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8年的秋天，正是文化革命搞得轰轰烈烈的时候，动荡的社会无法安置我们这些应届高、初中毕业生，况且，最高统帅也对冲锋陷阵的小将表示了不满，于是如两年前突然卷起的红卫兵浪潮一样，全国掀起了"上山下乡"的热潮，美其名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一批北京学生到黑龙江建设兵团去了，我们则被告知将去山西。为了宣传和发动，市里组织了一个考察团，由支左的解放军、工宣队员、刚刚被解放的教师和几个学生组成，任务是到山西实地考察农村的情况，回来后动员学生们去插队落户。我就是其中的学生代表。
我不知道学校为什么会派我去参加这样的、担负政治性任务的考察组，当时的我正在遭受同学们的批判，因为我是校学生会主席，理所当然的学生"右派"、"修正主义黑苗子"，父亲又是"有问题的人"。我连参加红卫兵的资格都没有，怎么会有了如此殊荣？也许掌权的人认为如果我这样的人都能有上山下乡的革命行动，那么其他人就更好说了。不管怎样我上了去山西的火车。
周围都是生疏的人，只有一位女老师曾经是我的班主任。我和她坐在一起，沉默着看窗外的风景，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时刻，我们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从车厢的那头传来了哑哑的声音："请让一让，看脏了裤子。"循声望去，一个人一手拿着笤帚一手拿着簸箕正在扫地。只见她高高的个子，瘦削的身材，瘦削的脸，头发有些黄黄的，不是如时下少男少女们特意烫的那种，而是自然生成的，但有些稀疏。身穿旧军装，臂戴红袖章，齐耳的短发半遮住脸，那白净的脸上已然滴下汗来了。我以为是列车服务员，也没在意。老师却告诉我说，她也是考察团的成员，是80中学高中学生，她叫赵凤琴。我的脸有些发烫，毕竟发出"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才不过三年。我走过去，接过她的笤帚说："你歇歇，我来吧。"她呵呵地笑着，挺直了腰，用腾出的手擦了一把汗。就在这一瞬间，我发现她的腰间、衣襟下荡着一只污污的袋子，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你的什么东西掉出来了？"我以为是她衣袋里的东西，就说。
"没事，没事。"她用手摸了摸袋子，轻松地说。
晚上住一家招待所，我们被分在一个房间，我才知道，原来她有很严重的肾病，做了手术，不能正常排尿，只能随身带着尿袋，那个袋子的另一头是接到她的身体里去的。我的心中陡然涌起一阵同情，看她时的眼睛都涩涩的。她却开朗，不大的、有些泛着黄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呵呵地推推我："干嘛哪，象看个怪人似的。"我问她："你的身体不好，为什么还要派你来呢？"她很豪爽地说："不是派的，是我自己要求的。老呆在家里有什么意思，我想出来闯闯。"说完，没事人似的打水去了。
这一晚我们聊了很久，她是个很健谈的人。她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父母都是工人。原来她的家离我家很近，步行只要五分钟。她比我年长一岁，我就称她姐姐。
第二天到晋南，我们被分在两个小组，分别去两个县，望着她那瘦削的身影，我竟然有了些酸酸的感觉，她却仍是那么爽朗，哑着嗓子呵呵地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行了，别小资调了。"便与我们分手了。
到县里是要坐汽车的，一路上山。山路很不好走，坑坑洼洼上下颠簸。同去的一位解放军是个空降兵，他告诉我们上坡的时候要吸气，下坡的时候要吐气，这样不会恶心晕车。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我早已顾不得吸气呼气了，那山中的景色真是太美了。正是秋天，草青树绿，间或一丛火红的山丹丹，迎风摇曳，似在向过往的行人致意。山坡上时而露出深黄色的土地和残留的庄稼，显现着农民劳作的痕迹。昨天还在喧嚣的都市，满心的壅堵，今天面对如此景致，真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仿佛进入了童话境界，心胸豁然开朗了。以后的几天里，我一直沉浸在走进世外桃源般的兴奋中，看到什么都觉得好，尤其是那嵌在山坡里的窑洞，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觉得稀奇得不得了。考察没结束，我就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描绘了这里的风景，表达了要来这里的心意。
