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飞机升上天空,小芳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即将告别这块生她养她的故土,心中顿时酸酸楚楚。她将头紧紧贴在窗户,俯瞰阳光照耀下的锦绣河山,那凤尾竹环绕着的农家竹楼,那金碧辉煌的寺庙,那翠绿的橡胶林,那闪着银光的田野,那奔腾不息的流沙江水,那翩翩起舞的香蕉树,那两头细中间粗的棕榈树,那婀娜多姿的农家少女,还有那火样红的本棉花,一一从小芳眼前闪过,心里是百感交集。这几十年的酸甜苦辣,没有练就出她坚毅的性格,反倒让她变得多愁善感,不争气的泪水又挂在脸颊……
唐卫知道她此时对这块土地的难舍,知道劝慰也没有用,让她哭,兴许哭过会好过些。他心有灵犀地想着。
何止小芳,其实唐卫的心中也不好受,在这块土地上,长眠着他的战友——共和国年轻的军人和他当年的知青姐妹,此次回来这块土地,由于他当年的士兵长眠在莽莽的原始森林,无名烈士墓也离这里好几百公里,没来得及去探望扫墓,可沟谷分场有一个山坡的三座坟墓,他曾一个人去跪拜了好久好久,想起她们年轻的音容笑貌,他深深地内疚。他悔呀悔,悔的是他没有保护好他们。那时,他还只是生产队的小排长,尽管他没有责任,可他是男人啊。男人保护女人,是天定的责任……
他那年刚从电工班调回五队,一个周末的夜晚,劳累了一天的几个女知青,带着一身的疲惫早早进入梦乡,隔壁的一个上海男知青在煤油灯下偷偷地读小说《青春之歌》。由于白天的劳动太过于疲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不知什么缘故,油灯倒在了蚊帐上,顿时烟雾迷漫,顷刻间茅草屋顶燃起熊熊大火。男知青吓坏了,穿一条短裤拉开竹门跑到院坝中大叫:起火了。几十秒钟后,全部男知青只穿一条短裤跑了出来,有的还拿着脸盆水桶。唐卫见茅草棚几成一片火海,赶紧大声指挥一部分知青向还没跑出来的女知青屋冲,他知道,靠几盆水是无法跟烈火搏斗的。此刻最要紧的是搜寻和帮助那些还未跑出来的知青战友。可是,女知青的竹门都是从里面反锁了的,有的还用砍刀锄头顶着,怎么喊怎么推也无济于事。眼看大火越来越猛,他担心救援的知青再遭不测,因为他们都是半大的孩子,跟自己一样,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也没有防火灭火的消防知识,情急之下又大声招呼男知青赶快从烈火中退出,就近用脸盆打水往竹笆墙上泼,能起多大作用就起多大作用,除此只有听天由命了。
知青们住的竹笆棚,除了几根原木做立柱和大梁外,从门到墙,从床到凳,几乎清一色的竹子,房顶全是茅草,这样的材料,见火就着。火起时,偏偏晚风又来助兴,不到一刻钟,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茅房就成了一片灰烬。
少女生性胆小害羞,晚上睡觉总是把竹门紧锁。景川的七月天气闷热,女生们睡觉都只穿条短裤和胸衣,大火起时,她们首先想到是找衣穿裤,可是黑暗中是难以找着的,急了时也只好向外冲,可门又是反锁着,不要说一时难找钥匙,就是找到了也找不到锁的眼孔,无奈中只好相互抱在一起呼地唤天地惨叫、痛哭,那声音充满惊慌与恐怖,透着无奈和无助……
天亮后清理现场,有三个女知青被烈火烧得面目全非,抱在一堆分都分不开,其景惨不忍睹。
她们是川东最后一批支边的知青,刚到这里还不到十天,就这样献出了年轻的生命,蓓蕾中的花朵还没有开放就凋谢了。知青战友们排着长队为她们送行。如今她们的坟茔已被野草覆盖,已到不惑之年的战友们回来,总忘不了来看看她们,常年都能看见他们坟墓前堆着新鲜的水果,野花扎成的花圈,还在冒着青烟的香火以及滴着清泉的塑料瓶。那次唐卫去时,还看见一只塑料制作的手机,祭者的用意不言自明,只有经历过那次悲剧的战友才能真正的体会和感受。唐卫知道,她们来队十天还没吃过一顿肉,去时就在超市买了三只罐头,在每座坟墓前放了一个,他怕她们身单力薄打不开,全都拉开易拉罐的盖子,用塑料袋包着。
飞机升上千米高空,白云挡住了视线,唐卫和小芳才从窗边缩回头。小芳将头斜偏靠在唐卫肩头,双手轻轻抚着胃部,唐卫问:“不舒服?”小芳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是不是胸闷?不怕,人在高空,离开地球引力哪怕一点点,是有些不适感觉,不过,一小会儿就好了。”唐卫不懂装懂地安慰说。 “恐怕是吧,这几天我胃总是不舒服,吃点药就没事了。”
