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散记
作者:蔡应律(四川西昌知青)
生锈的铁锅
插队半年后,国家供粮结束,改由队里分配。肚子能吃饱了,生活费却也没有了,由于难见油荤,小组上天天用着的铁锅和锅铲生满了锈迹,每顿煮饭前洗那锅,洗锅水都成了棕色的,充满了刺鼻的铁腥气。一头豁鼻子耕牛实在太老了,耕不动田了,队里将它杀了分而食之,牛油却特别给了我们,用以抹锅。那东西像蜡块,炒出的菜没法吃,才起锅就凝住了,又实在闻不来那气味,无非是那几天的锅里少一点锈迹。
另一个大问题是缺少蔬菜。河西那地方一年里有半年刮老南风,队里分给我们的菜地在堡子最南头,没遮没栏,又是土质特别僵的一块,老南风搜刮下,那地没法保墒,怎么侍弄菜也长不好,整块地多数时候是褐土裸露。农村里粪便是有价物,投给队里要参加年终分配的。知青小组没有自己的厕所攒粪,分配上吃亏很大,还没有肥料上自留地,光浇水,土愈僵。比方白菜,好歹长出来了,还在窝里就开始撇外叶来吃,撇不了几天,就开花了,不长了。自己种不出菜来,也不可能上河西街买菜吃,没那份钱。盐巴、煤油,全靠卖糠来买。队里分的是“原粮”,即未行加工的谷子,碾米的副产物谷糠,几乎成了小组唯一可以变成钱的东西。
当然还有胡豆可以做菜,所谓“激麻筋胡豆”。
剩下的日子,就靠野菜来对付了。吃得最多的,是做绿肥的苕菜,用米汤煮来吃。其次是从沟边掐来的水芹菜,用于凉拌。小组上我们男生比较超脱(实则是不负责任的耍赖),两个女生则要为每顿饭筹划出个什么菜来犯愁,因此,歇气的时候,我们倒在草堆边闲侃的时候,她俩大抵都在沟头地脑寻寻觅觅掐野菜。
办夜校
按照那时的说法,我们下去是向贫下中农学习的,但向农民传播科学文化知识,却又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学校曾让我们将一只里面装满了试管和一些试剂的小木箱带到农村,以进行“科学实验”,我们也曾做模做样地弄了点小河边的土壤要分析其成分,结果是不了了之。
我们曾办过一期大型壁报,时事政治,国际国内,剪报加评说,漫画配花边,全弄好在纸上,然后席垫般卷成一筒,于逢场天的一早由两人扛炮弹般扛到河西街上,在最热闹的“三角地”贴出去,其大整整覆盖了一个铺面。那壁报的底板,是用废报纸一张张拼接又一层层糊成的。虽费了老力,风吹日晒下,却没能挂几天。
坚持得稍长一点的,是办群众夜校,和搞“每周一歌”。
“每周一歌”就是每个星期教唱一首新歌。歌是那个时代的歌,无非是《请到我们山庄来》、《唱得幸福落满坡》、《公社日子万年春》之类,由我来教,对象是队里的青少年,知青小组成员自然也参加。其实我也就是相对来说比较熟悉简谱,教不太成问题,但每周一歌,哪有这么多合适可用的新歌来教?终因难以为继而作罢。夜校分初级部、高级部,分工结果我教高级部。高级部仅3个学生,全是女性,两个少女,一个少妇,全姓王;3人又程度不等,或读过高小,或读过初小,后来皆辍学了。教学内容,仍不过识文认字,也教打算盘。那时候,两个少女正待字闺中,脸上流光溢彩,生白布大襟紧身衣穿在身上,线条优美。煤油灯下,偶而,凭直觉也能感到她们内心里的冲动,但作为“老师”,我却须保持“坐怀不乱”的“俨然”。
返城多年后回到生产队,一个叫李春惠的妇女对我说:“我们这一批青年,就是由你们几个带出来的。”听到这话,我真是感到了一种灵魂上的安慰。我们下乡当时,她才12岁,是到丁佑君烈士广场接我们的最小的社员。去生产队的土路上,她拎着知青小组那只粉红色的钢壳保温瓶,文静地、始终如一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与大家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我一直担心那水瓶不小心被打了,不是心疼那水瓶,是怕打破了一种和谐。
打 井
小河边地势低洼,一下雨到处是烂泥。又没有雨鞋穿,知青们赤脚踩在这混有畜禽粪便的烂泥里,脚趾丫很快就溃烂了。依当地之法,是每晚洗完脚后,用叶子菸夹在那脚丫里杀菌止痛,居然有效。
但小河边更大的问题是饮水问题,显然不是水少,是水脏。
前面说过,小河边的“河”其实就是那截盲肠状的河沟。这河沟最宽处有十来米,紧窄处则抬腿就能跨过。听说河沟坎上曾站满了大树,但在食堂化时砍来塞了灶孔。河沟两端连着别的沟渠,两侧连着田块,沟埂被耕牛笨重的蹄子踩得垮垮塌塌,破烂不堪,一下雨,地上的污泥汤汤就往这河沟里淌。沟渠的水面上游着鸭子,漂着鹅;水看上去并不流动,但当地人说它其实是在流动的,即早上从这头流向那头,傍晚又从那头流向这头。不时有人嘴馋不过,下到这河沟里用竹罩捉鱼,用虾扒捞泥鳅,搅起河底冒着串串气泡的臭淤泥来,水便浑成了泥浆,久久不得澄清。
我们就吃这河沟里的水。全生产队的人都吃这河沟里的水。
不可思议的是,生产队的牛圈就在这河坎旁边,牛圈小而窄,水牛尿多,那圈里牛屎牛尿搅成没腿的汤汤,牛就没法睡下去休息,也就没法长膘、没力气耕田了。因此,每天傍晚关牛进圈前,一定要让它屙完屎尿,而促它屙屎尿的办法就是让它站在河沟里,并“屙尿!”“屙尿!”地不断朝它喊,直到屎尿屙净才作罢。——也不知道我们吃的水里,兑有多少牛屎牛尿!
必须改变这种状况。办法就是打井。知青们的看法得到了队里的支持,全队男女乃挑着鸳篼,到安宁河边去捡石头。可惜安宁河这一河段的石头太小,只能捡到些草鞋大的,挑回来砌井壁。当然,说“打井”有点夸张。这里地势低洼,刨个坑就冒水,四周的泥直往下垮;而打成的井,不过是在田角用卵石围成的一个浅浅的凹凼,井里的水跟河沟里的水一样呈茶色,喝起来也差不多是一个味道,仅仅因为“经过井壁的过滤”,在感觉上要好一点。并且同时你得承认,小河边从此迈上了喝井水的历史。
而多年以后我再回到这里,村民们已普遍使用上了压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