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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宝子哥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陆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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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子哥  发帖心情 Post By:2009/2/7 15:39:00 [只看该作者]

 


宝子哥的“蔫”,固然与天生的秉性分不开。然而,据我分析,其客观的原因有二:一则是“赖瓜籽儿多”。那一年,宝子哥长女十岁,小子两周,挨着排儿五个娃娃,正处在“拉破窝”的困难时期,磨操得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儿来。再则,恐怕与他因袭的成分——“上中农”有关。四清年间,首先要清理的是阶级队伍。人们不是常唱什么“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吗?“中农”而“上”者,界于“下中农”与“富农”之间。这“上中农”的成分,何以就让我的宝子哥,在众人面前蔫蹙蹙的,抬不起头了呢?是在紧要关头保不准会有与“贫下中农”离心离德之嫌呢,还是其性质险些儿就探上“富农”的被专政的资格了呢?——这兴许当归入时下兴起的《模糊学》研究的范畴了吧!对于《模糊学》,我未曾涉猎。但是,总而言之,那年月,就连“贫农下中农”都要遴选出个什么“左派力量”,这“上中农”,当然只能够属于团结的对象,而且又要时刻提防戒备的阶层了。我只是听人不无遗憾地说过,宝子哥曾在乡里念“完小”(完全小学),是个难得的“好才第”。后来,没能进县城上中学,是因为“成分高”。此一节,足以证明上述推理的确当。至于真的论及宝子哥本人的政治态度,我则以为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仅就他给自己子女取的名字,完全可以证实他的朴素的阶级感情,鲜明的革命立场:宝子哥从小最爱看的,是国产战斗故事片;长女取名叫花花,是出自《上甘岭》插曲中的那句“姑娘好像花儿一样”的歌词;四个小子的命名依次是:军胜,军荣,军智,军勇——全都是称颂解放军无往不胜,最光荣,最智慧,最神勇。

我和宝子哥的友情,始于“文字之交”。记得那是在刚插队不久的一天,队长派我们知青和社员一起到地里,用两股叉(就像连环画《水浒传》里画的,猎户解珍解宝拿的那种木把儿铁头儿的两股叉)挑糜捆,装车。这营生叫做“挑叉子”,也有叫“挑个子”的。车下的人用两股叉把糜捆挑上车;车上的人也是操着两股叉,把挑上来的糜捆,一层一层码放;把糜捆垛成宽八尺,长丈余,高丈许的长方体。当中,用糜捆压得瓷瓷实实。车上的人蹲踞在车厢前糜捆垛的码头上,两只手一左一右,紧扯着里、外两根缆绳,一边发力,一边喊道:“里股——里股!”“外股——外股!”车下的人在车后配合着“里股——”“外股——”的召唤,也是一边“里股!”“外股!”地大声呼应,一边用力扯着里股、外股两根缆绳,绷得紧紧地。然后把两根绳头合在一起,拧个麻花扣,用小木棒往扣眼儿里一穿,别在深深插入糜捆垛的绞椎头上,再使出全身之力,在绞椎上把缆绳绞紧,一车糜捆就装好了。那木制的绞椎,约有二尺长,一端镟成尖头,一端比碗口细些,光溜圆滑,纹理斐然,是中国古代的农业文明的象征。车上的人如果精干,把式好,七八个人同时往上挑糜捆,他是忙而不乱,从容应接;把个糜捆垛码放得横平竖直,见棱见角。我特别欣赏绞车的时候,车上车下那一呼一应的“里股——”“里股!”“外股——”“外股!”的唱和。在辽阔的原野上,这勤苦劳作的节奏,丰收喜庆的旋律,此起彼伏地回荡着。