返回北京的路上，我们的话多起来，我尽在说景色，说心情，而凤琴却比我了解的情况多得多，比如县里有多少人口、多少土地，亩产多少，口粮多少，工分多少，分红多少等等。末了，她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的说："这里真需要我们，我一定要回来。"
三个月后，1968年12月28日，我们和成千上万北京知识青年一道告别了天安门，离开了亲人来到了山西。我和15名青年分到了晋南蒲县山中公社军地村，赵凤琴则分到了邻近的吉县中垛大队。
（二）
蒲县位于临汾市的东山上，县城在山沟里，山中公社在垣上，旱地，极缺水，用水主要靠天。据说我们所去的军地村古时曾驻过军队，因此而得名。村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全都住在坡下的土窑洞里，生活十分贫困。
真的到了农村，住进了土窑洞，先前的美感全没了。进村的第一天晚上，大家围坐在土炕上，靠着没有打开的行李，望着窗台上蓖麻油浸着棉花线做成的小油灯，痴痴地发呆。那如豆的光亮伴着缕缕青烟，熏黑了心中的图画，烧尽了满怀的激情。不知是谁先抽抽搭搭哽咽起来，立刻惹得窑洞里一片唏嘘。我想起母亲和年幼的弟弟，还有那被人抓走的父亲，不仅悲从心中来，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收不住了。那一夜，我们九个女孩哭了个通宵。
天亮了，走出窑洞，听着四处的鸡叫，望着弥漫的炊烟，我们的心沉静下来，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面对自食其力的新生活了。
我们开始学习走山坡路，学习推碾子磨面、烧柴灶做饭，开始自己到丈余深的旱井里打水，开始到雪后初晴的山上砍柴，开始学着使用各种农具干各种农活，开始……。凭着年轻气盛，凭着血气方刚，我们和社员们比着挖土挑担。手磨破了，肩挑肿了，没有人后退。大家的心里都别着一股劲，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火气大，只管干活不多说话。
那时虽有最高统帅的指示"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但凭我们的直觉，村里人其实是不欢迎我们的。答案很简单，我们是去争食的。可不是吗？山区的土地本来就少，产量也低，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子，一下来了十五个能吃不能干的青年，这是多大的压力，一向讲求实际的农民们，怎会没有想法？凭着对党和毛主席朴素而深厚的感情，凭着他们纯朴敦厚的天性，他们不会公然对抗，但暗地里的较劲却是有的，比如开荒时把你领到一块难挖的地里；挑土时故意把土装得满满的，嘴里还说锻炼锻炼；趁着给我们做饭时往锅里放点脏东西什么的；偷偷地拿走县里给我们的猪肉，甚至有一次竟然在晚上堵住了男生宿舍窑洞顶上的烟囱，害得他们半夜里炕头烧着了被子，来不及穿上衣服就跑到了院子里，那可正是数九寒天哪。因此，在开始插队生活的第一年，我们不仅要过劳动关、生活关，还要时刻注意与村里人缓和关系，时时感到很累，心情也不是很好。
赵凤琴却不同，虽然她们也同样遇到了我们的问题，但在她的信里，这一切却都成了激励她改造思想转变观念的因素。她的信总是激情满怀，倾诉自己狠斗私字一闪念、自觉跟贫下中农同心同德的体会，字里行间透着受教育者的虔诚。从信中得知她当上了民办教师，还在自学针灸。她总说，村里太缺少有知识的人了，农民太苦了。读者她的信，总让我有一种鲁迅先生在"一件小事"里的感觉，仿佛随时要"轧出衣服下隐藏的小来"。
1969年的春天，省里召开全省知识青年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我们在太原见面了。她黑了，更瘦了，但精神却极好，总是咪咪着眼睛，呵呵地笑着，哑着声音大声说话，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欢笑。她在会上介绍了如何向贫下中农学习、为贫下中农服务的经验，她讲了农村的贫困，讲了自己初到农村时害怕艰苦的活思想，讲了自己如何斗私批修坚持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讲了给农村孩子上课、学会针灸的心得，就是没讲自己的身体。开会间隙她也不闲着，身上吊着那个袋子，还要帮助别人打水、扫地，她和几个代表还提出学习解放军，早晚要出操，吃完饭自己动手洗碗，不要留给服务员。于是，招待所的院子里就常常响起了操练的哨声，饭堂里就常常有了抢着收拾碗筷的身影。白天她是欢乐的，而晚上却要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由于她无法正常排尿，所以总要在褥子上垫一块油布，油布上再垫尿布，身子下总是湿的，沤在里面，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安眠。每天早上看到她晾晒那些尿布，我们的心里真不是滋味。想想那阴暗潮湿的窑洞，那缺菜少油的饭食，那繁重的体力劳动，那……连健全人都感到困难的一切，她竟然拖着残缺的身体，这样高唱着、昂扬地走过，总是那么精神，那么开朗，她有着一颗怎样不同凡响的心啊。
