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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宝子哥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陆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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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子哥  发帖心情 Post By:2009/2/7 15:36:00 [只看该作者]

   
     比起知青的命运,农民更值得关注。兹将我待字闺中的丑女,引荐给天下知青,恳请我同命运的兄弟姐妹,不吝赐教,帮助我调教出一个俊姑娘。
                                           陆鹏九敬启2009-2-7

                                   宝子哥


                                     陆翀


题记


     我的这一篇小说,情节基本属实;偶或虚构,也只是出于穿插、表达的需要。

     谨以此献给我的宝子哥,献给曾经和我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


                                      一


      炕,热烘烘的,潮热。多时不过火,乍猛一烧,都是这样。后背,粘粘地,满是汗,还觉见几个虱子在游窜。宝子哥特别想要翻个身,挪挪窝儿,可是,他不敢——昨天后晌,被冻土块儿砸断的右腿,此刻紧紧地缠着喷上烧酒的布带子,紧绷绷地,一憋一憋地疼得钻心;身上也实在没有那个劲儿。喝一气凉水,兴许舒坦些。女儿花花就蜷缩在脑头前,她睡熟了。宝子哥心疼这孩子累了一天——自己用舌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咂摸咂摸嘴,咽了口唾沫,没忍心惊动她。

     窗外,满是清亮的月光。这座后大套常见的农家凉房(口里叫堆房),眼下,还没来得及收拾,就成了宝子哥的病房。屋子里,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什物,高低错落,满满当当。杂七杂八的什物上面,落着一层尘土,厚厚的,匀匀的,看得分明。窗格上,几处破落的窗户纸,在初冬的冷风中,呼嗒呼嗒地扇打着,划破夜的沉寂。估摸着时辰,咋也到了后半夜,却没听见鸡叫——是鸡还没叫呢,还是自己将将迷糊了一阵儿?——宝子哥寻思着,越发精神了。

      脑头前,花花睡得很沉。真难为她小小年纪——过了年,虚岁才十六,——就死了娘,早早的拉扯起这么一大家子:要照料三个弟弟——紧挨着排的三个不大大的猴娃娃;还要侍弄着养猪喂鸡没完没了的活计……现而今,还得看护我这个断了腿的不中用的爹!里里外外……嗨!可怜见的,这四个没娘的娃娃!眼下我这个当爹的又……宝子哥不由得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他没有抬手去擦,任凭泪珠儿和着汗珠儿在脸上滚淌,从腮边流到耳后,又滴湿了枕头。

      老古人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宝子哥想,如今让他赶上的,怎么偏偏就总是那个“福兮祸所伏”?——他的所有的不幸,都缘起于分红挣下了几个钱,高高兴兴迈出的“拉破窝”的那“第一步”——在低矮破陋的旧屋的前面,盖起三间新房。要说算是个福吧,那也只是刚刚露个头,还没来得及享上半点儿福分,尝到半点儿福是个啥滋味儿,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新房还没住进,就倒了时运,走了背字儿。祸从天降,猝不及防。……要是当初不急着盖房……要不是把车架子立在了房后……要是不与润女合计着再生一个娃……要是不贪恋着担土那几分工……要是不……一个个希望幻灭,一次次恶运临头。“所伏”之“祸”一个紧跟着一个,偏就让宝子我遭劫历难,接二连三;“所倚”之“福”却从来没有到过。那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好事,怎么就一次也碰不到呢?“祸兮福所倚”,什么时候才能在我宝子头上应验?天呀,难道一丝体恤,些许慰藉,一丁点儿希望,也没有吗?

      此刻,宝子哥那条被紧绷绷地缠着的断腿,一憋一憋地生疼,疼得钻心。窗格上,呼嗒呼嗒地扇打着的破窗纸,透进嗖嗖的冷风,阵阵生凉。身子下边,热烘烘的火炕,一股一股,潮热袭人……后背,粘粘地,满是汗,还觉见几个虱子在游窜。脑头前,女儿花花蜷缩着,还在熟睡。外面,天快亮了。……


                                   二


      村里人都管宝子哥叫“死气孔明”,听来滑稽可笑。一九六五年秋,我进后大套插队时,宝子哥刚三十出头,可看上去,却少说得有四十大几。他个头儿中等偏低,蔫得就像霜打过一样。脸面衣着皱皱巴巴,总是蒙着一层灰。满腹的心思都拧在眉头上,一天到晚,大气不吭。这与戴纶巾,披鹤氅,风姿潇洒,进止有度的孔明,绝无相似之处。

      起初,我以为“死气孔明”也者,或许因他是个平素不言喘,事事主意正的“蔫有准儿”。可是,到后来我才弄清,河套方言中的“死气”,即如口里人所说的“馊”,而“死气孔明”,换而言之,就是“出馊主意的人”。然而,对这个绰号,我不肯苟同,而且,随着和宝子哥相处日久,相知日深,渐渐地为他不平起来。

      宝子哥的主意,何以就“死气”了呢?恐怕未必尽然!远且不说,单就他在度荒岁月中的首创,即足见其不凡。这绝对说得上是村里有口皆碑的一桩往事呢,我自然是后来听人讲起的:那是在大跃进过后的困难年间,人均每天二两口粮,一日三餐,稀汤挂水瓜菜代。那时刚刚成婚的宝子哥寻思:即使把小两口儿的粮食,尽给一人吃,也还是不够数。但见他眉头一皱,计上心头,不声不响,抄起一把西锹,提起一条口袋,出门而去。不到半天功夫,竟然打闹回多半口袋的麦子、糜谷、豆颗……原来,宝子哥算就了野滩上早有储备,只待发掘,唾手可得。

      有道是“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民谚:“种地要种‘沙盖耧’,娶妻要娶‘一篓油’。”“一篓油”,指的是胖女人,文明词称作“丰腴”的那种——足见当地老乡是以胖为美的;“沙盖耧”自然就指肥沃的土地了。后大套,南靠黄河北靠山,尽是“沙盖耧”的好地。引黄河水灌溉,再加上晴爽干颾的气候,真可谓“旱涝保收”。只是从打五八年放过卫星之后,上边按虚报的产量制订征收指标。后来,又赶上苏修讨债,自然灾害,……县上怕底下“瞒产私分”,调部队到场面监护,派汽车拉走秋粮。所以,从不靠天吃饭,旱涝保收的后大套,居然也未能幸免,照样摊上了天灾人祸。全国一盘棋嘛!

      宝子哥料定:场面上的粮颗荡然无存,田鼠洞里的,却未曾打动。说也怪,那年月,鼠比人肥,仓廪充盈。田鼠空前繁衍,大的竟然有一尺来长。“这小子,真亏他能想得出!”村里人由衷地叹服着,并且在实践中发展了宝子哥的创举:不但挖洞觅粮,而且捉鼠食肉。田鼠也因此被人们赐封以“金鼠”的谥号,这其中还真得说有宝子哥的一大功德呢!谥号,原是古代帝王、贵族、大臣或其他有地位的人死后,依其生前事迹所给予的带有褒贬意义的称号。赐封田鼠以“金鼠”的谥号,大概也是因为一时间,田鼠倾仓供奉,献身牺牲,功勋卓著;且家家查抄鼠窝,人人捉鼠食肉,致使田鼠式微,被抄没打杀得几乎死绝了,怎么说也得追认个名堂称号了吧!

      当然,幸亏那二年没有流行鼠疫!——看来,要想教宝子哥的主意不馊,还非得要有“幸亏”作大前提。到后来,宝子哥遭灾罹难,躺在邻村农家凉房的土炕上,忍着伤痛,怀着愁苦,辗转反侧,自怨自艾,想必全都是因为没有碰上“幸亏”这个大前提,“罩着”他,佑护着他了!

      说起度荒岁月,值得一提的是,宝子哥曾经给我讲过老常叔的故事,情感是那么沉痛、悲怆,语调是那么凄楚、哀伤……

      在全国到处都放卫星的第二年秋后,一个清冷的雨夜,窗棂打得浸水湿,社房里,炕上炕下挤满了人,也都湿漉漉的。二樑上悬挂着一盏大汽灯,哧哧地响着,把人们的脸照得煞白,气氛格外肃静。男人们忘了抽烟,女人们顾不上咯吵,大家都盯着站在灶头前的生产队长老常叔,只见他反穿的山羊皮袄,淋得一绺一绺的,往下淌着水,裤脚挽起,腿上脚上满是泥。老常叔像往常一样,四下里望望,见人们都来了,就开门见山地说:“乡亲们吆牛断马忙活了一年,为的是刨闹口吃的。我今天回来,是同大伙核计分粮的事。”社房里一阵骚动过后,又静了下来。老常叔言声不高,却字字听得真切。“这几天,县里硬把生产队长们箍在会上放卫星,我想不通:当官的作甚偏要乖哄几个吹牛货上台冒傻气。到时候,上头要按产量定任务。当队长的升虚火,社员就得饿肚皮。我相信,共产党的政策,绝不会让老百姓饿肚子!”……人们又是一阵咯吵,最后,老常叔做主,按最低口粮标准,连夜开仓分粮。可转过年开春,老常叔竟为此事被开除了党籍,以瞒产私分的罪名锒铛入狱,不久,就病死在狱中了……

      老常叔就是宝子哥的老婆润女的父亲。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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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旗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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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您文章贴的不是地方,应贴到“散文小说”栏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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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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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宝子哥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那会儿,四清工作组还留守在村子里,变冬闲为冬忙,带领社员搞平整土地大会战。拂晓,一声军号,社员们就抄起箩头、担杖、锹,匆匆忙忙往地里奔。时令是初冬,工作组组长老胡,披着一件军大衣,站在村路边的土岗上,像是在检阅衔枚疾走的战士,居高临下,魁梧的身躯,在晨曦中显得威严、冷峻。我担着箩头,在人群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跟进,只听见迅疾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感到那氛围像是毛主席《娄山关》词中的“马蹄声碎,喇叭声咽”的情境,颇有几分悲壮,几分苍凉。

天已亮得能看清人的脸面了。田头,男女老少聚着百十多口。地还冻着,锹入不进,营生做不成。姑娘们挤在地垄头那棵冻得只剩下枝杈的胡杨树下,悄声说着贴己话,丁猛爆出一串银铃般的欢笑,在四野回荡;老婆们自然忙着事先带来的手中的针线活儿,闲不住的嘴,还叽哩喳啦地叨咕着家长里短;男人三五成群,或蹲坐在地堰上,或倚卧在渠壕里,照例卷纸筒筒抽旱烟,唠闲嗑儿。老胡走过来,认真地统计了当天的出勤情况——实际有多少人参加土地大会战,这是每天都要向公社一级的工作组准确无误地汇报的。接着,就见缝插针地利用工前的空暇,宣讲起学大寨人“突出政治,思想领先”的大道理。热情洋溢地号召大家苦干一冬春,打好土地大会战。八百里河套九百里川,我们要把它建成塞外米粮川。为了实现大型机械化耕作,按照四清工作指挥部的统一部署,全县耕地要整齐划一,修整成东西五十米,南北二百米的大面积长方条形的地块儿。这的确是个气魄雄浑的激动人心的大手笔,亘古未有的改天换地的大举措。

