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4月18日,黑龙江省虎林县境内完达山附近,烧荒引发了一场大火。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四师三十九团的知青们自发赶来救火,一场火灾下来,26条生命逝去,76人被烧成重伤。
当年19岁的翟英选是受伤知青中伤势最重的。右眼失明,左眼视力所剩无几,双耳失聪,声带坏死,十指只剩下一点根儿,左脚截去三分之二,全身烧伤面积85%。
她昏迷了6年,经过十几次植皮、整容,经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
1992年,《天津日报》以整版篇幅报道了翟英选的英雄事迹。16年后的今天,知识青年上山下乡40周年到来之际,这个经历了无数苦难的救火“英雄”如今生活得如何呢?日前,新报记者走进翟英选位于河西区台湾路的家。
镜中的身影
镜子里的身影,有些怕人:整张脸满是皱褶疤痕,眼四周翻起红红的肉瘤,系着衣服扣子的两只手只剩下残缺的5根断指,左脚外翻,和另一只脚成90度……
镜子前的翟英选仔细地梳了梳头发,系好扣子,拿起旁边的拐杖走出了家门。
没了前脚掌的左脚带不住鞋,走了几步,鞋尖又转到脚后跟了。
楼下放着她破旧的手摇三轮车,翟英选一瘸一拐地坐上三轮,两只手费力地转动手柄,出门买菜。
喧嚣的菜市场里,翟英选的到来又引起了小小的波澜:大家瞪大了眼睛,“我的妈呀!”“这人怎么这样?”……一个小女孩从英选身边经过,哇哇大哭起来。
翟英选马上躲过女孩的视线,继续买菜。
38年了,翟英选适应了一切,惊诧、异样的眼神甚至嘲笑,她都适应了……
每天早上去买菜、做家务、看书是翟英选全部的生活。如今,她过得很踏实,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回到家里,翟英选拿出纸和一支笔芯。
“我现在挺好的,挺平静的。”不能说话的英选只能通过写字的方式和人交流,喉咙里时不时地发出“呼呼”的喘气声。
在妹妹的资助下,刚刚粉刷过的房间很干净,但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除了结婚时买的用了近30年的老家具,就是邻居不要了送给她的。 丈夫的遗像摆在柜子里,挂了多年的一幅写着“献给4·18救火勇士——翟英选”的宣传画被摘了下去。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想了!”
38年前的4月18日,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四师三十九团知青、还是花季少女的翟英选为了救火被烧成重伤。
虽然翟英选下乡的农场每个月寄来700多元退休金,还能领到民政局200多元的特困补助,但儿子没有找到工作,1000元的生活费仍显得很拮据。
那场大火
在翟英选的记忆中,38年前的那场大火被定格在了她最后的一个动作上。
“我们在水沟里把衣服打湿,上山去救火。”
英选的字歪歪扭扭,几根断指紧紧地握着笔,有些发抖,一不小心,笔就从指尖滑落。
后来发生了什么,翟英选都是听战友说的。
恰好英选当年的战友王平大姐也在,多年来,只要有时间,王平常来看英选,帮她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王平的讲述把时光拉回了1970年黑龙江虎林县境内的完达山附近。
1970年4月18日这一天,风和日丽,当早晨的太阳升上了屋顶后,烧荒开始了。
不久却发生了意外。
“远处出现一片火光,很浓重的黑烟升了起来,马上就听见有人喊‘着火了!着火了’。”
“这火头只要一蹿进山里,那就没救了。”王平和翟英选都是兵团的知青,看见着火,她也没多想什么,和大家一起往火场上跑。
一定要抢救救火的知青
方圆几十里的大草甸子已成了一片火海,一人多高的火势挟着翻滚着的浓烟,在风的催动下,直直地朝着山脚扑去。
知青们在追赶着扑灭荒火,谁能想到风向突然变了,盘旋在荒原上空的大火,一下子反向扑来,那些沿着荒火扑打的知青全给闷在了火海里。 王平很幸运,她避开了火蛇的方向,在一瞬间躲进旁边的小水沟。
火蛇从旁边呼啸而过后,等她站起身子,发现一个个伤痕累累的战友都倒在了不远处。
“一定要抢救救火的知青!”