记得那次会上，非正式议程中有一个辩论，是关于如何理解"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一些人认为我们是来接受教育的，就应当时时处处向贫下中农学习，象他们那样吃饭、穿衣、生活，改变自己的一切，持这种观点的人，穿上了破旧的农民衣服，有的甚至不刷牙不洗脸。另一些人则认为，不能片面的理解"接受再教育"，领袖还说过"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呢，如果参加国际会议，穿的破破烂烂，不是有损于中国形象吗。
一天傍晚，我和赵凤琴沿着河边散步，就这个话题聊起来。说实在的，我一直把插队看成是一种人生的经历，是过程而不是结果，虽然我不知道这种过程什么时候结束，但潜意识里我与农民有隔膜，总觉得我不会在农村呆一辈子也根本没想过在农村安家。赵凤琴却不一样，她认为人活着就是为了他人、为了社会、为了奉献，这就是共产主义事业。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才能实现有理想、有价值的人生，既然毛主席让我们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我们就应该不折不扣地执行，何况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一定会大有作为。
"农民的缺点也要学吗？你这样的身体也非得撑着吗？"我问她。
她坚定地说："只有和农民打成一片，才能和农民一起改变农村面目。我的身体不好，农民也有身体不好的，他们往哪里去呢？"
我语塞。
在那崇尚"以天下为己任"、"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社会风气中，她代表了时代的潮流，那时，她的精神确实激励了我们，帮助我们面对现实、走过艰难，没有颓废和消沉。
那年国庆节，她作为山西的知青代表到北京参加了国庆观礼。
（三）
单调的农村生活，超强的体力劳动，压抑的精神状态，困乏的物质条件，终于把我击垮了。1969年的秋天，正是收获的季节，一天收工后我忽然感到胸中憋闷，身不由己地又哭又笑胡言乱语起来，村里人说我冲撞了那棵百年古槐，把我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诊断是得了神经官能症。当时县里正在武斗，知青安置办公室安排人把我护送回了北京。
而这时的赵凤琴在吉县干得正欢。她的事迹也顺着山道传遍四面八方。在人们的传颂中，她带上了神秘色彩。人们说，她手中的银针很神奇，针到病除；说她是救命的活菩萨，她从北京带来的药吃了就好；说她有一次为了救一个憋住痰的老人，竟然口对口吸出了痰，老人得救了，而她却瘫在了炕边。
同村的知青们写来她的令人振奋的消息，而她写来的信更是激情满怀，使回到北京的我，心情不能平静。想起农村中的成千上万的知青和虽然贫穷却纯朴憨厚的乡亲们，想起病得比我重得多的凤琴，就觉得在北京常住有一种当逃兵的感觉。正是这种想法，使我放弃了家里让我转回条件较好的河北老家的建议，1970年春节刚过，我回到了村里，参加了县里组织的农村整党建党工作队。这也算近朱者赤吧，无形之中赵凤琴成了我行动的楷模。
1971年夏天，我分配到县城一中教书。此时赵凤琴已在农村入了党，担任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等职，并被选为县委委员、团省委委员和省革命委员会委员。
有一次我们在专署邂逅，闲谈中，她说："不结婚怎么叫安家落户呢？只有成了家我们才算真正扎根了。"我问她是不是有了意中人？她有些羞涩地点点头，然后告诉我："这人你也知道，我们一起开过会的。"她说的是晋南一个知青先进集体的带队老师，一个很不错的人。我立刻来了精神，逼她讲讲恋爱故事。她叹了口气说："嗨，单相思，人家还不知道呢，我不好意思找他。"我就自告奋勇，一定给她帮这个忙。回来后，我给那位老师写了一封信，向他详细介绍了凤琴的人品和她对他的爱慕之情。我从内心深处真的希望这件事能够成功，不为别的，只为有个贴心人能照顾凤琴。