这当口,远处,不紧不慢晃来一个人,肩挑一担空箩头。箩头的边边沿沿,早已磨损,摽着锈铁丝儿,缠着旧麻筋儿;担子的一端,斜戳着一张锹,锹头儿少说磨掉了一圈儿。但见他头上歪戴着一顶油渍麻花的破狗皮帽,皮帽的护耳,一只朝上支棱着,不住地咯颤;一只向下耷拉着,撇挞撇挞地扇打;帽壳儿下还衬着块儿旧报纸,紧贴着上脑门儿,是预备溻汗的。身穿一件山羊皮袄,没挂面儿,破的,领口儿几乎光板儿无毛了。敞着怀,裂开的前襟儿,不时被风掀动着……这身打扮,这个步武,要是出现在戏剧舞台上,准保是个二赖子,而眼前的这一个却不是。此人姓史,大名太林,小名宝子,正是我要说起的宝子哥。

老胡正讲到兴头上,忽然间,觉见人们的注意力有所转移,等看到宝子哥那身行头,那幅尊荣,那两步走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扭过头问身边的政治队长王德成,来者是谁。队长还没开口,人群里有个后生起哄似的大声叫道:“史班长——驾到!”老胡皱皱眉,厉声质问身边的政治队长王德成:“怎么可以选这号人当干部?”人群中顿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原来,在那会儿,全国都学解放军,生产队也按连、排、班编制。宝子哥虽然算不上什么干部,却是一家之主。他家挨着排儿地五个娃娃,加上老婆,整七口儿,正好够一个班。故众人戏谑,冠之以“班长”的头衔。自然,他的老婆润女,也就跟着当上班副了。

“你怎么迟到啦?”等宝子哥讪讪地走到近前,老胡没好气地问道。

“洗碗咧。”宝子哥尽低着头,憋红了脸,规规矩矩地站在众人面前,像是一个受老师训斥的个别儿童,心里并不服气,可是外表却装得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什么?起晚了?”老胡简直怒不可遏,吼声提高了八度。

显然是因为口音的缘故,老胡这个苏北人,把话听得两岔了。众人看着正撞在枪口上的宝子哥的窝囊相儿,早就憋着笑,待老胡这么一打岔,再也绷不住了,一个个笑得前偃后合。田野上翻涌着笑的浪涛,涛声阵阵,在寒冷的西北风中传扬,在沉寂的田野上回荡。有几个小女女笑得岔了气儿。阳婆也笑哈哈地越升越高。

“笑甚咧!”突然间,人群中站起一个大女人,看上去,二十六七年纪,高颧骨,薄嘴唇,人高马大,身块儿和老胡不相上下。她这粗声大气的一嗓子,可就真的把大家伙儿给镇住了,笑声戛然而止。就连老胡发觉自己听岔了话,想笑,都没笑出来。

“有甚值得个笑?”但只见这个大女人高挺着胸脯,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挥动着刚才正纳着的鞋底子,愤愤地说,黑亮的眼睛冒着火焰,“谁家吃罢饭不洗涮个碗?来得早,早来了,又见谁做下了点儿甚营生?地冻得棒硬棒硬,锹都入不进,又有哪个人能够做下点儿甚营生?”

有人指给我说,这便是润女——或称史宝家的。她见宝子哥挨训,早就坐不住了。老胡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弄得莫名惊诧;众人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闷声半晌,才回过神儿来,可还是大气儿也不敢出。其中有的人强忍着好奇心,迫不及待地等着一台好戏开场;还有的人伸长脖颈,痴痴地半张着嘴,幸灾乐祸地巴望着,要瞧润女的好看;当然,还是有不少的人,替润女捏着把汗,担心她会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不知那老胡是没听清她吼喊甚么;还是为了暂避锋芒,免生节外,以至陷于“破麻乱糟,捯挽不清”的困境。总之,老胡在这当口,摆出一副识大体、顾大局的,不屑与之一般见识的高姿态,居然没有计较润女的冒犯。只是挥挥手,冷冷地示意,让她坐下。然后,趁着众人正鸦默悄静,寂然无声,就又沉下脸,嗽嗽喉咙,严肃地强调“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的重要性,“抓革命,促生产”的硬道理。宝子哥唯唯诺诺地听着,在场的人也都很有些悚然。只有润女,把纳底子的麻绳,哧楞哧楞,扯得山响。我也曾纳闷,这对夫妻的脾气秉性竟是如此的不同,健壮、泼辣的润女,当初怎么就相中了死蔫遢邋的宝子哥。

村里人都说宝子哥伺候老婆一把手,此话是褒是贬,可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比如,多数人都以为“饭后一袋烟,气死活神仙”,是男人的“谱气”,而宝子哥吃罢饭,却总是挽起袖子上灶台,刷锅洗碗不拾闲,是不是太跌份儿,太下作了?当然,也有人以为,润女同男人一样下地劳动,还得务育娃娃,宝子哥这样做,是在“礼数”之中。至于宝子哥到底是如何伺候老婆,润女又是如何感受,谁也说不清。反正,润女在外与人交处,心强嘴硬,在家里对宝子哥却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一天到晚蹶死坎活地操持家务,任劳任怨。别看润女在地头歇下,有时也数落她家那个“老没头”“不出气”“圪矬货”“没出息”……如同相声演员的“贯口活儿”,能够一口气快速连续说出这么一大串儿。然而,只许她自己数落;要是有谁胆敢凭空在宝子哥头上摊派不是,那可不成,润女保准要同他订对出个子丑寅卯,戳他个底儿掉帮儿穿。当众顶撞城里的大干部——工作组组长老胡,换个别人,真是想也不敢,可是,她就做了。



毕竟是秋冬时节,露冷霜寒,晓风习习。虽说这会儿阳婆婆出来早已有丈二高,光灿灿,暖融融;但是,地头上坐得时间长了,人们还是觉见冷,浑身发紧,想要动弹动弹了。生产队长邬白小见老胡讲得差不多了,正向他投来征询的目光,就站起身,用锹头狠劲戳了戳地表皮,——一寸来厚的冻土,已经能够打动,便按连、排、班分配了需要整拾的地块儿。于是,红旗下地,语录到田,社员们铲的铲,担的担,大干起来。工作组的同志深入到各班组,和社员一道吃大苦,流大汗,远远望去,像是展开了一幅入时的风俗画。那修整好的南北走向的一条子一条子的地块儿,整整齐齐,平平展展,很是受看。

要按照统一的规划,把耕地修整成适于机耕的,东西五十米宽,南北二百米长的,大面积长方条形的地块儿,就得打破多年形成的旧格局,填拆旧沟垄,设置新埂堰。为了把耕地连成一大片,有时,还得开块儿荒地,甚至得连进一片盐碱滩什么的。铲高垫低,要求坦荡如砥。堰垄纵横,要求笔直、夯实。想到机械化大农业的美好前景,年轻人无不是豪情满怀,斗志昂扬,真可以说是一个个奋勇当先,恨不得“甘洒热血写春秋”!当然,对这么干持保留态度的,也不是没有。宝子哥就是一个。他寻思:修埂打堰,为的是便于淌水浇灌,这就必须因势利导,因地置宜,让水一下子就能淌满一块田。再说,铲高垫低,把土地连成一大片,中看不中用。高处的,地表的阳土没了;低处垫上的暄土,又接不上地气:庄稼怎能抓住苗?请机耕队,好容易,三岁娃娃也知道,那是要出大价钱的。即如在今年春天的一次社员大会上,县上的人号召购进比粮站里的白面还贵的化肥,让大家讨论表决。说是为革命种田,不计成本;为国家多打粮食,不计较个人得失。宝子哥听了心中暗骂,这纯粹又是“吃的是灯芯草,放的是轻巧毛驴屁”。结果,会上没人吭声儿,提案没有完全通过。最后,反复磋商,才形成妥协之后的,照顾到方方面面,尤其是领导情面的权宜之计——只买了摊派下来的配额的一小部分。说到底,还是得要以实求实吧!——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动辄上纲上线,宝子哥的这些疑虑,要是说出去,准得挨批:轻则至少算是自私自利保守落后的小农意识;重则说他怀疑伟大的四清运动,也不为过。幸亏他当时只是腹诽,没敢言喘。不过我想,真的说出去了,也兴许没事,谁让他是尽人皆知的“死气孔明”呢!乡亲们宽厚仁义,听了,顶多一笑置之,不会当回事的。再说了,宝子哥心里有谱儿:再咋整,走到哪儿,还能有比农民的地位更低的了吗?还能有比我宝子的处境更差的了吗?我怕个甚!当然,好汉还是不吃眼前亏的。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人们提起四清,无不一言以蔽之曰:“左!”褒贬得一无是处。我则以为,四清运动左则左之,但是,四清工作队里,不乏我们党的好干部。四清干部当时执行的,是极左路线;然而他们当中不少同志,出于人民公仆的自觉,还是做了许多好事的。我至今仍然以为,我们的干部深入群众,和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是值得提倡的好传统好作风。却说四清工作队队员小张编在三班,只见他大步流星走,专捡重担挑,有意同宝子哥擦身而过,还回过头笑着说了句:“加把劲儿,伙计!”想来是要带动带动这个“落后分子”。这种当场叫阵,在土地大会战中,是常有的。宝子哥瞥了他一眼,没吭声儿,暗中摽上了劲儿,担子挑重的,步子加大了,却还是不紧不慢,在小张身后,一趟不落。见此情景,劳动场地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有人扯着嗓子吼喊着,为他们鼓劲儿;也有人起哄架秧子,故意煽惑,要看他俩的好戏。十几趟以后,小张甩掉狐皮帽,脱下棉外衣,这个五大三粗的退伍兵,浑身肌腱紧绷,行走带风,的确有股子猛打猛冲的虎劲儿。只见他涨红的脸上,豆儿大的汗珠子,啪哒啪哒砸在地上,真能摔成八瓣儿。宝子哥却还是歪戴着那顶破狗皮帽,护耳一上一下地咯颤着,扇打着;还穿着那件几乎是光板儿无毛的破山羊皮袄,敞着怀,裂开的衣襟,不时地被风掀动着……但只见两个人互不相让,你一趟,我一趟;你一担,我一担;你担得重,我挑得满……要是配上京剧锣鼓点儿,前者是“急急风”,后者是“四击头”;一个是行走带风,一个是不紧不慢;快不是快,慢不是慢;快中见慢,慢中见快……真让人眼花缭乱,看不出到底是小张在前头“带”,还是宝子哥在后头“撵”……有人悄声说给我,去年春天走民工,在兰索渠头闸工地上,宝子哥也是这身行头,也是这个路数,不紧不慢,撇挞撇挞地,居然折服了长胜公社敢来叫板的出了名的棒小伙儿五后生。用宝子哥的话说,这战术叫做“沉住气,多打粮”。

和小张的这场比赛,谁也没有出来裁决个什么胜负。反正,宝子哥歇下咋也不咋;而小张领大家学习《愚公移山》的时候,气儿还没喘匀呢。宝子哥确实有这么一股子谁也摽不过的蔫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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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子哥的“蔫”,固然与天生的秉性分不开。然而,据我分析,其客观的原因有二:一则是“赖瓜籽儿多”。那一年,宝子哥长女十岁,小子两周,挨着排儿五个娃娃,正处在“拉破窝”的困难时期,磨操得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儿来。再则,恐怕与他因袭的成分——“上中农”有关。四清年间,首先要清理的是阶级队伍。人们不是常唱什么“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吗?“中农”而“上”者,界于“下中农”与“富农”之间。这“上中农”的成分,何以就让我的宝子哥,在众人面前蔫蹙蹙的,抬不起头了呢?是在紧要关头保不准会有与“贫下中农”离心离德之嫌呢,还是其性质险些儿就探上“富农”的被专政的资格了呢?——这兴许当归入时下兴起的《模糊学》研究的范畴了吧!对于《模糊学》,我未曾涉猎。但是,总而言之,那年月,就连“贫农下中农”都要遴选出个什么“左派力量”,这“上中农”,当然只能够属于团结的对象,而且又要时刻提防戒备的阶层了。我只是听人不无遗憾地说过,宝子哥曾在乡里念“完小”(完全小学),是个难得的“好才第”。后来,没能进县城上中学,是因为“成分高”。此一节,足以证明上述推理的确当。至于真的论及宝子哥本人的政治态度,我则以为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仅就他给自己子女取的名字,完全可以证实他的朴素的阶级感情,鲜明的革命立场:宝子哥从小最爱看的,是国产战斗故事片;长女取名叫花花,是出自《上甘岭》插曲中的那句“姑娘好像花儿一样”的歌词;四个小子的命名依次是:军胜,军荣,军智,军勇——全都是称颂解放军无往不胜,最光荣,最智慧,最神勇。