当一辆辆笨重的木轮牛车,装得满满当当的,“嗷——唻!唻!”“呔!呔!呔!”在一片杂乱的吆喝声中,晃晃悠悠地走远了。“挑叉子”的人们,就可以在地头歇下。宝子哥见我的鼻梁子上“卡着二饼子”(老乡对戴眼镜的称谓),又顶着“知识青年”的名号,便凑到我跟前。“小陆,”他格外谦恭地说,“我向你请教几个字。”呼啦,一群人围拢上来看热闹。我早就有耳闻:史太林(史宝子)家里藏着一部古旧的《康熙字典》,认识好多的字,是村里的大学问;就连四清干部,有的也被他考住了;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他拿根小树杈儿,先在地上画了个“森”,见我答对了,便一边念叨着一边写画道:“二木成林,三木为森。那么,三个‘石’字写在一搭呢?”我说:“这是光明磊落的磊。”接着,他又由浅入深地考我“焱”、“淼”、“垚”、“鑫”,字越难,气氛越紧张,围观的人们都屏着呼吸,身边的几个知青,也为我捏着把汗。幸亏我平素爱好语文,留心文字,而这些字,在熟悉的人名中又都见过,驾轻就熟,一一答对了。没想到宝子哥居然会为这么几个字很不自在,只见他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涨红的脸面颇不自然。他屏气凝神,寻思半晌,用手掌擦掉刚才在地上写下的那几个字,轻轻地把浮面儿的虚土抹平;接着,低下头,伸长脖颈,凑过嘴去,款款地吹了一阵儿,然后,在眼前这一小块整饰好的展展的平平的地面上,又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犇”字。笔道儿深深的,由于手指发力,捏着的那根小树杈儿,都撅得劈了。我终于答不出,败下阵来。再看宝子哥,得意地长舒了一口气,在“犇”字的旁边写下了个“奔”字,然后,用摸不准是讨教还是启迪的口气,莫测高深地说道:“这一个‘犇’字,是不是那一个‘奔’字的另一种写法?”。

“宝子肚里头,到底是有货了!”围观的人,反响热烈。有的挺满足,啧啧称道,尽兴地去了;有的则显然是还没过足瘾,交头接耳,指指戳戳,意犹未尽。我只觉得很窘,芒刺在背,狼狈不堪。文人相轻,古已有之,垄亩之间,竟也难免,亦甚矣哉!既而,想到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在咸亨酒店众人面前,用食指蘸着杯中酒,一边在桌面上写着,一边自鸣得意地炫耀“‘回’字有四种写法,你知道吗?”不禁哑然失笑,也就自我宽慰解嘲了。不过,由于在众人面前栽了面儿,在情感上,对宝子哥,我很有些日子中怀芥蒂,不以为然。

没想到,从那天起,宝子哥却实实在在地引我为知己。以往那个满腹的心思都拧在眉头上,一天到晚,大气不吭的他,跟我的话渐渐地多了起来。常给我学舌村里数得上的那几个人物的掌故,偶或加评加点,还穿插几句笑话。当我忍不住大笑的时候,他那灰眉蹙眼的脸上,却只是浅浅地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冲我诙谐狡黠地眨眨眼。有一阵儿,每到歇歇儿,宝子哥都要凑到我跟前,拿本毛主席诗词,向我讨教,恳请我给他讲解。其用心之真之切,足以冰释我心中的芥蒂。从打开了头,便每天一首,断难推却。弄得我不得不抽空很是看了几种注释,如其不然,则招架不住宝子哥的三句问,招架不住他那刨根问底儿的探究。教学相长,这的确为我后来的教语文,练了点儿基本功。有一次,讲《七律 和柳亚子先生》,记得我先给他解释了诗歌的“唱和”。当读到“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的时候,我说:“这两句是毛主席回忆与柳亚子先生,当年在广东,而今在重庆,契阔谈宴,品茶论诗的友好交处,……。”然后,半开玩笑地说:“倘若过后回想起咱们俩的友情,就可以写‘避风渠壕未能忘,索句担土手正凉,’……”谁成想第二天歇下,宝子哥一本正经地把我扯到一边,蹲下,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张揉皱了的叠成小方块儿的诗稿递给我。说是他昨天黑夜,怎么也睡不下,为纪念我俩的友情,写了首七律赠我。诗云:“避风渠壕未能忘,索句担土手正凉。六十年代在后套,农忙时节读毛章,身居茅屋观天下,前程无限放眼量,莫道海子湖水浅,观鱼胜过太平洋。”读罢最后两句,简直是叫我忍俊不禁:我们兰索村南,确实有个海子,不大点儿,泥鳅倒有几条,鱼是断乎不曾见过的。但是,见宝子哥那么认真,那么郑重,就没好意思笑出来。我极力做出若有所悟的样子,频频点头,说道:“毛主席‘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是挽留柳亚子先生留在北京共商国是;你这诗是勉励我在咱兰索村安下心,扎下根;学习董加耕,身居茅屋,心怀祖国,脚踩污泥,放眼世界,……”,像是被人看透了心思,听了我的话,他涨红了脸,腼腆地笑着,不住地点头。此后,我俩过往甚密,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以至于村里人都不再叫我的名字,称呼我是“宝子的好朋友”。

