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忘却的岁月》之三十一
天下真有好人
我回淄博砸石头的时候用的是假火车票。那时很多知青回家没钱买票,回张店时不买张店站而买南边的五公里站或东边的湖田站,这些小站是用钢笔填写的长长的纸票,我们第一次用完后把票夹在本子里以防折叠,下次用漂白粉水把日期消掉重新写上回去的日期,这样一张票可连续用多次,回家时大家相互传着用。
这次我大意了,在济南出站口被检票员发现了,如果身上有钱补上票就没事了,可我身上只有五毛钱,当时正巧赶上柬埔寨流亡国王西哈努克亲王来山东访问,胶济线戒严,这下我撞在了枪口上。
我本不应该在济南站下车转车,济南站检票很严格,我们一般都避开济南。是因为我和顾庄的于春莲在新沂站相遇,我们便一道走相互有个照应。她在济南上大学,是英庄公社知青中唯一的工农兵大学生。我也就大意了,她给我拿了一包吃的东西,见我出事了就把东西递给我,检票处的人眼尖,抓住她不放,认为我们是一伙的,硬让她替我补票。那会儿不像现在经济条件好人们乘车都有票,出站口随意出站,每趟车检票口都能查出补票的人。别人都补上票没事了,因为我没钱,我就说我们不认识,这下不要紧,连她也一起带进了车站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很凶,当着于春莲的面让我脱衣翻钱,就差点没把内裤脱掉,羞得于春莲赶忙用报纸挡着脸。那时钱对我太重要了,我不能让别人替我补票欠人的情,我就一直说不认识。派出所的人从我口袋里翻出了两张在徐州去云龙山的公共汽车票,那两张票的号码是连在一起的。那人凶狠地说:
“票是干什么用的?”
“我们一起去了一趟云龙山。”
“没钱还想好事!”
被人侮辱的滋味太难受了,我觉着派出所那人太下流了。见我实在没钱,就打开了朝里的一扇门让我进去,进屋一看,屋子不大,有二十多平米,黑咕隆咚的没窗户。一个瓦数不大的电灯泡忽明忽暗的闪着光,屋里靠墙边并排着几张木板地铺,有几个人躺卧在上面,墙角处放一马桶,是供屋里人小便用的。靠门的那人见我进去后便坐了起来,看那人很有气质,不像平常人,问我因什么进来的,我如实告诉了他,他说:
“没事,等下午就放你出去。”
这是凌晨四点来钟发生的事,我心中有说不出的窝囊,想想怎么会混到如此天地。不管怎么说,被派出所关起来是非常耻辱的事。好在屋里那几个人没难为我,还比较友善。我低声问那人:
“你为什么进来的?”
那人说:“一言难尽啊!”
我又问:“你进来多长时间了?”
他说:“已半个多月了。”
我不放心地问他:“下午他们真的能放我吗?”
他说:“没问题。”
这使我稍微安了一点心。那人见我难过,还安慰了我一番。看来那时的难友不象现在。去年我公司的一位业务员在潍坊出了车祸,被关进了局子,狱室里有位老大向他要钱,钱要光了又要他的名牌上衣,还要伺候那老大,不干就揍他。我莱芜的一位朋友说,他那地方的局子里更厉害,进去后那老大就治人喝“凉扎”,什么“凉扎”!就是喝犯人的尿,真是可恶至极。看守所的管理人员都非常清楚这些潜规则,就是任他们胡作非为。看来社会发展了,生活变好了,人的心态扭曲了、品质低劣了。
到了早晨七点多钟,门上边的洞打开了,有人喊了声开饭了!噢,是给屋里人送早饭的,递进来每人两个不大的黑乎乎的地瓜面窝头,一碗咸菜条,几个人按量分到窝头,每人抓了一把咸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肚子虽饿,但怎么也吃不下去,屋子里其他人见我不吃,一下子就把我的那份抢了去。人在伤心时是吃不下饭的,中午也是同样情况。我焦急地等待着。下午三点多钟紧闭的房门打开了,叫我出去,看来真象那人说的那样下午要放了我?我又挨了一顿训斥,派出所那人最后恶狠狠地说:
“带上你的大米马上离开济南,不准在车站上再见到你。”
幸好我临来时向社员借的那二十斤大米还给了我,我背着大米灰溜溜地出了派出所。身上只有五毛钱,怎么办?到售票口看了一下售票处的告示,凡从济南向东去的火车,最近的售票地是淄博和潍坊,我这五毛钱什么也干不了,我得回去呀!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能想出办法。我突然想到了黄台站,我想先坐公共汽车去黄台站看看。黄台站是济南以东的第一个站口,我花了一毛钱坐公交车到达黄台站,在售票处的车次表上发现,能买到晚上十一点多到历城的车票,票价是两毛五分钱。我想我的钱还够买到历城的票,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从黄台上车。我这时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一天多没进一口水没吃一口饭,这才感觉到饿得难受。我在黄台站边的小铺里花了一毛钱买了个火烧,垫一下饥。唉!在候车室的连椅上等吧。
天慢慢黑下来,候车室的电灯也都亮了起来,黄台站不大,售票处与候车室都在一口屋里,有零零星星候车和买票的人。我在那里静静地坐着苦等这人生的列车,不知老天爷什么时候才能顺利地把我带到那向往的目的地。
我的左侧坐着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妇,从他们交谈的口音知道是淄博人。我们坐在一起已好长时间了,那男人终于向我开了口:
“你去哪里?”
“去张店,”我说。
“你去哪里?”我问。
“去周村。”他说。
“周村什么地方?我老家是周村的,”我又问他。
在外地遇见了老乡感觉特别亲切。交谈中知道他是陪老婆来济南看病的。他们是我老家北边那村子的,姓史,我知道二爷爷家我的两个姑姑就嫁到了他们村的史家,越说越近,越说越热乎。这时售票口已售八点钟去周村的车票,史大哥便把票买了回来。问我为什么还不买票?我说要坐十一点的火车。他说你何苦等那么长的时间?我说我的钱被小偷偷走了,只够买到历城的车票,这时史大哥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我让我买票,这对夫妇的举动感动得我两眼泪汪汪的,我说什么也不肯接受他的钱。史大哥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啊?这句话一下子捅到了我的痛处,眼泪夺眶而出娑娑地流个不停,擦也擦不迭,我从没那么伤心过,我人生的辛酸苦辣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我无法控制我的情绪,到了极度悲伤的地步。那史大哥见我如此难过,又不肯接受他的帮助,急得他就要去窗口替我买票,我说:“你们是好人,我永远记住你们的好意。”这时我不得不背起大米往外跑,史大哥追出去好远见我执意不肯接受他的馈赠,惋惜地回到了候车室。
这是我在落魄时遇见的好人,我经常说天下真有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