我和宝子哥的友情,始于“文字之交”。记得那是在刚插队不久的一天,队长派我们知青和社员一起到地里,用两股叉(就像连环画《水浒传》里画的,猎户解珍解宝拿的那种木把儿铁头儿的两股叉)挑糜捆,装车。这营生叫做“挑叉子”,也有叫“挑个子”的。车下的人用两股叉把糜捆挑上车;车上的人也是操着两股叉,把挑上来的糜捆,一层一层码放;把糜捆垛成宽八尺,长丈余,高丈许的长方体。当中,用糜捆压得瓷瓷实实。车上的人蹲踞在车厢前糜捆垛的码头上,两只手一左一右,紧扯着里、外两根缆绳,一边发力,一边喊道:“里股——里股!”“外股——外股!”车下的人在车后配合着“里股——”“外股——”的召唤,也是一边“里股!”“外股!”地大声呼应,一边用力扯着里股、外股两根缆绳,绷得紧紧地。然后把两根绳头合在一起,拧个麻花扣,用小木棒往扣眼儿里一穿,别在深深插入糜捆垛的绞椎头上,再使出全身之力,在绞椎上把缆绳绞紧,一车糜捆就装好了。那木制的绞椎,约有二尺长,一端镟成尖头,一端比碗口细些,光溜圆滑,纹理斐然,是中国古代的农业文明的象征。车上的人如果精干,把式好,七八个人同时往上挑糜捆,他是忙而不乱,从容应接;把个糜捆垛码放得横平竖直,见棱见角。我特别欣赏绞车的时候,车上车下那一呼一应的“里股——”“里股!”“外股——”“外股!”的唱和。在辽阔的原野上,这勤苦劳作的节奏,丰收喜庆的旋律,此起彼伏地回荡着。

当一辆辆笨重的木轮牛车,装得满满当当的,“嗷——唻!唻!”“呔!呔!呔!”在一片杂乱的吆喝声中,晃晃悠悠地走远了。“挑叉子”的人们,就可以在地头歇下。宝子哥见我的鼻梁子上“卡着二饼子”(老乡对戴眼镜的称谓),又顶着“知识青年”的名号,便凑到我跟前。“小陆,”他格外谦恭地说,“我向你请教几个字。”呼啦,一群人围拢上来看热闹。我早就有耳闻:史太林(史宝子)家里藏着一部古旧的《康熙字典》,认识好多的字,是村里的大学问;就连四清干部,有的也被他考住了;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他拿根小树杈儿,先在地上画了个“森”,见我答对了,便一边念叨着一边写画道:“二木成林,三木为森。那么,三个‘石’字写在一搭呢?”我说:“这是光明磊落的磊。”接着,他又由浅入深地考我“焱”、“淼”、“垚”、“鑫”,字越难,气氛越紧张,围观的人们都屏着呼吸,身边的几个知青,也为我捏着把汗。幸亏我平素爱好语文,留心文字,而这些字,在熟悉的人名中又都见过,驾轻就熟,一一答对了。没想到宝子哥居然会为这么几个字很不自在,只见他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涨红的脸面颇不自然。他屏气凝神,寻思半晌,用手掌擦掉刚才在地上写下的那几个字,轻轻地把浮面儿的虚土抹平;接着,低下头,伸长脖颈,凑过嘴去,款款地吹了一阵儿,然后,在眼前这一小块整饰好的展展的平平的地面上,又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犇”字。笔道儿深深的,由于手指发力,捏着的那根小树杈儿,都撅得劈了。我终于答不出,败下阵来。再看宝子哥,得意地长舒了一口气,在“犇”字的旁边写下了个“奔”字,然后,用摸不准是讨教还是启迪的口气,莫测高深地说道:“这一个‘犇’字,是不是那一个‘奔’字的另一种写法?”。

“宝子肚里头,到底是有货了!”围观的人,反响热烈。有的挺满足,啧啧称道,尽兴地去了;有的则显然是还没过足瘾,交头接耳,指指戳戳,意犹未尽。我只觉得很窘,芒刺在背,狼狈不堪。文人相轻,古已有之,垄亩之间,竟也难免,亦甚矣哉!既而,想到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在咸亨酒店众人面前,用食指蘸着杯中酒,一边在桌面上写着,一边自鸣得意地炫耀“‘回’字有四种写法,你知道吗?”不禁哑然失笑,也就自我宽慰解嘲了。不过,由于在众人面前栽了面儿,在情感上,对宝子哥,我很有些日子中怀芥蒂,不以为然。

没想到,从那天起,宝子哥却实实在在地引我为知己。以往那个满腹的心思都拧在眉头上,一天到晚,大气不吭的他,跟我的话渐渐地多了起来。常给我学舌村里数得上的那几个人物的掌故,偶或加评加点,还穿插几句笑话。当我忍不住大笑的时候,他那灰眉蹙眼的脸上,却只是浅浅地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冲我诙谐狡黠地眨眨眼。有一阵儿,每到歇歇儿,宝子哥都要凑到我跟前,拿本毛主席诗词,向我讨教,恳请我给他讲解。其用心之真之切,足以冰释我心中的芥蒂。从打开了头,便每天一首,断难推却。弄得我不得不抽空很是看了几种注释,如其不然,则招架不住宝子哥的三句问,招架不住他那刨根问底儿的探究。教学相长,这的确为我后来的教语文,练了点儿基本功。有一次,讲《七律 和柳亚子先生》,记得我先给他解释了诗歌的“唱和”。当读到“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的时候,我说:“这两句是毛主席回忆与柳亚子先生,当年在广东,而今在重庆,契阔谈宴,品茶论诗的友好交处,……。”然后,半开玩笑地说:“倘若过后回想起咱们俩的友情,就可以写‘避风渠壕未能忘,索句担土手正凉,’……”谁成想第二天歇下,宝子哥一本正经地把我扯到一边,蹲下,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张揉皱了的叠成小方块儿的诗稿递给我。说是他昨天黑夜,怎么也睡不下,为纪念我俩的友情,写了首七律赠我。诗云:“避风渠壕未能忘,索句担土手正凉。六十年代在后套,农忙时节读毛章,身居茅屋观天下,前程无限放眼量,莫道海子湖水浅,观鱼胜过太平洋。”读罢最后两句,简直是叫我忍俊不禁:我们兰索村南,确实有个海子,不大点儿,泥鳅倒有几条,鱼是断乎不曾见过的。但是,见宝子哥那么认真,那么郑重,就没好意思笑出来。我极力做出若有所悟的样子,频频点头,说道:“毛主席‘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是挽留柳亚子先生留在北京共商国是;你这诗是勉励我在咱兰索村安下心,扎下根;学习董加耕,身居茅屋,心怀祖国,脚踩污泥,放眼世界,……”,像是被人看透了心思,听了我的话,他涨红了脸,腼腆地笑着,不住地点头。此后,我俩过往甚密,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以至于村里人都不再叫我的名字,称呼我是“宝子的好朋友”。

说到无话不谈,有件事值得一提。一天,宝子哥私下跟我念叨过一幅“自画像”——说是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琢磨了许久,用形象的语言描写出来的:“金黄色的胡须,长在美丽的嘴皮上。勤劳的双手,拾起湿哇哇的牛粪。”问我像不像。听得出这幅“自画像”的笔调,透着调侃,宝子哥的态度,却还是很认真的。他曾向我透露有心练练笔,搞点儿文学创作的意向,想要把自己经过的、见过的、想过的,全都写出来给世人看。让人们知道世上有他这么个宝子,了解他的苦乐,他的爱憎,他的心愿,他的……他死了,也能给后代留下点儿念想。为此,他得学会用形象的语言刻画语言的形象,于是就先拿自己当模特,试着勾勒一番。

宝子哥的下巴上,的确长着那么几根胡须,黄不拉叽,稀稀拉拉的;饰以“金黄”,绝对是溢美之词。他那张“嘴皮”(权且依他,就叫做“嘴皮”)脏兮兮,皱巴巴,从哪儿瞧也不美。至于牛粪饼,谁见了也会捡的。野滩上的牛粪,风吹日晒,干咯楞塄的,并不臭。添在灶坑里,火焰白炽,油性大,热力强,十来块牛粪饼,就可以烧熟一顿饭。宝子哥“勤劳的双手”,拾起的“湿哇哇的牛粪”,那是牛刚刚屙下的,还没有干透,潮乎乎臭哄哄的。连湿牛粪也要捡回自家,怕干了以后,让别人拾去:他的这种“勤劳”,要是说给别人,保准又会招来“小农意识”“自私自利”的非议。谁让他出身“上中农”,“成分高”呢?要是知道了宝子哥还想搞创作,那就更糟了,非得要批臭他的“成名成家”的资产阶级思想不可。幸亏我是“宝子的好朋友”,能够替他保守秘密;并且还能理解他“勤劳的双手,拾起湿哇哇的牛粪”,完全是出于“拉破窝”的困难时期的特殊需要:要务育娃娃,要顾家,也就顾不得刚刚屙下的牛粪,湿哇哇,潮乎乎,臭哄哄;顾不得有人在身背后指指戳戳,说三道四了……



在“到处莺歌燕舞”的一九六五年,兰索村人均口粮三百八,每个工值,分红一块六。“分红一块六,蒸饼烩猪肉”的佳话,一时间传遍了整个临河县。为了纪念四清运动的伟大成果,那年冬,宝子哥所在的忠义大队,正式改名为永清大队。——尽管后来有人说给我,这一块六毛钱的工值之中,不乏公积金、公益金的成色。不过,反正是社员得济,无人追究——管毬他!腰里揣上票子是实的。乡亲们兴高采烈,满滩兜着山曲儿:“清明的雨,扬场的风,毛主席号召搞四清”;“八百里河套九百里川,四清的歌儿唱不完”……社员们的日子好起来了,比起三年前漫滩转悠着掏窟窟,逮金鼠的光景,真可以说是有了天壤之别。人们总算是“长长舒了一口悠悠的气”(《爬山调》曲词)。

转过年春上,宝子哥夫妇居然也破土动工盖新房了。

谁都知道“坷垃砌墙墙不倒”,是后大套三件宝的第一宗。随便在哪片儿野滩寻下块草皮,淌过水,滚过碌碡,压瓷,就地用西锹切割成二尺长、八寸宽、六寸高的长方块儿,然后,把这些长方形的土块儿,一块一块地翻转立起,再摞成摞,待风吹日晒,干透了,就成了硬梆梆的,可以用来砌墙的坷垃了。写惬(读去声的写,是舒适、满足的意思;惬,也是指心中舒适、满足。这里的老乡,大多是一百年来,从山西河曲、陕西府谷逃荒,走西口,迁徙到后大套的。方言土语中,尚存古风古韵)!预备砌墙用的坷垃,只要辛苦,不要钱。盖两三间房,满打满算,估划着有个二、三百块钱,也就可以了;甚至,就连请帮工的吃喝都够了。然而,这对正在“拉破窝”的宝子哥来说,谈何容易。宝子哥,虽说出的主意或有“死气”的时候,但在村子里,终究还算是个“孔明”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也保不住会有个闪失。建起新房毕竟是从“破窝中”拉出来的第一步,他着眼长远,精打细算。大年初一,连顿像样的“蒸饼烩猪肉”都没舍得吃,为的是积攒下钱粮,在旧屋前,盖起三间玻璃门窗大正房。