说到无话不谈,有件事值得一提。一天,宝子哥私下跟我念叨过一幅“自画像”——说是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琢磨了许久,用形象的语言描写出来的:“金黄色的胡须,长在美丽的嘴皮上。勤劳的双手,拾起湿哇哇的牛粪。”问我像不像。听得出这幅“自画像”的笔调,透着调侃,宝子哥的态度,却还是很认真的。他曾向我透露有心练练笔,搞点儿文学创作的意向,想要把自己经过的、见过的、想过的,全都写出来给世人看。让人们知道世上有他这么个宝子,了解他的苦乐,他的爱憎,他的心愿,他的……他死了,也能给后代留下点儿念想。为此,他得学会用形象的语言刻画语言的形象,于是就先拿自己当模特,试着勾勒一番。

宝子哥的下巴上,的确长着那么几根胡须,黄不拉叽,稀稀拉拉的;饰以“金黄”,绝对是溢美之词。他那张“嘴皮”(权且依他,就叫做“嘴皮”)脏兮兮,皱巴巴,从哪儿瞧也不美。至于牛粪饼,谁见了也会捡的。野滩上的牛粪,风吹日晒,干咯楞塄的,并不臭。添在灶坑里,火焰白炽,油性大,热力强,十来块牛粪饼,就可以烧熟一顿饭。宝子哥“勤劳的双手”,拾起的“湿哇哇的牛粪”,那是牛刚刚屙下的,还没有干透,潮乎乎臭哄哄的。连湿牛粪也要捡回自家,怕干了以后,让别人拾去:他的这种“勤劳”,要是说给别人,保准又会招来“小农意识”“自私自利”的非议。谁让他出身“上中农”,“成分高”呢?要是知道了宝子哥还想搞创作,那就更糟了,非得要批臭他的“成名成家”的资产阶级思想不可。幸亏我是“宝子的好朋友”,能够替他保守秘密;并且还能理解他“勤劳的双手,拾起湿哇哇的牛粪”,完全是出于“拉破窝”的困难时期的特殊需要:要务育娃娃,要顾家,也就顾不得刚刚屙下的牛粪,湿哇哇,潮乎乎,臭哄哄;顾不得有人在身背后指指戳戳,说三道四了……



在“到处莺歌燕舞”的一九六五年,兰索村人均口粮三百八,每个工值,分红一块六。“分红一块六,蒸饼烩猪肉”的佳话,一时间传遍了整个临河县。为了纪念四清运动的伟大成果,那年冬,宝子哥所在的忠义大队,正式改名为永清大队。——尽管后来有人说给我,这一块六毛钱的工值之中,不乏公积金、公益金的成色。不过,反正是社员得济,无人追究——管毬他!腰里揣上票子是实的。乡亲们兴高采烈,满滩兜着山曲儿:“清明的雨,扬场的风,毛主席号召搞四清”;“八百里河套九百里川,四清的歌儿唱不完”……社员们的日子好起来了,比起三年前漫滩转悠着掏窟窟,逮金鼠的光景,真可以说是有了天壤之别。人们总算是“长长舒了一口悠悠的气”(《爬山调》曲词)。

