中，无论怎么说，我在那里打拼了几年，群众基础还是比这里好得多；而且我的户口正在那里。而在这里，你要知道，我还是一个没有户口的黑人。退一步说，即使有人肯助我，就因为户口问题，也会碰一鼻子灰的。

总之，我的前途十分渺茫。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些事我就难过，就伤心落泪。为什么别人生活里充满阳光，而我头顶上总是笼罩着一块块的乌云呢？有时候，我想，命运是专门捉弄我的，好像时刻在我上空盘旋的乌鸦，我走到哪里，它就跟着飞到哪里，叫我一刻也休想得到安宁。

就此打住吧。

有信可托玉兰转交我。不过我们还是尽量少接触——我都是为了你好——你现在初出茅庐，只要好好干，希望是大大的。不要因为我的家庭连累你也遭殃，那就更苦了。我本人，好也罢，歹也罢，倒是无所谓的。

祝

一帆风顺！

                                                                  雁琳

                                                       于1971年5月19日深夜

 

                        90、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截止今日，我已为百货公司办出三期“革命大批判”专栏。大概你也看到，在县革委门前大街上，商业系统十个公司的批判专栏，数我们百货公司办得最好，不但内容新颖别致，而且画的写的在全县也堪称一流水平，因此也最受人欢迎，听说商业局领导也三番五次表扬我们。公司冯主任格外高兴，一有空闲，就来到我作画的房间看我画画，一边问长问短，问我订婚了没有，以及家庭社会关系等情况。今天上午，老冯对我说：“晚几天，等把这一期专栏办完，你回家把合同书带上，早早地签了。”还说，“现在各单位都在搞大批判，很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你要是早来几个月就好了！”言外有相见恨晚之意。

十多天来，恰如你所言，我干得很卖力，为了把每期专栏的报头画好，我连午觉都没睡过，夜里一干就是十二点。每期的标题，我都用仿宋体美术字写，连文章的正文也是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抄写。也许正因为我这样没黑没白地干，感动了公司领导，听孙秘书说，公司里有留我长期干下去的打算。那就是说，不仅仅是当个合同工，他们有可能为我办个正式工。

前天，黄玉兰同学替你传递书信到我们公司来，当时正是晚饭前后，很多人都在门口闲聊，玉兰的到来自然就招来了一些议论。我送玉兰走后，就有人试探问我：是不是跟这丫头搞恋爱呀？我灵机一动，心想：干脆来个顺水行舟，打个马糊眼，半真半假，摸棱而可，这样就把我们的真正关系给淡化了。将来，万一有人议论，也会弄个以假乱真，让他们摸不清底细。雁琳，你说这样不好么？

当然，我也想过，玉兰同学天真无邪，我这样做似乎对她不恭。但人世上的交往往往是相互利用的。况且，也仅是舆论上牵连到她，她并不会受到实际的伤害。

你大概会赞成我这样做吧？

祝你

愉快！

                                                                    法慧

                                                              于5月25日夜

 

法慧工作有起色，

信心十足挺欢乐，

雁琳担心户口事，

还有出身这大锅。

 

  91、肖雁琳致卢法慧

 

卢法慧：

看了你25日信，真令人气愤！

你怎么敢这样糟践人？

你是疯了，还是神智不清醒？

人家好端端一个清白少女，好心好意给你传递书信，你倒凭空诬人清白。且不说伤害不伤害人家，单说无中生有，混淆视听，一切为自己考虑，即使无人揭穿你，你良心上过得去吗？

你这人，怎么变得如此下作了！是我以前错认你了，还是你忽然变坏了？

我真是没法理解你！你还说什么“人世上的交往往往是相互利用的”，你什么时候开始信仰这种伪哲学啦？

我告诉你：人，任何时候都得活得正直。这不仅仅是心理良心上的自慰，而且更重要的是道德上的责任。不管处于什么境遇，不管别人如何不公平地对待你，做为自己，永远都不许狭隘和自私。否则，我们便无脸面活在世上。

这些话并不是教训你的，我说的是做人的起码准则，说出来以求共勉。

签合同的事怎么样了？希望你那边能办得顺利些。

                                                                 雁琳匆匆

                                                               于26日午间

 

                              92、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25日信中不过是随便说一句，你何必大发雷霆、大动肝火！

我知道，你的心灵是美好的，但心灵再好，社会也不赏识你，反倒落到如此这般境地。

我认为这个世界就是不干净的世界，我们何必太拘泥于洁身自好呢？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略使一下手脚，本无什么不可的。何况我的动机全是为了掩饰对你的爱。换言之，为了我们的共同目的，我才这样做的。

签合同的事也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顺利。大前天，冯主任让孙秘书交给我“征用临时工合同书”一式两份，叫我立刻回家去办。我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大队一关好过，可到了公社，掌管公章的人借口商量商量不肯为我盖章，我好说歹说无济于事，只好回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再去公社，那人的答复仍然是不能盖章。我问他为什么？他最初是含含糊糊、躲躲闪闪，在我的一再质问下，他才说：这是上边领导指示的，一是因我哥在徐州6057部队支左犯了错误；二是因为“据说”我与你正在搞恋爱。我据理力争：我哥哥虽然站错了队，但他与我有什么关系？何况我本人站队是正确的。另外，我与肖雁琳恋爱有什么过错？我爱的是她本人，又不是她的家庭出身。再说，我们是不是在恋爱，你也没有凭据。更何况法律上也没有因为恋爱而受牵连的条文呀？可任我怎么说，那人就是不听。这个狗娘养的，真是可恶！

没法子，我只好悻悻然回到公司来。今天上午，老冯问我合同书办得怎么样了？我说了个瞎话，说没来得及去公社，只在大队里盖了章子。老冯说：没关系，只大队一级也是可以的。我这才一块砖头落了地，放下心来。

合同是生效了，但下一步一旦有了转正或招工机会，公社一关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到那时候仍然不给办手续怎么办？我心里又深深地忧虑了。

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还不能把握自己，我的命运还掌握在别人手里。这是多么地可悲呀！两天来，一想这些来，我心里就发灰。

不管怎样，我们不能错过这一年。你在局里，跟上头领导接触机会多一些，如有了招工的信息，马上告诉我，以便提前动手，打通关节。切切！

祝

心情愉快！

                                                                 法慧

                                                           71年6月5日夜

 

                         93、肖雁琳致卢法慧

 

法慧：

有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我想奉送与你：

“只是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

你正好犯了这方面的错误。我真诚地奉劝你：不要为了所谓的爱情，而将生命的要义忽略了。

关于我们两个的事，还请你慎重考虑。

以前，你没走上社会，我的家庭对你影响不大，现在，不，从今往后，你将处处受阻，也许寸步难行。签合同不给盖章，这仅仅是个小小的开头，你就丧心病狂地骂娘了，谁知道将来，你会不会骂祖宗？会不会对我翻脸？

所以，我再次劝你，我们还是分道扬镳的好，趁现在城里舆论还不大，现在分手还来得及。迟到的爱情总比迟到的悔恨要好得多。迁就的爱情，只能导致将来的悲剧。

望你三思再三思！

此信由刘忠同学转送。

                                                                  雁琳

                                                         1971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