这三间房盖起得可真不易呀!头年秋天,宝子哥就把坷垃、椽檩门窗一切材料,备了个齐全。转过年开春,刚一解冻,宝子哥,这会儿该称呼“史班长”,便带领“全班”人马齐上阵,学习愚公移山,发扬艰苦奋斗,不怕牺牲和连续作战的革命精神,早起迟眠,没日没夜地苦熬苦干。那景象,那氛围,还真有几分苍凉,几分悲壮。搬坷垃,是苦重的力气活儿,“班长”“班副”(宝子哥两口子)首当其冲;大女子花花,二小子军胜,紧随其后;老三军荣只能搭把手;老四军智前后跟着跑;剩下五子军勇没人管,赖在一旁又哭又闹。这场面,也可以说得上是轰轰烈烈,史无前例了。

“吃分穿分指分过”,工分是社员的命根儿,谁也耽误不起。只要是自己干得来的营生,就自己干。闯槽、放线、超平、砌墙……凡此种种,全凭一早一晚和晌午歇歇儿的时间,自家刁空儿做。所有这一切活儿全都做下来,宝子两口子居然没请人帮,自己也没误工。常言道:“寸土难移”,这泥水活可是实打实的,抗硬的营生。那些天,他们常常累得甭说是“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一点儿不夸张地说,一个个就连眼前,都一阵阵发蓝了。好在宝子哥有一股谁也摽不过的蔫劲儿,润女有股子蹶死坎活的泼劲儿,自家辛苦自家甜,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乡俗:“上梁馍馍压苫糕”。上梁和压苫,可是盖房的至关重要的收尾工程,要求众人同心协力,一气呵成。这回就非得请人帮忙了,还得要请那些精壮的棒劳力,最好能拉挂上亲戚本家什么的,沾亲带故才好。我作为“宝子哥的好朋友”,却不在被邀请之列,并非全在“外来户”这一层,恐怕主要还在于我的体能和技能欠佳,而未被选中吧。有这点自知之明,我也就别再上赶着去给人家添乱了。

选定“五一”放假的时间上梁压苫,自家不误工,又不用给别人贴补工分,足见宝子哥神机妙运。从清早起,一直忙活到后半晌,总算是大功告成。请来的人,自然是得要好生款待。新盖起的房子,里外墙还没裹抹;门窗还没安上。屋里头,二樑上贴着“抬头见喜”的红帖,浆糊还没有干,耷拉下一个角儿。满屋子的烟气、酒气、潮气、汗气。前来帮工的,咋也有十大几个,都是至亲至近的。当炕摆放一个大笸箩,里边堆满现蒸的馒头、现炸的油糕。人们盘腿儿围坐在四周,满身泥水、满脸油汗。常言道“过日子要仔细,请人要大气”,宝子哥简直不知怎样殷勤地劝酒敬烟才好了,他给每个人满满地斟上一杯老白干儿,溜满溜沿儿的;又给每个人端上一大碗猪肉粉条儿烩酸菜,岗尖儿岗尖儿的;扯开纸烟盒儿的《大前门》散放在众人面前,随便儿抽。润女则操着饭铲儿,站在锅灶头前,捡着肥肉片子,一个劲地往众人碗里掬。主人实实落落,客人也不拘谨。总之,这一天,樑,上得安稳;苫,压得瓷实;主家儿布让得诚恳,实惠;前来帮工的人们喝得尽兴,吃得痛快。总而言之,活儿干得漂亮,客待得满意,一切全都顺顺当当,皆大欢喜。

日头偏西了,帮工的乡邻走散了。润女子把一大堆碗筷拾掇在灶头的大锅里,锅里的水冒着热气,一大摞盘子碗还没洗刷,而她这会儿却又不知忙到哪儿去了。工程至此,大劲儿就算放过了;剩下裹抹草泥,安装门窗,零打碎敲的营生,用不多时即可功德圆满。宝子哥顾不得刷锅洗碗,一偃身儿,斜躺在光炕上,特别想要展一展身腰。灶火从昨天黑夜就烧上了,炕皮热热地。屋里刚才的拥挤喧闹,一下子变得空落、清静;烟气、酒气还没有散尽,掺杂着潮气和泥土味儿。他索性懒散地松开裤带,只觉得浑身软塌塌地,说不出是舒坦还是困乏。像是电影演到激战的高潮戛然而止,银幕上出现了空白,宝子哥的心里也空荡荡地。他款款地躺在那儿,什么也不待要想,什么也不待要做……屋外,孩子们的喧闹声,仿佛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的眼皮发沉,困倦地往下垂,往下垂……飘飘悠悠,迷迷糊糊,就像是睡着了,可又分明什么都能觉见似地醒着……

“妈妈呀——,大大呀——!”花花、军胜还有三三军荣、四四军智,惊慌失措跌倒轱辘地扑进屋,岔了声儿地哭叫,惊醒了全身心沉浸在舒坦之中的朦胧浅睡的宝子哥。他一激灵跳下炕,急忙跑到屋后,眼前顿觉一黑,定睛再看,小五子军荣被砸在车辕底下,嘴角儿淌着鲜血。——看来,这一回“孔明”的主意,可真的是“死气”了。全得怨宝子哥多了个心眼儿,他怕别人不吱声就推走小胶车(小胶车是队上的,谁也能用),耽误了自己晚上拉土,就把车轱辘卸在院当前,把车架子搬到房后,车辕朝上立起来,斜靠在后墙头。没承想孩子们在后墙根儿阴凉地儿耍耍,谁也没留神五子军勇爬到车架子上头。百十斤重的车架子,一下子翻倒了,可就把那可怜的娃娃,砸了个正着。——是智者千虑难免会有一失,还是这个主意本来就出得“死气”?

宝子哥一把抱起孩子,贴过脸去,觉见还有气息。“五子!五子!”润女闻讯,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眼睛直勾勾地,一把夺过孩子,失声地哭嚎。“还不赶快送到卫生院抢救!”樊老爹大吼一声。宝子哥忙跑到东院儿马老师家借自行车。马老师就在村里的完小教课,自行车常闲在家里。“后带没气啦!”马老师摊开双手为难地说。宝子哥又折转身跑到西院儿常富家借自行车,常富吞吞吐吐老半天,托辞车锁在凉房里,钥匙在老婆身上,老婆去供销社了……兰索村四十几户人家,那会儿,有自行车的不过四五户。这些人家,真要是求他出点力气帮个忙什么的,绝对没说的;可是,要想借车,对不起,没门儿!节衣缩食好不容易买上挂车子,借给人骑,有个磕碰,都不好担待!等到宝子哥空空落落地回到自家,只见润女子披散着头发,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大声号啕:“儿啊!我的小五子!——”几个娃娃也是撕心扯肺地哭作一团。宝子哥只觉着鼻头一酸,顿时扑簌簌满脸是泪。真个是:“泪蛋蛋本是心上的油,谁不难活谁不流。”

“该死的娃娃毬朝天,不该死的娃娃,活了一天又一天。”乡邻们用老古话劝慰着他们。第二天五明头,宝子哥把小五子的尸首移置于村西的红柳滩。这里的风俗:死下的娃娃不下葬,仰面朝天丢在野滩上,企盼早日归天转世。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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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子哥一家搬进新屋,却寻不出半点儿乔迁的喜气。竟至于有好多天,老婆汉子,大人孩子,一家六口“相对无言,茅舍无烟”,日子过得稀松邋遢,没有一点儿劲气。

中国农民一向具有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精神。宝子哥毕竟是宝子哥,润女也绝非寻常等闲的女流之辈,岂能甘心情愿地眼看着一家人就这样一蹶不振,一败涂地呢!经过一段漫长的痛苦的日子之后,他们俩决心重振旗鼓:一定先得再生个小小——娃娃们有小不愁大,再说了,队里是按人头分儿(有一口算一口),发放粮油瓜菜的——好赖要再凑足一个班;还要在一两年之内,奋斗出一挂加重飞鸽车——这回要是能借上一辆自行车,及时赶到卫生 院,保不准小五子还能够有一救——对,要买一挂飞鸽车,加重的。

方针既定,全力以赴,宝子哥两口子忙了队上的忙自留地自不必说,就连四个娃娃,也仿佛一下子添了心思,长了悟性。长女花花早不上学了,每天担上箩头锹出勤下地,去挣娃娃工;叼空还要打草、喂猪,烧火、做饭;争着挑大梁。军胜不到七岁,也像个大哥哥,放学到家,放下书包,立刻就引上三三、四四到河头掏苦菜。苦菜又叫甜苣,用滚水焯过,可调拌凉菜;当然,也是上好的喂猪的青饲料。只是,自从他家的小五子被砸死以后,大人没了笑颜;娃娃失了天真:三三、四四不哭不闹,不说不笑,时时留神大人的眉眼,懂事地分担着大人的愁苦,不声不响地搬个凳儿、递个火儿、拿个勺儿、捡个碗儿地找活干。一家人聚在一起,再没有先前的嬉戏与喧闹,鸦默雀儿静地;屋里屋外,只听见剁猪食、抱柴禾、铁杓子碰锅、葫芦瓢碰缸的声响,伴着拉风箱的呼嗒呼嗒的单调的节奏。麦收后的小分红,宝子哥一家分了五十多块钱。他们既没扯布做新衣,也没割肉打牙祭,一分没花,全都存进信用社。

那年淌过秋水,宝子哥和队上十几个男人,被分派到二十里外的兰索渠头去修水泥闸桥。出民工,苦是苦些,图的是多挣下几个工,多吃上些返销粮,多落下点儿补助钱。家里的一切,只得撇给了润女。润女又怀上了娃娃,却还是舍不得误工——误上一天工,就是一块大几。她每天挥着一把镰刀,“东西征,南北剿”,割罢麦子割糜谷,放倒玉米放高粱……要说忙,实在是一个忙,直忙得脚跟都要踢着后脑勺儿了。

秋收过后,粮草登场。社员们就又是忙活着去平地打堰,趟水开渠。要把田地修整得能够稳产高产,还得要能够供人观瞻、赞叹。也许是天生的脾性,由不得自己。润女身子重了,可出工干活,还是那么争强好胜,做甚也不甘落后。这天在南圪垯平地,白小子几句话一激,众人吼喊着一起哄,润女竟然比试着和白小子摽着劲儿担土。白小子是管生产的副队长,三十出头的光棍儿汉。为了活跃气氛,督促大家干活儿,他常这样叫阵。更何况,想当年大跃进那会儿,润女是穆桂英连的掌旗人,她人高马大,叱咤风云。白小子那会儿还是个年轻后生,腼腆,憨厚。有一次修筑大渠,担土竞赛的时候,被润女带领的几个姑娘媳妇折腾得不亦乐乎,险些给拧趴下。可这一次,白小子哪里知道润女有情况,早已不比当年了呀!“老娘不信撅不死你个松小子!”润女火气上来,什么也不顾了。还是那样:你一趟,我一趟;你一担,我一担;你担得重,我挑得满;你走得快,我跟得紧……他们摽着劲儿担了十几趟,白小子豆儿大的汗珠子,啪嗒啪嗒砸在地上。润女子觉见小肚子往下坠着疼,她强忍着疼,可还是明显地落后了。好几个女人悄声劝她快算了,别和白小子制气。可她偏不服输地坚持着,泼死往前赶。……直至身子软下,一趔趄,跌倒在地,再没有爬起。众人慌作一团,掐人中的掐人中,捋胳膊的捋胳膊,撅掰了一大气,也不见有个缓。急忙赶辆小胶车,把她送到公社卫生院。医生诊断为小产,大出血。白小子后悔不迭,他连夜从工地上把宝子哥寻回来,痛心疾首地一个劲儿赔情;还第一个挽起袖子献血……但这一切都不顶用了。

天亮时分,润女咽了气。娃娃们吼喊着妈妈,哭作一团。宝子哥哭不出声,但见他那两只干涩的眯缝眼,又一次涌泉似地流淌出滚热的泪蛋蛋,无声地止不住地只是个流。可怜见的!四个娃娃幼年失母,宝子哥中年丧妻,全都摊上了人生之中的最大的不幸!宝子哥尽其所有地给润女办了后事。好长时间过后,他曾经当着我的面儿,神情沮丧又无可奈何地自我解嘲道:“好容易挣下把黄罗伞,风一吹变成个‘直格栏’(光秃的伞柄)。”看来,这一回宝子哥的“生小小”、“买车子”的主意,又是“死气”无疑了!



