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火炕
前些年听过一个笑话，讽刺社会上错别字连篇，提到某农村小学生作文，竟写出“老大狼睡在坑里边”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句子。揭破“谜底”，原来是两个关键的字都写错了偏旁，于是大“娘”变成了大“狼”，火“炕”变成了土“坑”，原话表达的意思错得离了谱。
炕，对有过北方农村生活经历者来说，太熟悉了；即便从未到过农村的城里人和南方人，只要近些年常看“东北风劲刮”的电视剧和小品节目，通过电视镜头，也会对炕有一个粗浅直观的印象。
《新华字典》注释，炕是“北方农村用砖、坯等砌成的睡觉的台，下面有洞，连通烟囱，可以烧火取暖”。
当年我下乡内蒙插队，睡过多年炕，也亲手垒过炕。
科尔沁农户垒炕几乎都用坯，用砖的极少。探究其原因，大概不外乎如下几条：
一是坯与砖相比，热量易于储存而不易散失。坯炕慢热恒温，睡起来舒服。
二是当地沙性土不宜烧砖，如外购砖，运输麻烦还费钱。从节俭开支的角度考虑，就地取材，用坯垒炕合适。
第三条很重要，用坯垒炕，更换下来的旧坯可以积肥还田、变废为宝。
炕烧得久了，炕洞里灰烬过多，会影响走烟，需要扒开彻底清掏；烟道煤焦油积攒过多、或是烧灶添柴过实，偶尔还会诱发“燎烟囱”（屋顶烟囱口上吐火苗，像油井口处天然气久燃不熄）、“崩炕”（灶内焖火憋烟许久，突又复燃，爆发气浪，将铺炕面土坯顶得立起来，弄得烟尘满屋）等意外事故发生，因此，农户每年都需要扒一次炕，彻底更换砖或坯重新垒砌。
过了火的坯头粉碎了，是利于生长的熟土；与灶膛、炕洞里的草木灰掺在一起，又是庄稼急需的“钾肥”。年年扒炕换土坯，能积下几车农家肥“副产品”，农户求之不得。在这一点上，砖不行。
当然，坯也有弱点，硬度、坚固度不如砖，受外力重压、夯砸，容易折断，导致炕面塌陷。但全面权衡利弊，农村垒炕，首选还是用坯。
于是，年年到了天高气爽、风干物燥的季节，家家户户脱坯忙，成为北方农村一成不变的风景。脱坯很辛苦，所以当地民谣将“脱大坯”与“活大泥”、“耪大地”等一并归入了“四大累活”之列。
垒炕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活儿。一样的土坯，垒出炕来。有的好烧，有的不好烧；有的热得匀，有的当腰火烫、两头冰凉；差异就在垒炕师傅关键技术过硬不过硬。垒炕的程序，先将一些土坯立着用，构筑出迷宫般的数条并列烟道；再将一排排土坯平铺在烟道上，搭成炕面；最后用细泥勾缝将炕面抹严找平；这些活儿都不难。垒炕的关键技术在于“迎火坯”的设置。“迎火坯”是半块坯头，位于大灶与炕洞“烟道总成”的契合点，起着“风门”、“风挡”的作用。小小“迎火坯”，是影响垒炕效果的症结所在。堵，则烟火不通，敞，则拔火过急，热量散失太快。只有“迎火坯”选料长短大小、安置倾斜角度都恰到好处，灶膛里的烟火、热量才能较均匀地分流到各条烟道里。
炕是农村过日子不可或缺的最基本“生活设施”之一，其重要性甚至超过衣服被褥。常见一些影视剧里有这种熟悉的镜头：到偏远山村访贫问苦，某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男女老小衣不蔽体，蜷缩在炕角……由此可见，穷苦人家即使穷得没衣服穿，炕总还是有的。原因是炕的“制作成本”几乎为零，取土脱坯垒砌即成。只要你不懒，肯出力流汗付出劳动，就会有一席栖身之“炕”。
农村流传着许多与“炕”相关的俗语、俏皮话。
“一间屋子半间炕”，形容贫寒农舍狭小简陋；同时也反映出一个不争的事实：炕在农家小屋有限空间里“独占半壁江山”，牢牢占据着“霸主”地位。
“隔着锅台上炕”，这话是指责某些人“办事违反惯例，不懂规矩”；同时也再次验证了炕在农宅里的地位非同一般。炕与灶（锅）台紧密相连。农宅通常的布局，锅台都在堂屋。灶是火源；锅台是紧挨“热点”的“基层”，；而炕处于“内室”，比锅台要“高一个层次”。如果下面（灶里）出现什么“苗头”，不通过“基层”（锅台）就直奔“上层”（炕），这叫“越级上访，”成何体统？
“不知道炕头炕梢哪头热乎！”这话是讽刺有的人看问题不准，立场不稳，见异思迁，朝三暮四。
“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话极其形象地描绘出了中国农耕社会黎民百姓心目中梦寐以求的小康生活基本目标。小时候接受革命传统教育，常听政治报告里引用这句话，批判某些人“革命意志衰退”，幻想卸甲归田、营造个人安乐窝，缺乏“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所以我们这代人对这句话耳熟能详。
炕是农家温馨的港湾。炕是夫妻生活的爱巢、传宗接代的圣地。
炕是农户的“客厅”。来宾造访，东道主说一声“快进屋，脱鞋上炕坐！”这说明客人已受到了最基本的亲切“礼遇”。炕是农家的沙发、太师椅。炕上就座，可不似坐沙发、太师椅那样可以“跷二郎腿”，需要掌握“盘腿功”。你如嫌盘腿费劲，执意耷拉两腿坐在炕沿上，那就显得外道、生分，会惹得主人不高兴。