转过年春上,宝子哥夫妇居然也破土动工盖新房了。

谁都知道“坷垃砌墙墙不倒”,是后大套三件宝的第一宗。随便在哪片儿野滩寻下块草皮,淌过水,滚过碌碡,压瓷,就地用西锹切割成二尺长、八寸宽、六寸高的长方块儿,然后,把这些长方形的土块儿,一块一块地翻转立起,再摞成摞,待风吹日晒,干透了,就成了硬梆梆的,可以用来砌墙的坷垃了。写惬(读去声的写,是舒适、满足的意思;惬,也是指心中舒适、满足。这里的老乡,大多是一百年来,从山西河曲、陕西府谷逃荒,走西口,迁徙到后大套的。方言土语中,尚存古风古韵)!预备砌墙用的坷垃,只要辛苦,不要钱。盖两三间房,满打满算,估划着有个二、三百块钱,也就可以了;甚至,就连请帮工的吃喝都够了。然而,这对正在“拉破窝”的宝子哥来说,谈何容易。宝子哥,虽说出的主意或有“死气”的时候,但在村子里,终究还算是个“孔明”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也保不住会有个闪失。建起新房毕竟是从“破窝中”拉出来的第一步,他着眼长远,精打细算。大年初一,连顿像样的“蒸饼烩猪肉”都没舍得吃,为的是积攒下钱粮,在旧屋前,盖起三间玻璃门窗大正房。

这三间房盖起得可真不易呀!头年秋天,宝子哥就把坷垃、椽檩门窗一切材料,备了个齐全。转过年开春,刚一解冻,宝子哥,这会儿该称呼“史班长”,便带领“全班”人马齐上阵,学习愚公移山,发扬艰苦奋斗,不怕牺牲和连续作战的革命精神,早起迟眠,没日没夜地苦熬苦干。那景象,那氛围,还真有几分苍凉,几分悲壮。搬坷垃,是苦重的力气活儿,“班长”“班副”(宝子哥两口子)首当其冲;大女子花花,二小子军胜,紧随其后;老三军荣只能搭把手;老四军智前后跟着跑;剩下五子军勇没人管,赖在一旁又哭又闹。这场面,也可以说得上是轰轰烈烈,史无前例了。

“吃分穿分指分过”,工分是社员的命根儿,谁也耽误不起。只要是自己干得来的营生,就自己干。闯槽、放线、超平、砌墙……凡此种种,全凭一早一晚和晌午歇歇儿的时间,自家刁空儿做。所有这一切活儿全都做下来,宝子两口子居然没请人帮,自己也没误工。常言道:“寸土难移”,这泥水活可是实打实的,抗硬的营生。那些天,他们常常累得甭说是“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一点儿不夸张地说,一个个就连眼前,都一阵阵发蓝了。好在宝子哥有一股谁也摽不过的蔫劲儿,润女有股子蹶死坎活的泼劲儿,自家辛苦自家甜,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乡俗:“上梁馍馍压苫糕”。上梁和压苫,可是盖房的至关重要的收尾工程,要求众人同心协力,一气呵成。这回就非得请人帮忙了,还得要请那些精壮的棒劳力,最好能拉挂上亲戚本家什么的,沾亲带故才好。我作为“宝子哥的好朋友”,却不在被邀请之列,并非全在“外来户”这一层,恐怕主要还在于我的体能和技能欠佳,而未被选中吧。有这点自知之明,我也就别再上赶着去给人家添乱了。

选定“五一”放假的时间上梁压苫,自家不误工,又不用给别人贴补工分,足见宝子哥神机妙运。从清早起,一直忙活到后半晌,总算是大功告成。请来的人,自然是得要好生款待。新盖起的房子,里外墙还没裹抹;门窗还没安上。屋里头,二樑上贴着“抬头见喜”的红帖,浆糊还没有干,耷拉下一个角儿。满屋子的烟气、酒气、潮气、汗气。前来帮工的,咋也有十大几个,都是至亲至近的。当炕摆放一个大笸箩,里边堆满现蒸的馒头、现炸的油糕。人们盘腿儿围坐在四周,满身泥水、满脸油汗。常言道“过日子要仔细,请人要大气”,宝子哥简直不知怎样殷勤地劝酒敬烟才好了,他给每个人满满地斟上一杯老白干儿,溜满溜沿儿的;又给每个人端上一大碗猪肉粉条儿烩酸菜,岗尖儿岗尖儿的;扯开纸烟盒儿的《大前门》散放在众人面前,随便儿抽。润女则操着饭铲儿,站在锅灶头前,捡着肥肉片子,一个劲地往众人碗里掬。主人实实落落,客人也不拘谨。总之,这一天,樑,上得安稳;苫,压得瓷实;主家儿布让得诚恳,实惠;前来帮工的人们喝得尽兴,吃得痛快。总而言之,活儿干得漂亮,客待得满意,一切全都顺顺当当,皆大欢喜。