中年丧妻是人生的大不幸,转眼间,宝子家——润女,已过世三年,给宝子哥撇下四个娃娃。“吃分穿分指分过,老婆还靠分娶过”宝子哥贪恋着工分,可是没存再娶婆姨的想头,并不全是由于这些年女方兴要财礼,怕的是娃娃们受制,对不住润女。

宝子哥又当爹又当娘,一天到晚忙活着挣工,操办着吃穿,亏他一个大男人居然磨操得不但能穿针引线,缝穷补旧,还能量体裁衣,剪做新装。连同村的闺女媳妇,婶子大娘,也少不得求到他——可是,又有谁想得到,就是为了“人前显贵”,露上那么一手,宝子哥在“人后”,揣摩了多少个通宵,剪烂了多少农药袋子,才练就这手绝活,才能“显”上那么一回“贵”呀! 

宝子哥庆幸自己所在的小队凭这二年怎么折腾,分红没掉下过一块钱,真要是落在倒分红的趴队,那可就“李双双哭坟——没喜旺(希望)了”。娃娃有小不愁大,再苦熬上十来年,聘闺女,娶媳妇,到那会儿,自己就是死下了,心上也消停。

后大套有句农谚,说是“阳土压阴土,一亩顶二亩”。一亩顶二亩,此话兴许有点儿夸张,不过,按理说,这样做,对来年的增产,是多少总该有些好处的。秋田割倒,队里就安排劳力,在田边的荒滩上折土圪垯,——连草皮带表土一锹一锹地挖起,堆成大土堆。挖起的土连晒带沤,两三个月就成了阳土。上冻以后,没做的了,队上就组织劳力,把阳土送到田里,远的车拉,近的人担,人欢马叫,热闹非凡。反正那会儿也不讲什么经济效益。“管理也是社教”,在当时,像这样兴师动众,倒真可以变冬闲为冬忙,在天寒地坼的塞外,打开战天斗地学大寨的新局面。四清以后,这营生已成定例。

一九七一年初冬,兰索村照样组织社员往田里送土,所不同的是没搞“红旗下地,语录到田”的形式,再就是大寨工变成了定额工。前者是由于上级没有明文通告,布置检查;后者是由于队里没驻进什么工作组,阎王不在,小鬼当家,社员们对大寨的标准工分早有意见,一准要打开干,搞定额。天高皇帝远,队委会拗不过,就悄没声儿地试着干了。往地里担土,五担一堆,十堆一分工,虽算不上捞大工分的活路,可入冬以来,社员们觉见营生做下了,工分挣下了,比打混工强多了。大家说得形象,打混工那会儿,“出工是摇,干活儿是聊,收工是逃,评工是嚎”,恢复定额后,谁也别嚎了,数土堆记工分,干在实处,摆在明处,挣多挣少,心平气和。当然,像后来那样承包到户,责任到田,放到十几年前,再长几个脑袋也不敢想!悄悄地恢复定额工,已是胆大包天了。恢复定额,什么时候收工就不看队长的“肚表”了,挣大寨工时要等队长觉见肚饿才能收工。

这一天,阳婆偏西,社员们先后收工了,地里只有宝子哥一个人贪恋着工分,还在担土。但见他扁担咯颤咯颤,步子不紧不慢;头上还是那顶油渍麻花的破狗皮帽,皮帽的护耳,一只朝上翘着,一只朝下耷拉着,撇挞撇挞地扇打,帽壳下汗津津的脑门儿上,还衬着张纸,露出白边,身上还是那件破山羊皮袄,没挂面儿,领口已然磨得光板无毛了,敞着怀,前襟不时被风掀动着……

此时此刻,宝子哥舒眉展眼地看着自己担下的土,但只见五步一堆,纵成行,横成列,齐齐整整,又大又实。看着土堆,想着工分,这一堆堆担下的土,就是工分,工分就是钱哪!晚霞中,这一堆堆土,笼着梦一般的金紫色的光晕,宝子哥好像看到女儿笑盈盈地围上了艳羡已久的毛围巾,军胜小子美滋滋地穿上了玫瑰红的尼龙衫……日落风凉,他反觉清爽,越担越来神,越担越起劲儿。

地边,宝子哥取土的那个大圪垯,眼看着越来越小了,渐渐只剩下小半堆儿。那小半堆儿的外层的冻土一人来高,朝北立着,远看像个破鸡蛋壳儿。宝子哥只图从虚土处取土,满脑子工分和美事儿,悠哉悠哉地担着,美油儿美油儿地想着……。阳婆落山了,晚风飕飕,显见得凉了。不把掏下的虚土,赶紧担到地头,等到冷下来,虚土冻瓷,便前功尽弃,损失太大。

说起提高工效的最出活的时间段,有道是“吃饱歇到,全凭阳婆一落(lao)”,虽然这会儿,宝子哥也还是觉见肚里有点儿饿,该吃些,也该歇歇了;但是,那阳婆倒确实是完完全全落下去了。不知怎的,猛然间,宝子哥耳边厢响起了样板戏《沙家浜·坚持》中,郭建光的一句道白“同——志们1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最后的胜利,往往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仿佛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坚持战斗在芦荡中的新四军伤病员,变成了“泰山顶上一青松”,正在“顶天立地傲苍穹”。顿觉浑身上下,力量备增。精神变力量,此刻在宝子哥身上得到了验证。我也有过这样的体会,就像长跑时只要挺过了最难受的那一刻——气喘、心跳、连腿也抬不起来了——之后,反倒觉得轻松、有劲一样,饿过了头,累过了头,反倒不觉得饿,不觉得累了。好在眼下土松锹利,但只见宝子哥抖擞精神,英姿飒爽,铲土的动作是那么轻松,那么协调,那样富于节奏感——嚓!嚓!就像庄子笔下的庖丁解牛一样,每一锹下去“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营生务到“爽”的境界,真可以说是“忘我”“无我”,“不亦乐乎”!宝子哥全身心地沉浸在劳动的乐章中……

就在这当口,宝子哥头顶上悬着的那块冻土,根底被掏空了,只剩下不到一半儿的空壳儿,原本冻得梆硬梆硬的,就像城里路边那种蘑菇形顶壳儿的的电话亭,立在那里;此刻,不知从哪儿断裂了,一下子砸了下来。宝子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右腿正压在冻土块儿下,抽不出来。这块地离村子太远,吼喊,无济于事,不会有人听得到。他两手撑地,挣命地往后抽撤,纹丝不动。宝子哥无奈地环顾四周,四周是那么空旷和静寂。只有冷风呼啸着在旷野上恣肆,势如卷席一般,摧枯拉朽,连根儿拔起一团团干枯的沙蓬,翻滚着,旋转着,越吹越远,越吹越远,直吹到再也看不到的天尽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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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打润女过世,队上照顾宝子哥,去年让他家二小子军胜住进了饲养院,当小马官儿,虽说工分不大,却是个占长的营生,一年下来,能挣上二百大几个工;大女子花花在家里做个饭、喂个猪,照看小的,叼搭着也下地挣几分工,光景总算又缓过点劲儿,年底分红还买了架缝纫机。

家里买下缝纫机以后,缝起来便当多了。宝子哥却没因此落得清闲,反倒更忙了。村里有不少人不但求他裁,还求他做,有的索性硬要给他拨工,劝他专事裁缝,别再下地了。宝子哥执意不肯要报酬,心想,润女过世后,一个人拉扯一群娃娃,能有今天,真没少给乡邻添麻烦,这情义可就欠得多了去了。再说,帮人总比求人自在。乡里乡亲的,宝子哥乐得多受点累,修个好人缘儿,拿人家的酬劳,反觉得生分。

宝子哥学缝纫,精益求精。那年冬,我回北京过年。出发前,他还反复托我给他买一套剪裁的纸样和有关的书籍。我到京后的第一天,就先去书店买下了他所要的纸样和书籍,即刻打包给他邮寄到生产小队。转过年来,回到队里,我兴冲冲去找宝子哥,问询邮件收到没有,满意与否。直到那一刻,我才惊悉宝子哥春节前担土挣工时,不幸砸断了腿……这消息,出乎意料之外,却绝不该在情理之中!我急忙跑到县医院去看望他……

白得照眼的吸顶灯,白得照眼的天花板,白得照眼的墙壁。白得照眼的窗帘儿。白床单,白被套,白枕头,白色的床头柜上的白色的托盘上,摆放着白色的搪瓷缸子。病房里轻轻走动着的护士,戴着白色的小帽儿,穿着白色的外衣,还戴着白色的大口罩。一切都是白色的,动的,不动的。宝子哥躺在临窗的一张病床上,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白,原本就爱眯缝的眼睛,更加睁不开了。此前,少说得有一个月的光景,他躺在那间屋冷炕燥的破堆房里。被布条子缠得紧绷绷的右腿,一箍一箍地跳疼,日甚一日地折磨着他;多少次疼得他寻死觅活的,那可真个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从打住进县医院手术之后,他的右腿就再也不疼了——没了,空空的了。他下意识地眨眨眼,湿辣辣的,止不住淌下几滴伤心的泪。他想着,今晚,咋也该是在县医院住下的第八天了吧?他心里盘算着,用手指掐算着,刨除手术治疗医药费,单就食宿费用,咋又得是成百上千的了吧?一想到钱,宝子哥心上就起急,浑身一阵阵燥热——我,一个残疾人,废人,值得这么消耗吗?最怕的是想到今后……扑簌簌的热泪,顿时把枕头浸湿了一大片。

俗话说“人走时气,马走膘”,人世间的大不幸,接二连三地降临到宝子哥的头上。他绝对是太背了,太不走时气了。宝子哥心里头翻腾着近些天的倒霉事:主治大夫说,当时,或者再早个几天送到县医院,也不至于截肢。太晚了,耽误了,整条腿已经坏死了,不截肢将危及生命。——宝子哥真是后悔不迭:当初,全都说邻村赵婆婆会揉捏正骨,求赵婆婆治腿,图个近便,省钱。万没想到住在赵家的凉房里整治了将近一个月,没见好不说,眼看着一天天恶化,以至于创口化脓,高烧不退。赵婆婆也着了慌,却碍于情面,不说自己没招术,逢人便神秘兮兮地叨咕什么:“夜里听到这厢有响动,起来一看,眊见一个大女人,骑在宝子身上拾翻,抓着宝子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哭闹着……”只见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绘声绘色,煞有介事。说什么宝子哥的断腿,她原本早已接上了,再将息将息,用不了多少天,就会全好了——现如今,宝子死下的女人变成了墓虎,先是“方”得宝子断了腿,又寻到这里骚扰他,拾翻他。要想治腿,得赶紧转到县医院——那儿远,润女寻不见;就是寻见了,那儿是楼房,她也不敢进去……宝子哥从来不信什么鬼神,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他明知赵婆婆是在编排谎言;可是到底还是自己求上门,请人家给治腿的。没治好,怨不得人家;只能自认倒霉。今晚,咋也该是在县医院住下的第八天了吧?……宝子哥心里盘算着,一想到钱,他心上就起火冒烟的,浑身是汗。明天,他决计要出院了……

宝子哥是架着双拐出院的。一进村儿,他就恨不得立刻奔到润女的坟前,扑上去,向她痛诉日夜的思念,满腹的辛酸,向她倾吐生离死别后,自己遭受到的一切不幸,所有的难以吞咽的种种委屈……有诗为证:辛苦遭逢日维艰,相濡以沫十七年。一夕无常索命去,生死离别两茫然。宝子哥爱思谋,好揣想,但是,他万万料不到,这一回,家中等待他的,竟然是如晴天霹雳一般,足以使他惊厥的坏消息——润女的坟,被扒了!