炕是乡村以户为基本单位、能提供吃喝玩乐与住宿等多功能一条龙服务的理想场所。炕上可以睡觉，就不必多言。炕桌（一种专门在炕上使用的矮腿小桌）一撂，摆上碗筷饭菜，炕就是食堂；摆上酒壶酒菜，招待远客老友喝两盅，炕就是酒吧；端上茶壶茶碗，大长夜里浓浓“喝一沏”以助聊兴，炕就是茶馆；摆上麻将扑克牌，“摸几圈”“甩两把”闹个通宵，炕就是娱乐城。
炕是农村的“大会堂”、办公室。生产队里开大会，炕上总是挤挤插插坐满村民。炕桌就是会议主席台，供会议主持人与记录者专用。“溜溜达达，两千七八，（指一个人全年挣的工分，下同），炕上一坐，三千超过”，这话固然是村民对村干部“工作清闲报酬高”心存嫉妒有失偏颇的微词，也反映出不少村务当家人习惯于“炕头办公”的工作方式。
炕有时还是“生产基地”。搓苞米时，炕是微缩小场院；育地瓜（红薯）秧时，炕是温床、苗圃、培养基。
炕是农户最舒适的“梦乡”卧具，是农村的“席梦思”床。俗话说“坐着不如倒着”。干一天累活，回到家吃过饭，就想“顺炕站着”（“躺下”的俏皮说法）。能在炕上舒舒服服地躺一躺，熨贴地伸直腰解解乏、睡一觉，真比什么美。
炕是农村土造的保健理疗器材。热炕驱寒祛湿，舒筋活血，包治百病，胜过任何品牌的“频谱仪”“治疗仪”。但关键是炕头要热。睡“拔凉拔凉的”（著名小品的台词）炕，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会作病。“小伙子睡凉炕，全仗火力壮”，那也只能是短期行为、偶尔为之，长了，肯定会招致腰酸腿疼关节炎之类疾病缠身的严重后果。
农村过日子做饭取暖以庄稼秸秆为主要燃料。炕在降低农村烟尘污染、充分利用余热取暖方面功不可没。炕连接大灶和房脊上的烟囱，把大量的煤焦油吸纳滞留在炕洞里，浓烟经过长长炕洞的过滤，升空时已变成了袅袅轻烟。炕利用大灶烧饭烧水的余热供农户采暖。一铺炕散发的热量，抵得上城里人家床上同时铺几条电热毯、用十几个“热宝”的热效应，还不消耗电能。可否这样说：“炕采暖”方式就是目前住宅开发集中供热中正在兴起的“地采暖”方式的鼻祖？
大城市购物街都有“床上用品专卖店”，出售被面床单枕套毛毯系列几件套，花色品种琳琅满目。与床相比，炕上物品就太简单太寒酸了。用秫秸茎皮编成的炕席，是农家常年铺的大床单，是炕上用的最主要“日用消费品”。庄户人家过年换铺一领（计量单位，等同一张）新炕席，有如城里居民过春节换铺一条新床单，居室立见“蓬荜生辉”的效果。炕褥子和被子很普通。平时叠成长条（不似军营，叠被要求叠成“豆腐块”），摞在炕梢。晚上睡觉时随手拽过来一铺一盖。讲究点儿的人家，炕上有板条打制的“被阁子”，专门搁被褥。再殷实一点儿的人家，炕上摆一对箱柜，里面装衣物，也有的用来装口粮，箱柜顶上撂被褥，隔热、防潮、防霉、防鼠、防虫。提到炕上物品，不应拉下炕枕，它像沙发靠垫一样，属于炕上常备的“附属装具”。关东农村的炕枕约二尺长，长方柱形，装填得很瓷实。东北人后脑勺多呈扁平，是否与睡觉从小使用这样硬的炕枕有关？民间传说，当年奉军得势，东北王“张大帅”麾下的士兵进关坐火车不打票，常以这么一句口头禅教训有眼无珠的查票员：“老子后脑勺是护照，妈的巴子是免票”。实为笑谈。
对于炕的起源，咱没有研究。贸然猜想，当初人类的祖先走出原始森林，聚居在水边岩洞，席地而卧，居住环境一定阴冷潮湿。说不定他们在学会使用火种吃熟食的过程中，也亲身体验到高处栖身“掘坑以燃”提地表温度的益处，于是启迪了筑台为炕、用火炕暖身的创造发明。凡是参观过沈阳故宫和北京故宫的人都会惊讶地发现，大清王朝的万岁爷“龙体”安歇的卧榻，原本也是北方常见的土炕。不管怎么说，在有记载的五千年文明史里，土炕毕竟与华夏北方人生活朝夕相伴，传承至今。
经济在发展，社会在进步。跨入新世纪，百姓奔小康。我国农村城镇化步伐明显加快。现在不少农村年轻人追时尚赶时髦，住进砖瓦楼房之后，效法城市人睡床，又舍不得丢掉睡热炕的舒坦，企图“鱼和熊掌兼得”，就将土炕乔装打扮，改头换面，用木料打一对“床头”，插在炕头，撤去炕席，铺上褥子床单，明白人谁不知道，这类“创新”改变不了炕的实质。“火炕情结”已在农村新生代得以延续，足见要想彻底改变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生活方式，何其难也？
目前全球面临温室效应加剧的大趋势，地球人都格外关注环保问题。国家大力倡导农业实行秸秆还田，积极推动农户改用沼气作生活燃料。乡村火炕，会不会随着“灶燃料”的质变而发生新的蜕变？抑或随着北方气候的加速变暖（北极冰川已开始加速融化，这不是危言耸听）在不远的将来淡出农村生活的历史舞台？这让人很难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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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8/11/10 21:23: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