4·18大火震惊全国,远在北京的周恩来总理亲自过问,指示要尽一切力量抢救烧伤的英雄们。
几辆特派的直升机将伤员们紧急送到哈尔滨的大医院。
其中一架飞机上,19岁的翟英选全身焦黑,没有任何意识,在同行的四个伤员中,翟英选的伤势是最重的,却是唯一活下来的,其他三个伤员都在途中停止了呼吸。
在这场大火中,26条生命逝去,76人被烧成重伤。
而烧伤最重的翟英选原本是可以避开这场劫难的,因为腿疼,当天她没去干农活,在伙房帮厨。
王平听同在伙房干活的战友回忆,听到着火的消息,翟英选想都没想,拔腿就跑去救火……
昏迷六年
哈尔滨人民医院里,翟英选烧伤面积达85%,几乎都是深达肌肉、骨骼的重三度烧伤,并发了可怕的败血症,持续的高烧,连续的极强烈的疼痛刺激,使翟英选处于深度昏迷状态。
正在内蒙古下乡的大姐翟新选听到妹妹被烧伤的消息,赶到了医院。
“就像骷髅一样。”刚到医院,看着眼前的翟英选,大姐很难接受这个现实。
翟家一共五个孩子,翟英选排行第二,是三个女孩中最漂亮的。1968年,翟英选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四师三十九团,家人都没有想到,仅仅2年之后,英选遭遇了如此大的劫难。
哈尔滨人民医院成立了翟英选抢救小组,全国各地派来了最好的烧伤外科专家,当年黑龙江省长捐给英选一棵难得的千年人参……
经过特批,翟新选留了下来,专门照顾英选。
整整6年,翟英选都像个植物人一样,没有任何意识。
在这6年中,英选每个月都要接受一次植皮手术,将腿和后背仅有的完好皮肤取下来,移植到烧伤的创面,使创面愈合。所有的好皮肤都被取过,创面一点点结痂、脱落、长出新的皮肤……
6年后的一天,翟英选醒了。
“那天我给她翻身,感觉她的脸往灯上凑。”英选的床边放着一个暖风灯,冲着她的一面刷着水银,能些许照出一些影子,“我一看,她的眼睛睁着,正往灯上照。”当时的英选脸上还是硬痂,看不出任何表情,但眼神里有一丝迷茫。
“大姐。”英选努力做着口型,却没有一点声音,她的声带已被烧坏,双耳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后来的几天,英选绝望地躺在床上,不声不响,医生为她按上鼻饲管,又被她残缺的手指拔掉了。她想轻生。
姐姐的苦口婆心唤醒了英选生的希望,英选挺过来了,终于从心理上接受了这残酷的现实,她要学会自己吃饭才能生存下去。
长时间的鼻饲让翟英选失去了吞咽功能,她艰难地下咽,一口汤水都能把她憋得脸通红,一小口饭下去,英选痛得浑身打战,半个多小时才能咽下去。
她还要学会走路。满身的伤疤,躺了7年后的肌肉萎缩,被大火烧坏了的半个脚掌……站一小会儿都会疼痛难忍,想迈出步子更是艰难,忍不了的时候,英选就用残缺的手指揉一揉,停一停,休息一下接着走。
烧伤的创面基本愈合,翟英选离开了哈尔滨人民医院,到北京的医院做整形手术。
在北京治疗的2年中,翟英选接受了左脚掌截肢、面部整形、手指整形等大大小小的十几次手术,承受了难忍的疼痛,英选基本恢复了“人形”。
给儿子一个机会
“能看看您受伤前的照片吗?”记者写给英选。
她停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搬出床下的一个大箱子,几张发黄的报纸压在箱子的最底下。
“那是写她的报纸,她不想看,都放箱子底了。”王平解释。
那是一份1992年的《天津日报》,报纸整版写着翟英选的事迹,发黄的报纸上,受伤前的英选和战友站在一起,虽然不太清晰,但仍能看出英选原本是一个非常清秀的姑娘。
摊开报纸,看着自己曾经的模样,英选的眼圈红了。
这时,儿子回来了,英选马上擦干眼泪,准备去给儿子做午饭。
28岁的儿子因为家境贫寒,初中毕业就没有继续读书,以至于一直没能找到正式工作,“他以前找的活儿都干不长,我现在特别希望能有人给孩子一个机会,他的工作是我最发愁的事情。”英选说。
“今天还是吃饺子,我爸生前最爱吃了。如今爸爸不在了,她还爱包饺子。”儿子看看妈妈,喃喃地说,自己现在又下岗很长时间了,也特别希望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不怕吃苦,操作工和保安我都愿意做。”
去年,陪伴了英选27年的丈夫因病突然离开了人世,只留下英选和儿子相依为命。
柜子里放着爱人的遗像,照片上的老彭一脸的憨厚。
1978年,这个叫彭积永的男人走进了英选的世界。因为有了这个男人相伴,英选开始拥有了幸福的生活。
“老彭人很厚道,是个老实的农民,对英选很好。”王平听说,彭积永是兵团介绍给英选的,他第一次见到英选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扭头就走。 但听说了英选的事迹,彭积永很佩服英选的勇敢和坚强,答应帮助护理英选一段时间。
慢慢在接触中,英选的善良征服了他的心。
1980年年初,翟英选和彭积永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但经历了大难的英选很满足。
婚后,彭积永在组织安排下成了天津市民,在下瓦房房管站做了一名工人。
“老彭对英选真的很好。”夏天,英选排不出汗,老彭一天给她洗三次澡。冬天,英选烧伤的手上满是裂口,老彭帮她擦药。老彭经常上夜班,在白天会把买菜、做饭、洗衣服这些家务干完。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就用车推着英选到公园散步。夫妻俩很默契,英选能看懂丈夫的口型,老彭也能听懂她“沙沙”的声音。
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翟英选的工作关系在兵团,随着时间的推移,已改为农场的兵团效益不佳,有时连工资都发不出来,英选也会连续几个月收不到工资。困难的时候,全家人只能吃大葱蘸酱,舍不得给儿子买一支冰棍。
《天津日报》整版报道了翟英选的事迹后,英选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本市和外地的好心人纷纷寄来捐款。但数目有限的捐款并不能长久地解决英选的困难,但她满心感激,也很知足,能和爱人生活在一起,能看着儿子健康地成长,她觉得很幸福……
幸福地生活了20多年后,老彭去年因病去世。
好在,英选很坚强,已经能做很多家务。丈夫走后的1年多来,英选过得很平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尽快找份工作,找到一个女朋友。
“为了救火,您付出了太多的代价,不后悔吗?”记者在纸上写道。
英选停了片刻,只写出一句话:“谁都会那么做的……”
新报记者 劳韵霏
摄影 翻拍 新报记者 赵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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