自从宝子哥被抬出赵婆婆的凉房,转进县医院以后,“润女的阴魂化作了墓虎”的话茬儿,就越传越远,越传越真,越传越邪乎:说什么润女在村子里寻不见宝子了,就开始祸害乡邻:先是传鸡瘟,紧接着是糟蹋猪娃、羊羔儿……为了破除迷信,安定人心,队委会决定刨开润女的坟墓,看个究竟。其实,依照旧俗,出了墓虎,也是要这么做的。只不过在早年间,主持刨坟的是请来的巫婆、神汉,讲的是迷信——驱除鬼魅;现如今主持人是书记、队长,执行者是造反派和基干民兵,讲的是破除迷信,安定人心。那天,坟场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前来围观的社员很多。待刨坟启棺一看:润女死了一年多,尸首居然没变样,可见是成了墓虎(其实,河套平原地下水位高,棺材入土后,隔绝空气,尸首不腐烂,是有可能的)。更有人居然说是:真真地瞭见润女脚心,长出了一撮黑毛……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有个“二杆子”(缺心眼儿,傻乎乎的)民兵,冲上去,挥动捣泥用的三股铁抓,捣烂了尸首的肚肠……幸亏被书记及时喝住,才制止了令人惨不忍睹的恶性事件的发生。几个民兵就地架起一堆木柴,泼上煤油,把润女的尸首抬到上面,顿时,焰炎冲天,在劈劈扑扑燃烧着的烈焰中,润女的尸首,化作了几缕青白的烟,飘然而去……

听到润女的坟墓被毁,尸首被烧,宝子哥猛一愣怔,顿觉瞢眩,“如被冰雪”,不禁打了个冷战。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凉气,荫凉荫凉的,直透骨髓,从后脖颈子冷到头顶,又从头顶直冷到脚心。但见他架着的双拐拄地,痴痴地立在自家门口,真个是顿足无以,捶胸不得,欲哭无泪,嚎啕无声……宝子哥是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的,惟其如此,他才更加痛心疾首,五内俱焚。往事如潮,在心上翻腾。就像电影里切出切入的镜头,频频更迭。脑海里层现叠出的,自然是孩子他娘——身高马大性情泼辣的润女……这才是“刮起东风水流西,看见娃娃想起你”。



直到现今,农村青年谈恋爱,也不兴像电影里那样搂搂抱抱。可是,当年的润女,确确实实是一头扑到宝子哥怀里的。只是,在那非常的时刻与特定的场合之中,她这举动,虽大大出乎宝子哥的意料之外,却来得情真意切,天然合理,……啊,那扑簌簌的眼泪,那扑腾腾的心跳……

润女是老常叔的独生女,比宝子哥小一岁。他俩自幼虽无青梅竹马的嬉戏,却总是相跟着在河边割青草、掏苦菜,在滩上刨枳笈、拾牛粪……从小没娘的凄楚,更使他俩同病相怜。等润女出落得娇憨、泼实,成了兰索村里的一枝花,惹得后生小子们朝思暮想的时候,宝子哥却渐渐同她疏远了。他觉得自己一则成分高,低人一头;二则人才不济,自惭形秽。越发不敢存什么非分之想。

宝子他爹和老常叔解放前同住一个长工屋,又先后死下老婆,各自务育一个娃娃,可说是同命运的苦弟兄。只是宝子他爹省吃俭用,临解放置办了几亩薄田;土改时,可巧探上了个“上中农”,没等复查就过世了。老常叔在减租反霸的斗争中入了党,当上了干部。老常叔对宝子哥承袭的“上中农”,并不介意,手把手指拨他做营生,互助组时帮带他,入社时替他作主,还把他送到乡里念书。宝子哥没能进县城上中学,回到村里,成了个识文断字的大学问。别看他灰眉蹙眼,穿戴马虎,乡亲们常求他写字刻章,后生小子则爱听他道古论今。老常叔当队长那些年,拿到什么红头文件、农药说明之类,总要找宝子哥读给他听;队里的事,也常爱和宝子哥叨念、核计。老常叔喜欢这个不带头衔的“参谋”老成、靠实,还张罗着要给他寻个对象。也许老常叔习惯把宝子哥看作自己的孩子;也许是以为他和润女长相不般配,怕委屈了自己的女儿……总之,从来没想过把润女许配给他。

从小一块儿长大,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能不想吗?说宝子哥对润女“不敢存什么非分之想”,实在是压抑人性的理性的意念。而感情上呢,越是“不敢存”,越想得深沉;越是觉得“非分”,想得越殷切;表面上越是“疏远”,内心里就越是牵肠挂肚。宝子哥至今还记得那个使他猫抓心似的难过的夜晚……

那是一个秋天的后半夜,月牙儿偏西,星斗满天。队里从东沙梁往场院拉糜捆儿。十几辆木柄牛车满装满载,绞捆得方方正正,一字长龙地从沾满露水的田野上辘辘辗过。西风清冷,阵阵袭来;潮湿的空气里,飘散着泥土的气息和野花的芳香。宝子哥斜坐在车辕上,背倚着暄腾腾的糜捆儿,悠哉游哉地赶着牛车,跟在车队的后头。“嗷——唻!唻!”“呔!呔!呔!”的吆牛声,惊醒沉睡的原野;偶或一两声爬山调直上寂静的夜空……。

不想,在过一道堰圪塄的时候,咯噔一声,外首的木轮跌在坑洼里。宝子哥跳下车,左手使劲压住车辕,右手高举木棒,吆喝着,推打着,老黄牛瞪圆了眼睛,拧哧了半天,也没拉出。前边的车走远了,他只得折回田里找人帮忙。这会儿,挑个子的人有的聚在渠背上,隆起一堆篝火;有的倚着糜捆垛,续补热炕头上的好梦。宝子哥正想登上渠背去吼人,忽听从近旁一垛糜捆后,传出润女咯咯的笑声,接着便是一个男青年轻佻地唱道:“两狼山头卧白云,难活不过人想人……”宝子哥心上咯噔一声,顿觉浑身血往上涌。他扭头跑回车跟前,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一股狠劲,棒喝着老黄牛,连顶带扛,一鼓作气,一个人就把车拖出了坑洼,赶上了路……。

那个在糜捆垛后唱山曲儿,和润女调情的青年,就是眼下的政治队长王德成。那会儿,他当小队团支书。王德成年轻时是个俊后生,高身挑儿,高鼻梁儿,再加上梳得油光水亮的小分头儿,齐齐楚楚的衣装,是后生小子当中数得上的最标致的一个。虽说念“完小”时学习差,老师不待见他,可回到队里却显得人活分,嘴甜哏,会来事儿。在润女众多的追求者中,他是最有希望的一个。润女喜欢他的仪表,做派;但是和宝子哥相比,总觉得他身上缺点儿什么。主意一直没拿准。老常叔呢,虽然早就看出王德成没多大出息,但是退而又想,农业社的人,能指望成多大气候?人样儿过得去就得了。实际上等于是默许。如果不是因为老常叔在五八年被拔了“白旗”……

在公社把铁匠聚在一处造飞机的跃进年间,老常叔竟然胆敢骂擂台上的风云人物是些“吃砂子,屙碌碡”的“喝砣货”;骂上边的领导“吃的是灯芯草,放的是轻巧屁”;说什么“庄稼是地里长的,吹牛吹不出一粒粮颗”……尽管是在背地里偷悄悄地骂几声,说两句,可哪儿有不透风的墙啊!如此不识时务,能不靠边站吗?

就在停职检查的当口,王德成耸身一摇,成了兰索村的“小罗成”,当上了生产队政治队长,还上赶着巴结公社书记的女儿,一心想当驸马……他爹老王头意不过:觉得对不住老常叔,对不住润女;气得咬牙切齿的。有一回,当着众人把这个遭人恨的逆子揎倒在院当前,骑在他身上,脱下鞋巴子,搂头盖脸惬惬地抽了一顿嘴巴……。

一天黑夜,“小罗成”又押着老常叔到公社参加批判会,过了大半夜,还没有回来。在家里等得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润女,突然推开了宝子哥的房门……啊,那扑簌簌的眼泪,那扑腾腾的心跳……。

“后来,老常叔呢?”我不禁问道。宝子哥望着远处的树影,折断了手中的柳棍。月光下,我看见他眼眶里晃动着晶莹的泪珠。

后来,老常叔又当上了队长。再后来,即如前文所提到过的,老常叔在连夜开仓分粮,被开除了党籍之后,以瞒产私分的罪名锒铛入狱,不久,就病死在狱中了……

……以上,是几年前,我和宝子哥在兰索渠上防洪。聊天儿时,在我的一再敦请之下,宝子哥沉吟片刻之后,娓娓道来的……

还记得那天夜晚,秋高气爽,墨蓝色的天空,月明星稀。兰索村沉在梦里。堤柳在风中飒飒作响,渠水在月下静静流淌。露水很大,鞋袜沾湿,秋风入怀,顿生寒意。我们俩搂揽些柴草,在渠背的干地上燃起一堆篝火。宝子哥钻进大田,掰下几个玉米棒子——这是“官吃”,即城里人所说的夜餐补助。把玉米棒子填进火堆,随着劈劈扑扑的爆响,飘送出一缕缕诱人的清香。坐在火边,啃着香甜的玉米,宝子哥又跟我拉呱道:“后大套好活人,你们初来不惯,住几年就惯熟了。”他用柳棍儿从火堆中拨出个玉米棒子,捡起来,吹掉上边的灰,递给我,接着说:“你们一个人出门在外,好不容易;成个家就安顿住了,俗话说‘要拉挂,拴车马,要亲戚,结亲家’,过二年就在此地找个媳妇吧!”我趁机问他:“人家润女当初咋就相中个你?”……这才引出了他那部漫长崎岖的杂揉着欢欣与酸辛的恋爱史。

我听过很多动人的爱情故事,宝子哥的一章,以其别具一格的情致,苦辣酸甜咸五味俱全的特色,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特别是在那场悲多于喜,催人泪下的婚姻之后;小两口三年度荒,相濡以沫的艰难;养下娃娃拉破窝的困窘;起早贪黑挣工分儿的操劳;蹶死坎活起新房的不易;……以及后来遭遇到的伤丧子之哀,悼亡妻之痛;直到宝子哥被砸,罹断腿截肢之难;出院后,刚一进村,就听到润女的坟墓被毁,尸首被烧的噩耗,……一场场,一幕幕,一步紧逼一步地,把这出生生死死的爱情的悲剧,推向高潮……