也许是毫无经验的我根本不知这种事的深浅，信写得不伦不类；也许是他们俩根本没有夫妻缘分，反正很长时间以后我收到了那位老师婉言谢绝的回信，凤琴的成家梦就此破灭再也没有机会圆了。
不久，全省掀起兴修水利高潮，赵凤琴随青年突击队上了水库大坝工地。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一紧：她那副身板怎禁得起那么繁重的劳动？我写信劝她，没有回音。事后得知，不仅我劝她无效，就是大队、公社的领导都拿她没有办法，她坚决要上一线，只好让她去了，但明令要求：不准干重活，还安排人照顾她。但没有人能阻止她，她干起活来什么也不顾。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她昏倒在堤上的消息，贫下中农和公社、县里的领导把她抬下来，然而，她醒来后又偷跑上了工地，直到再次昏倒被送进了县医院。原本肾就不全，接连的劳累使她的肾脏以至肝脏等重要器官都受到了损害，病情十分严重，县医院无法治疗，将她送回了北京。
（四）
1973年深秋，我趁着学校放秋假的时候回了北京，第二天就到凤琴家去看望她。此时，她已出院，在家疗养。
再次见到她，让我大吃一惊。她几乎是骨瘦如柴，本就瘦削的脸庞更显出了高高的颧骨，头发更黄了，也更加稀疏。那一双眼睛倒是因为瘦显得大了些。更让我吃惊的是，她已经听不见声音也说不出话来了。
见到我，她很热情地迎上来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握了很久，还一个劲地摇着，摇出了我的眼泪。
我们之间的谈话只能在纸上进行。
我问她："你好吗？"她写道："我很好，就是想村里的乡亲们和同学们，我想早点回去。"我写："你不要着急，要好好养病。"她写："我的病我知道，是好不了的。"我有些难过，她看看我，又写道："别难过，谁能不死？"接着，她写下了保尔的那段名言："人的一生是应当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碌碌无为而悔恨，也不因无所事事而懊悔，这样在她临死的时候她就能够说，我的一生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共产主义。"我抬头看她，此时夕阳正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瘦削的脸上，她的脸就镀上了一层红色。她的眼睛亮亮的望着窗外，满怀了憧憬。
临别时，她写道："你先回去，我很快就会回去的，就是死了也要埋到黄土高坡上。"我们相互拥抱，我已然热泪盈眶了。我下楼，回头望去，隔窗还见她的身影，她在向我招手。
这竟是我们的诀别。
1974年4月24日，她在北京病逝。
中共山西省吉县县委追授她"优秀共产党员"称号，号召党员、干部、知识青年学习她的革命精神和高尚品德。同年7月，山西日报以"吕梁山上一青松"为题发表了赵凤琴的长篇通讯，以整版的篇幅讴歌了她无私奉献的精神。
所有这一切对于赵凤琴来说都没有意义了，她以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在超乎常人的困顿磨砺中，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人生之路。在那崇尚英雄的时代，她是那个时代追求者的典型。
她只活了26岁。
活着的我们大都已年过五旬，在经历过无数悲欢离合与坎坷辛酸之后，我们衰老了。我常想，如果她能稍稍珍惜一下自己的身体，也许会多活几年，那又怎样？像我们一样随着世俗的变迁沉浮，在高尚与卑微的泥沼中搅拌，在飞速发展的历史车轮中找到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如今我们赶上了这多姿多彩的世道，我们该追求什么？
26岁上，她的躯体沉埋在浑厚的黄土高坡里，她的名字流传在乡亲们的口碑中。就像老乡们颂扬着当年打日本时的一个英雄。毕竟老百姓心目中有他们永恒的朴素的褒贬标准。
我想，无论时代怎样前进，科技怎样发展，社会风气怎样追求，时尚潮流怎样变化，人都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要有一点为社会、为他人的奉献，从这一点上说，我永远怀念赵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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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8/11/13 20:11: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