日头偏西了,帮工的乡邻走散了。润女子把一大堆碗筷拾掇在灶头的大锅里,锅里的水冒着热气,一大摞盘子碗还没洗刷,而她这会儿却又不知忙到哪儿去了。工程至此,大劲儿就算放过了;剩下裹抹草泥,安装门窗,零打碎敲的营生,用不多时即可功德圆满。宝子哥顾不得刷锅洗碗,一偃身儿,斜躺在光炕上,特别想要展一展身腰。灶火从昨天黑夜就烧上了,炕皮热热地。屋里刚才的拥挤喧闹,一下子变得空落、清静;烟气、酒气还没有散尽,掺杂着潮气和泥土味儿。他索性懒散地松开裤带,只觉得浑身软塌塌地,说不出是舒坦还是困乏。像是电影演到激战的高潮戛然而止,银幕上出现了空白,宝子哥的心里也空荡荡地。他款款地躺在那儿,什么也不待要想,什么也不待要做……屋外,孩子们的喧闹声,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的眼皮发沉,困倦地往下垂,往下垂……飘飘悠悠,迷迷糊糊,就像是睡着了,可又分明什么都能觉见似地醒着……

“妈妈呀——,大大呀——!”花花、军胜还有三三军荣、四四军智,惊慌失措跌倒轱辘地扑进屋,岔了声儿地哭叫,惊醒了全身心沉浸在舒坦之中的朦胧浅睡的宝子哥。他一激灵跳下炕,急忙跑到屋后,眼前顿觉一黑,定睛再看,小五子军荣被砸在车辕底下,嘴角儿淌着鲜血。——看来,这一回“孔明”的主意,可真的是“死气”了。全得怨宝子哥多了个心眼儿,他怕别人不吱声就推走小胶车(小胶车是队上的,谁也能用),耽误了自己晚上拉土,就把车轱辘卸在院当前,把车架子搬到房后,车辕朝上立起来,斜靠在后墙头。没承想孩子们在后墙根儿阴凉地儿耍耍,谁也没留神五子军勇爬到车架子上头。百十斤重的车架子,一下子翻倒了,可就把那可怜的娃娃,砸了个正着。——是智者千虑难免会有一失,还是这个主意本来就出得“死气”?

宝子哥一把抱起孩子,贴过脸去,觉见还有气息。“五子!五子!”润女闻讯,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眼睛直勾勾地,一把夺过孩子,失声地哭嚎。“还不赶快送到卫生院抢救!”樊老爹大吼一声。宝子哥忙跑到东院儿马老师家借自行车。马老师就在村里的完小教课,自行车常闲在家里。“后带没气啦!”马老师摊开双手为难地说。宝子哥又折转身跑到西院儿常富家借自行车,常富吞吞吐吐老半天,托辞车锁在凉房里,钥匙在老婆身上,老婆去供销社了……兰索村四十几户人家,那会儿,有自行车的不过四五户。这些人家,真要是求他出点力气帮个忙什么的,绝对没说的;可是,要想借车,对不起,没门儿!节衣缩食好不容易买上挂车子,借给人骑,有个磕碰,都不好担待!等到宝子哥空空落落地回到自家,只见润女子披散着头发,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大声号啕:“儿啊!我的小五子!——”几个娃娃也是撕心扯肺地哭作一团。宝子哥只觉着鼻头一酸,顿时扑簌簌满脸是泪。真个是:“泪蛋蛋本是心上的油,谁不难活谁不流。”

“该死的娃娃毬朝天,不该死的娃娃,活了一天又一天。”乡邻们用老古话劝慰着他们。第二天五明头,宝子哥把小五子的尸首移置于村西的红柳滩。这里的风俗:死下的娃娃不下葬,仰面朝天丢在野滩上,企盼早日归天转世。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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