使我至今难忘的,可不像上述的的那一回来得浪漫:那一回是,月白风清,我和宝子哥对坐在渠背上,篝火旁,啃着刚烧出来的香喷喷的玉米,听着动人的爱情故事。这一回却非常现实:我坐在宝子哥家炕边的方凳上,握着他那双瘦削不堪的大手,只觉着冰凉而又干涩。这双自幼在农业地里刨闹生活的大手,骨节突出,青筋暴露,手指尖像耙子一样不能伸直,手掌心满是老茧,手背皴裂,深深渍在纹理中的泥垢,这辈子就甭想洗得干净。抬眼看,宝子哥那张本来就蔫得就像霜打过一样的脸,没有一点儿血色,青白灰暗;浑浊的目光吃力地注视着我。“走吧!还是走的好。”这声音微弱而又恳切,像是从他那空洞洞的内心深处,千回百荡之后,传出来的回音。该不会是他那历经磨难,百折不回的生活信念,也和他那条不得不做截肢手术的右腿,一同被截去了吧!他苦口婆心地劝我说:“你没见,咱们队上的知青,走得差不多了;邻近几个队里的知青,也都走了不少。留下的,不是成分高,就是表现差。你真要是不走,会让人怎么议论你,怎么编排你呢!要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呀!”宝子哥平时爱背《成语词典》,好不容易积攒下的那几个词儿,一股脑地全给我用上了。……

一九七二年春,最后帮我拿定主意选调进城的是宝子哥,而当时我最不忍离别的也正是他……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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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陆鹏九朋友的《宝子哥》!先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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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转眼已是一九八四年,进城教书业已十二个寒暑,我这个当年的“新农民”,而今的“中年知青”,心里总还惦记着乡里的事,尤其是记挂着宝子哥。

其间,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兰索村的狗儿子。他是来城里卖自家种的大蒜的。他说,去年大蒜紧俏,卖出了好价钱。今年家家种大蒜,供大于求。货到街头死:赔本赚吆喝,还是没人买。大老远地销到包头,一看,这里也是满大街的蒜!坑得最苦的,要数你的宝子哥,——他的自留地、树地,全都种了大蒜;可怜他拖着一条残腿,整天扑在地里,没白没黑地侍弄;拿着个小铲铲,一苗一苗地务艺;有缺苗的,一棵一棵地补种。从打入了秋,每天就见他一头一头地数算,一遍一遍地数算;算计着能有多少进项。只可惜,他计算的每一头蒜的单价,还是去年的……

说也怪,十二年执教,整天忙忙碌碌,全没留下什么印象,七年半的插队生活,却使我至今魂牵梦绕。只要得闲,当日情景,便浮现在脑际。事无巨细,起伏跌宕;各色人等,穷形尽相。而其中最鲜明的,要数宝子哥了

近两年,农村搞包产到户,农民收入增加,生活有了显著的改善,早想回村看看,特别想看宝子哥眼下过得怎样。这一年的暑假,我终于登上西行的列车,重返我久违的第二故乡——内蒙古临河县兰索村。

半前晌,我踏上了兰索渠畔的小路。当年的岸柳,今已合抱,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在路边的芳草坪上,布下一片绿荫。谁家的几只芦花鸡,这么远跑到渠背上,悠闲地捉虫儿。间或,有一两头驴骡在渠背下,专注地溜啃着草皮。放眼望去,小麦已登场,瓜地刚开园,秋田错落有致,长势喜人:高粱泛红,玉米灌浆,黑绿绿糜谷秀穗儿,蓝莹莹胡麻开花……好一派欣欣向荣的丰收景象。我起初还有些纳罕:原以为既然包产到户,农民必是没黑没夜地扑在田里闹整;想不到的是:十里八里,瞭不见有人在田头劳作。四周静悄悄,静悄悄,作响的只有渠中的流水和树上的鸟雀。眼前的一切,恬静安谧,闲适自在,得其所哉!简直是一首和谐的田园诗。

抚今思昔,我想到,人欢马叫,战天斗地的阵势已成过去,恐怕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复返了。人们早已从“挖地三尺熏上粪,亩产能打一万斤”的梦魇中醒来,回到现实中,春种,夏锄,秋收,冬藏,让庄稼按照自己的习性成长,尊重自然规律,讲究经济效益,犯不上一天三出工,比《十二月忙》(民歌)中的“房四姐”还要操累。人们早已从“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讹诈中,从挖根子割尾巴的劫难中苏缓过来,有忙有闲地做,有心有茬儿地活,终于赢得了自主权,得到了大自在……

离村越近,越觉得亲切,不由哼起宝子哥填词的爬山调:“兰索渠水弯又弯,兰索渠畔柳钻天,水波凛凛泽两岸,两岸万顷米粮川。”……瞧这个词而编得多么丰满、滋润,可是其人却干巴巴很不起眼。一进村,我就径直奔宝子哥家走去。院门开着,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溜儿三间玻璃门窗大正房,还是当年盖起的。房前,卸着一挂大胶车(胶皮轱辘的大车)。家中无人。房门佯锁着{佯锁,即假装地锁。河套方言,犹存古风;家门佯锁,足见其厚道},扣着钌铞儿的门鼻儿上,只是挂着一把锁头,锁销没有插入锁孔。可能主人没有走远。从玻璃窗往里看,一明两暗的正房东厢屋里,红漆躺柜,擦得鋥亮;炕头的铺盖,叠得方正,垛得齐整;灶台洁净,家什置放得方便妥切,有条有理;炕下靠墙摆放着的,还是十几年前的那台缝纫机。屋里屋外收拾得窗明几净,按排得有条有理。看得出,宝子哥现在的日子,过得挺安生,家境和当年拉“破窝中”时的光景,绝对不可同日而语了。等了好半天,还是没人回来。我转身出去,想就近找个邻居打听打听。

刚一出门,就瞭见个李吉庆。——“油光水亮的才小子,抖抖跶跶的苏后生,贫嘴薄舌的赵明理,嘻嘻哈哈的李吉庆。”就如同战国时孟尝、平原、信陵、春申四位公子,名震遐迩,享誉天下的一样,想当年,李吉庆在兰索村的后生小子堆儿里,也算是个有名号的人物。上边那四句传扬名号的顺口溜儿,还是宝子哥编排的呢。我觉得这四句顺口溜儿,比他为自己勾勒的“金黄色的胡须,长在美丽的嘴皮上。……”的那幅“自画像”,要准确;虽然“自画像”也还算得上鲜明、生动。不然,只听过一遍的我,何以就至今不忘了呢?

看外表,李吉庆已颇有几分中年人的持重;不过,见了我——这个众人“官称”的“宝子的好朋友”,却依旧还是嘻嘻哈哈的老样子。没等我开口问,他就兴冲冲地说:“现如今,宝子哥是交了好运气,今非昔比,鸟儿枪换炮了!”他告诉我,宝子哥终于熬出头了,真是好不容易!花花嫁给了本村的才小子,好女不远嫁么!再说,照顾她爹也近便,开春生了个胖小子;宝子哥当上老爷了。军胜当上了村主任,承包了队上的大胶车,也是为了往县上交公粮方便;还没有相亲娶老婆,说是顾不上。军荣去年参军走了,参军最光荣么!军智在县里念高中,暑假后就高二了,临河一中是自治区重点校,考个名牌儿没问题……李吉庆尽顾和我一个劲儿地说叨,猛然想起还要去供销社买盐,急忙指给我宝子哥承包的瓜地,说可巧就是当年宝子哥担土砸断腿的那块,一来是那块地离村子远,少有娃娃来糟践,好看护;离公路近,十里八村的乡亲、来来往往的行人好来买瓜。二来呢,是在哪儿跌倒,就要在哪儿爬起来!“这‘二来’可是我说的,也许言重了。你可千万不要说给宝子哥,免得让他听了闹心。”李吉庆握着我的手嘱咐我,还热情地邀请我到他家吃顿饭。说罢,背转身急忙朝供销社方向去了。

宝子哥哪里是在种瓜,他分明是在垄亩间绘制最美的图案:垄背上,一行行铺开的瓜蔓儿,从地的南头一直延展到北头;翠绿肥厚的枝叶上,娇滴滴的露珠儿映着丽日,闪烁着水银般的光彩;叶子的下面,点缀着硕大的西瓜;这西瓜是河套有名的三白瓜,瓜皮、瓜瓤儿、瓜籽儿都是白的,瓤口脆沙,特甜!还有的地块儿种着华莱士、哈密瓜、白兰瓜。华莱士,就是城里人叫做伊丽莎白的那种。一个个像小皮球大小的华莱士,挂在二尺来高的植株的叶杈上;有的黄中泛着翡翠色;有的黄透了,那是已经成熟了的。

宝子哥腿残疾,吃住都在瓜茅庵。我低头探身迈进低矮简陋的瓜茅庵,正碰上花花来送饭。饺子,韭菜馅的,喷香。我紧紧握着宝子哥那双常年在土里刨食,指尖像耙子永远不能伸直大手,觉得格外亲。宝子哥更是喜出望外,见了我,笑眯的眼里居然噙着泪花。他张罗着让我上炕,吃饺子。我说要先吃两口瓜。花花就忙给我切开了个三白瓜。——真是太爽口了!又脆,又沙,又甜。我夸花花挑了个好女婿,才小子一表人才,踏实精干;生下的娃娃,准保喜人,比那个才小子还要出息!花花坐在灶台下的小板凳上拉风箱,仰着头,抿着嘴,只是个笑。

吃罢了饭,端上了茶。花花收拾了碗筷,和我道了别,就忙着回去喂娃娃了。瓜茅庵里刚进来的时候觉得挺暗,呆的功夫长了,渐渐也能分辨出点儿光色了。我和宝子哥对坐在炕头上抽旱烟。见他那拧着满腹心思的眉头,比先前舒展多了;脸膛儿也显得红润了。就告诉他,我刚才见到了李吉庆,他说给了我那么多喜庆的事,我真为宝子哥现在的好日子高兴,便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拉扯起这么多娃娃,而且个个都有出息,太不容易了!总算是该享享清福了!”没想到宝子哥顿时泪流满面,全身抽搐着,旁若无人地吞声呜咽,哭得那么伤心。他一边哭,一边颤抖着抬起右手,用皴裂的渍着泥垢的手背,擦拭着脸上一塌糊涂的涕泪……想必是我刚才的话,触动他想起了润女。……此刻,我能说点儿什么呢?——任谁说什么劝慰的话,也无济于事。……我悄然的在一旁抽着旱烟,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串银铃般的欢笑声,几个年轻的姑娘媳妇叽哩喳啦地说笑着,朝这边走来。宝子哥这才止住了哭,忙用袖筒擦抹干满脸的泪水,架着双拐走出瓜茅庵。我也跟着走了出来。“哎呦——!我当是谁,原来是宝子的好朋友回来了!你走这些年,可让我们宝子想坏了!见天念叨你哩!”乔禧子的妹妹,该是狗儿子的媳妇了吧,看见我,就大声招呼。她的名字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但是还记得她当初也总爱像现在这样大声地说笑。女大十八变,当年的猴女女,如今早成了大姑娘小媳妇。认得的,不认得的,我都和她们搭讪着,寒暄着。她们是从供销社回来,路过瓜茅庵,前来买瓜的。宝子哥一边给她们挑下的瓜过斤秤,一边在一个皱巴巴的账本上记账,那账本是把化肥袋子的牛皮纸裁开钉成的。滑稽的是,这时宝子哥的鼻梁子上也卡上了“二饼子”,是老花镜。大致是一斤麦子二斤瓜的比价,以物易物,秋后算帐。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不禁想到,这么一大片瓜地,宝子哥是怎么务艺下的。清明前后,安瓜点豆,锄草施肥,夏管秋收,……宝子哥艰难地拖着一条残腿,一株株地培土,一苗苗地压蔓儿;甚至,哪一枚瓜是哪天坐下的,他都一清二楚……下了多少苦呀!

