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公元一九六六年九月九日,一个注定与路葭一生有着重要关联的日子。这一天,沉静的渡江码头突然热闹起来,这个为纪念渡江胜利而建的码头,建成后实际没有使用多长时间便失去了他的价值。而这一天,邗州市第一批直接下放农业单位的知青将在这里动身前往一个不知名的水乡农场。动身的前一天,其他知青的家门上都贴上了大红的光荣榜,不知什么原因,路葭家那饱经风霜、油漆已经剥落的家门上没有任何喜庆标志。
一九六四年以后,各地区相应成立了安置知青下乡的专门办事机构。在此之前,已经有六一,六三年两届人数比较集中的毕业生奔赴农场农村,连同后来的六五届下乡知青,被称之为“前老三届”上山下乡知青。后来相继有了三届(66-68),“新五届”(69-73),以及“后五届”(74-78)知青。
路葭与父母走的这条街叫国庆大街,是解放后新建的一条大街。虽横贯全市,可在路葭家那一头却比较荒僻,只有几间看来不大富裕人家的砖砌瓦屋。街的中段有着一些商店,热闹非凡:饭馆、商场。最好的商店、最好的饭店都在这里,应有尽有。在国庆大街与甘泉街拐角地方有一家名不虚传的邗州饭店,只是一些有钱的人才在那儿欢聚用餐。过路的人从它敞开的窗户里,可以闻到里面香喷喷的厨房油香味,看到一群戴上白尖帽的厨师。通过正面的玻璃大门,也可以看到铺着红地毯的宽阔的楼梯。今天,父母决定陪着儿子进去吃一顿路葭从小到大最为奢侈的早餐。其实也就是普通的一碗饺面外加一两个烧卖和包子。
这一天,路葭的母亲终于请了半天假,为儿子送行。一般情况下,单位是不允许请假的。“历史反革命”家属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得受着严密的控制。父亲也坚持着要去,母亲拗不过父亲的坚决,只得带着他一路走到码头。父亲身上已经破旧的棉衣后边用线缝了一块如A四纸大小的“历史反革命”标志,路上的行人不时侧目而视,但是父亲显得坦然,母亲也坦然,而路葭则感觉羞愧。到达码头时,路葭生怕知青们认出父亲彼此尴尬而放慢了脚步。母亲意会路葭的心思,劝父亲先回。到此,父亲理解母亲的苦衷,也不再勉强,拍了拍儿子的肩头便离开了。路葭望着父亲渐去渐远,贴着时代标签且过早衰老的背影,不由得一阵心酸。
此时,码头上已经集合了不少乘同一条船下放的知青,相互之间开始并不相识,但很快就热情起来。几乎每个知青的后面都有送行的家长,都在无意识地拉扯着知青实际已经非常平整的外衣,反复叮咛着每个家长的同一种言语。知青们没有多少行李,没有拉杆箱,就连普通的木箱也没有。大多数知青只有一个简单的被包,一些换洗的衣服就裹在被包里。而零星的杂物就放在那个年代特有网袋里。网袋的底部先放着两只面盆,然后将牙膏牙刷、饭盆磁缸、毛巾书籍等全部塞在面盆里。
有几个看起来年龄稍大的知青在招呼着,母亲走到那些年龄比较大的知青及为数不多的女知青面前,主动与他们打招呼。路葭知道,这是母亲对自己的关心。
后来知道,那个个子比较矮小的叫许华,是省邗州中学的学生会干部,这次下放就是由他带队并担任知青队长;皮肤黑黑的,非常健谈的叫牛非,是新华中学的才子;带着一网兜笔墨水彩,身上背了一块画板的叫黄延;还有个女的是邗州著名酱品厂私方厂长的女儿叫王涵,她旁边一位穿着白裙子,脚蹬一双白力士鞋,皮肤洁白的叫汪鸾。这些知青看到路葭都非常热情,与路葭的母亲讲,放心吧。
最初的回忆总是使人莫名其妙的、毫无价值的东西。路葭记得那天初秋的阳光照耀着码头时,好像失去了往日阳光的柔和。停靠在运河边上的轮船已经烧煤,扁园的烟囱开始一阵阵地冒出黑烟,透过朝北的窗口可以看见零乱的座位……,路葭知道,就是这艘破旧的轮船将载着这批邗州知青到一个前途渺茫的水乡农场,前景如何、命运如何,不得而知。而就这么一个瞬间、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一时刻,就在这一分钟,路葭突然意识到改变人生的时刻就此开始,以致记忆力有可能发挥作用了。
踏上跳板的那一刻间,路葭忍着泪水再次回过头,看到母亲仍站在岸上挥动着手臂与儿子告别,微风中,丝丝已经发白的头发在飘动。看到母亲已经苍老的面容,路葭怀着悲伤的感情回忆自己短暂的童年。童年每一时刻好像都是悲伤的,因为这个静静的世界贫瘠穷乏。而在这个世界中,却有一颗在生活上还没有完全觉醒的、对一切事物还感陌生的、胆怯的和柔弱的心灵在幻想着美好的生活。然而,这是一个不幸的、过于多愁善感的、可怜的时代。明明是红色的江山,天空却时而飘着乌云。
船开了,沿着古运河缓缓的行驶着,平静的河水被推涌出层层浪花,路葭倚着船栏心如浪花翻腾。说不清是庆幸自己终于离开只有窒息屈辱的家庭还是对那个未知前途的疑虑。船行到东关城门口时,那也是路葭住了十多年,儿时经常在那里玩耍的地方。突然,路葭看到父亲拄着一根拐杖,立在码头中间的园台上眺望着。当他看到船缓缓而来,看清楚路葭倚着船栏目光朝岸边寻找什么时,向路葭挥了挥手。路葭隐约地看到父亲的嘴在动,不知再喊什么。然而,轮船上老式蒸汽机发出的突突声响掩盖了父亲的呼喊,瞬间,轮船便无情地从父亲的身边驰过。看到在飕飕凉风中凄惨父亲的面容,路葭禁不住流下了平生第一次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