好在这几个年轻的姑娘媳妇,是路过买瓜的,忙活了一阵儿,就又叽哩喳啦地说笑着走了。

坐在瓜茅庵门前柳笆苫的棚子下面,宝子哥又让我尝了个华莱士,简直像蜜罐儿,煞甜。他见我吃得痛快,高兴极了。一瞬间,我又瞧见了他那诙谐狡黠地眨着的笑眼。宝子哥悄声跟我说了许多话。什么这些年多亏乡亲的帮衬,队里的照顾啦;什么军容参军啦,军智出息啦……谈话间,我发现宝子哥的忧患意识不减当年。什么这些年日子好过了,可是人情淡了,只认钱了;什么总排干承包给农户种地了,有灌无排,盐碱都泛上来了;什么急功近利,饮鸩止渴了,吃祖宗饭,造子孙孽了;什么去年雨水大,麦子沤了,西瓜臭了,“提留”交不够了……。

眼看着阳婆偏西了,我还得赶回县城,只得起身告辞。临走,宝子哥非得让我带上两个华莱士,我怎么推辞得了呢!回去的路上,我提着那两个瓜,沉甸甸的,那是宝子哥实实在在的情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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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二〇〇五年,是我们到内蒙古巴彦淖尔盟临河县插队的四十周年。虽然我们——几乎所有的当年的知青——都早已返城,带着伤痛,带着遗憾,也带着走向成熟的收获,带着曾经和我们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的那份沉甸甸的感情;可是,我们那段——或三五年,或七八年——在生命中非常短暂的知青岁月,却又镂骨铭心,永世难忘。

二〇〇五年,农历乙酉年,也是我甲子重逢的本命年。“耆老亦知青,插队岂能忘?”这也许就是难消难解的“知青情结”吧!我想到了淬火。

淬火,也叫做蘸火,金属和玻璃的一种热处理工艺。把工件(合金制品或玻璃)加热到一定温度,随即放到水、油等冷却剂中急速冷却,以提高其硬度和强度。淬火后,合金钢坚韧无比,极易破碎的玻璃,则变成了能够承受撞击和压力的钢化玻璃。淬火,只是锻造程序中极其短暂的一刻。这极其短暂的一刻,对每一个工件而言,只能有一次。而就是这在整个锻造程序中只能有一次的,极其短暂的一刻,决定了工件一生一世的品质。今天,有许许多多当年的知青,在各行各业的关键岗位上,展示卓越的才华、品格和创造力,成为社会的一股可靠的中坚力量,与插队生活的淬砺不无关系。

我这个当年的“知青”,后来的中年“知青”,如今的老年“知青”,退休后,常常冥想:四十年前,《前夜》《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红岩》《革命烈士诗抄》《雷锋日记》《红旗飘飘》……一块块炽烈的火炭,是怎样地烘热、点燃了我的那颗年轻的心;烧滚、沸腾了我的满腔的血;被通体烧红了的纯真脆弱的我,又是如何同我们那一代的热血青年一起,投入到“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之中,“经风雨,见世面”,在与“贫农下中农相结合”的“痛苦的过程中”淬火的。……淬火,那极其短暂的一刻,我曾经觉得无比漫长。那时,我常常感到,在无声无息的因循中,在艰苦竭蹶的挣扎中,光阴蛀蚀着我们的青春和生命。涉世既深,渐谙人情,辛苦遭逢,感慨良多。

反思插队,我也曾怅然喟叹“燃烧的心未能烛亮愚昧,勤劳的手却促成了草原的沙化”。而当我得知“上山下乡”,只不过是国家为解决城市剩余劳动力的权宜之计,巴盟安办(巴彦淖尔盟知识青年安置办公室)下发文件,公开号召知青“安下心,扎下根,养下娃娃抱上孙”的时候,不禁愕然!……特别是后来的“三品二力”说(即知青是旧教育制度的牺牲品,新教育制度的实验品,社会上的废品;是城市的剩余劳动力,乡村的多余劳动力),就更让人寒彻骨髓了。……从而,我又想到,只要我们热爱生命,自强不息,绝不仅仅是插队生活,在任何年月的任何环境里,都可以得到淬砺。知青子女不曾有过插队的经历,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工作的时候工作,他们的才华、品格和创造力,不是全都要强过我们这些作父母的吗?而且,他们那么年轻,朝气蓬勃,任重道远,前程无限。非要说城市与乡村,知青与其子女,就其成长环境而言,有什么区别,我想,顶多也只是“吊炉”与“焖炉”,“吊炉烤鸭”与“焖炉烤鸭”的不同吧!

回首往事,盘点此生,我们知青比子女富有的,是非常年代里的非常经历,坎坷人生中的蹉跎岁月;是“他乡潦倒又经年,踯躅长嗟世路艰”的感慨,“泪墨成书魂万里,慰家却报平安多”的悲怆;是彷徨时的那份怅惘,无奈中的那份苍凉;唯一值得骄傲的,只剩下与千里之外曾经和我们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结下的,那份沉甸甸的感情。不是吗,只要一静下来,或是醒着,或在梦中——

仿佛,宝子哥正从老远老远的天边朝我晃来,扁担咯颤咯颤,步子不紧不慢;

还是那担摽着锈铁丝儿,缠着旧麻筋儿的破箩头;

还是那顶油渍麻花的破狗皮帽;皮帽的护耳,一只朝上翘着,一只朝下耷拉着,撇挞撇挞地扇打,帽壳下汗津津的脑门儿上,还衬着张纸,露出白边;

还是那件没挂面儿的几乎光板儿无毛的破山羊皮袄,敞着怀,裂开的前襟儿,不时被风掀动着……

那张脏兮兮蔫得就像霜打过一样的脸,

那个皱巴巴拧着满腹心思的眉头,

那双常冲我诙谐狡黠地眨着的笑眼,

那几根稀稀拉拉长在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美丽的“嘴皮”上的“金黄色的胡须”,

那两只常年土里刨食,指尖像耙子永远不能伸直的,骨节突出,青筋暴露的大手,

那一股子谁也摽不过的蔫劲儿,

还有他那胆敢当众顶撞城里的大干部——工作组组长老胡的润女,……高挺着胸脯,高声大气,指天划地,……哧楞哧楞,把纳底子的麻绳扯得山响……高颧骨,薄嘴唇,黑亮的眼睛冒着火焰……

……    ……

……我的宝子哥,现在过得好吗?……


一九八四年秋初稿于鹿城

二〇〇五年冬稿成

二〇〇六年春(丙戌正月十六)定稿于京华云岫斋


[附录]    古风读丁君访旧诗咏怀五百字(1)

又读丁君诗,击节兴味长。三百又八言,陈酿溢酒香。

犹闻杜工部,扼腕声铿锵。“访旧半为鬼,惊忽热中肠。”(2)

两狼山峻高,五家河水长。海子栖灰鹤,日出映霞光。

牛拉木轮车,马走尘飞扬。平川堰纵横,沟渠沙圪梁。

袅袅炊烟起,依依柳丝长。鸡犬遥相闻,柴扉哈茆墙。(3)

滩头掏苦菜,河湾撒渔网。牧马须傍水,沙窝好放羊。(4)

民风厚淳朴,古道热心肠。酸粥多滋味,蒸饼烩肉尝。

奶茶清心爽,陶甑米糕凉。雨后割新韭,摘鲜在瓜房。(5)

碓杵捣糕面,红油杂碎汤。新麦馒头白,浑水稻米香。

点灯吸羊棒,对坐话家常。乡音存古韵,渊远年久长。(6)

迄今犹在耳,野调岂无腔?引吭歌一曲,悠悠绕山梁。

耆老亦知青,插队岂能忘?回首蹉跎岁,耕耘苦备尝。(7)

营生年年苦,活计月月忙。耙磨牛抬杠,苦重人肩扛。

春凭锄下水,秋借西风扬。舞镰披星月,龙口夺新粮。(8)

垄亩须排灌,担渠挖土方。迟眠睡冷炕,热汗和泥浆。(9)

三十春秋度,往往入梦乡。孰料新千年,依然旧模样。

人多薪柴少,过垦致沙荒。排干居然废,盐碱泛四乡。(10)

老乡神木讷,沙尘风暴狂。村上有完小,坷垃土坯房。

教室实鄙陋,阴暗日无光。华夏五千年,黄河水汤汤。

百害富一套,焉得恒久长?或有背井去,进城务工忙。(11)

抛家舍业苦,总比务农强。莫嫌工钱少,不惮苦累脏。

竭蹶拼死力,谁管老病伤?更有黑包工,拖欠丧天良。

奔走空皮骨,不如早还乡。三农困无改,赤子忧八荒。

老骥思千里,不恤白发苍。竭我绵薄力,尽我暮年光。

笔耕拓沃野,号呼走四方。且待丰盈日,把酒话沧桑。

注:(1)12月25日治礼重返当年插队故地,赋诗遗我,我诗以答之。

(2)杜甫《赠卫八处士》。

(3)河套三宝之一:“哈茆杈墙墙不倒。”哈茆(hamao)生长在沙滩上的一种刺柴。

(4)乡间俗语有“旱羊水马”一说。

(5)陶甑(zeng):一种蒸饭用的瓦器。河套有端午食酥鸡、黍米凉糕的旧俗。

(6)羊棒:又名“一口香”,河套乡民自制的一种烟具。在羊棒骨的一端嵌上一个铜炮儿(子弹壳儿),制成后,将烟草用手指搓成小球状,按在铜炮儿上,就灯火燃而吸之。

(7)我于1965—1972年在内蒙古巴彦淖尔盟临河县农村插队。

(8)河套农作,锄地时要求勾通靠到,有锄下带水之说。扬场靠风,与前句耙磨仍靠二牛抬杠等情况,都显现着这里的农业生产至今还停留在初始状态。

(9)河套地区引黄河水灌溉,灌、排的渠道要求配套。1965年秋于狼山北线,修总排干(总排水干渠)。工程浩大,万人上渠,披星戴月,锹挖肩担。民工吃住在工地临时搭建的简易窝棚内,塞上秋冬,雨冷风寒,其劳作之辛苦,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

(10)前年临河来人言道,祸始于十年浩劫,渠道管理废弛。现而今的总排干已承包给农户种地了。又滥灌无排,导致土壤盐碱化日重。

(11)自古有“黄河百害,唯富一套”之说,然而,年复一年,一仍旧贯,因循守旧,不思进取,更有急功近利,饮鸩止渴,吃祖宗饭,造子孙孽的蠢行劣迹,焉得长富?

                                                陆翀  2005-12-25于京华云岫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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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09/2/7 23:41:00 [只看该作者]

      欢迎陆鹏九好友光顾散文小说版发表大作!
    楼主1965年下乡,也是知青老大哥了。陆兄笔下的宝子哥这样一个朴实的农民,从丧子丧妻到身落残疾,那坎坷经历,令人凄惋回肠。笔锋回转,宝子哥随着农村改革开放,巨大变化,家庭生活有了令人欣慰的变化,心情豁然舒畅了许多。好文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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