“忍一下,一个小时就到了。”尽管如此说,唐卫还是起身要去取行李。
“药放在行李箱托运了。”小芳说。
“姑娘,飞机上有没有治胃病的药?”唐卫站起身向站在飞机前仓门口的空姐询问。
“有,您等一会儿,好吗?”空姐礼貌地回答。
吃过胃药,小芳似感觉好了一些,但头上还是渗出点点汗珠。看着小芳痛苦的样子,唐卫的心仿佛钢针在扎。
“不对,胃病不致这样,下飞机后我们直接到医院检查一下,莫耽误对症下药。俗语说:小洞不补变大洞。人也一样,小病不治成大病。”唐卫焦急地说。
下了飞机,唐卫想搀扶小芳,小芳说:“感觉好多了,不用扶,我自己能走。”
余明、三娃子、四妹、军军等一大群人早在出口处等着,见了唐卫和小芳的身影,打老远全都举手摇晃着打招呼,那个三娃子,乘保安没注意,一下就钻进出站大门里去,一拳重重地打在唐卫胸口。“你带小芳先出去,在行李领取处门外等我。”唐卫对三娃子说。
众人一行开了五部车来接,简直就是一支车队。许公安开了一部警车在前开路,他没敢打开警灯和警笛,因为这是犯纪行为,只是车队驶向郊外公路后,他才打开事故警示灯。前边的车辆见是警车,纷纷减慢速度让在右边,后边的车辆不知实情,也无人敢超越车队。
唐卫之所以没叫直接去医院,是因为他见小芳已恢复了原样,脸色又有了红润,或许真如他说的小芳不适应坐飞机。
第二天一早,唐卫被小芳的微微呻吟声惊醒,揉揉眼睛问:“怎么了,胃病又犯了?”
“老毛病,不要紧。”小芳还是这句老话回应唐卫,边回答边去找胃药。
“不行,今天去空军医院检查检查,治胃病是这个医院的强项。”唐卫边说边抓起床头的电话。
第三天,检查结果出来,唐卫急得在医院楼上楼下乱窜,让四妹和军军在后面小跑着气喘吁吁。当天办完住院手续,已是午后两点,三人谁也不知道啥叫饥饿,匆匆赶回家将小芳送进医院,军军找到老师的中学同学田院长,千叮万嘱要用最好的药和顶尖医生,药到国外买也行,医生可以请国内最权威的医生,当即开了一张50万元的支票送到医院财务处。有这么多的朋友帮忙,小芳住进了特别病房(特别病房以前叫高干病房)。一切安排妥当,唐卫对四妹和军军说:“你们去买点东西吃,我不饿,不想吃。”平时沉着冷静的唐卫昏了头,他不是不饿,而是心急如焚,哪还有吃饭的心思。
小芳不做手术,也不愿化疗,因为她是医生,深知癌症晚期是没法治疗的,化疗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她热爱生命,也热爱生活,尤其刚刚找到朝思暮想的唐哥,幸福的生活才开了个头,结婚那天晚上,她在梦中向唐哥许诺,今生再也不分离,无论唐哥走到天涯海角,她都要陪伴他左右,她不能让唐哥承受思念的痛苦,她要和唐卫同台起舞同台谢幕。可如今,她却要先行离去。……住进医院的头一个白昼,她眼泪汪汪,一刻也不让唐卫离开,哪怕他上个厕所的一分钟,也仿佛如隔三秋,真有天上人间的感觉:天上一日,地上千年……
无论唐卫和三娃子、四妹、余明等知青战友如何劝说,小芳抱定主意不做手术,就这样僵持着过了三周,实在疼痛难忍时就叫医生打杜冷丁或其他止痛针。一天,小芳说:“唐哥,你通知南南和阿四没有,他们什么时候来,我想和他们吹吹牛。”
“没有通知他们,免得他们牵肠挂肚。要吹吹牛也可以,我这里有手机,想吹多久吹多久,不过,最好是晚上,阿四当经理,白天事情多,南南要上班,她已是疗养院的副院长了,肯定公务繁忙。”唐卫看看手表已是下午5点,估计南南也下班了,将手机递给小芳又说:“手机有辐射,对身体不好,不要说得太久。我去外面抽支烟。啊!”唐卫的体贴和关怀总表现在时时处处,每到此时,小芳就感动得哽咽,忍不住时还小声地啼哭出声音……
唐卫抽完烟进屋,小芳把电话递给他说:“他们都在忙着,今天不打了,过几天再说。” 唐卫招呼着小芳吃点东西,小芳说:“不能吃,一吃就吐,我输着营养液,能够维持好些天,你不要管我,你看你,人瘦了好大一圈,赶快去吃点东西吧。军军,打个电话给四妹,问她饭做好没有。”
陪着唐卫守在病房里的军军拿着手机刚拨通四妹家中的座机电话,唐卫的手机响了。“真是曹操不能说,一说就到,肯定是四妹姐送饭来了,她可能是怕我们等急了,赶快打电话来告诉。”军军边将自己的手机关了边去床头柜拿唐卫的的手机说。
唐卫抢先拿着手机,没看屏幕打开翻盖凑近耳朵,“唐哥,我是阿四,我和姐姐今晚7点半的飞机,估计9点到川东机场,你看叫谁来接我们一下?”
“喂!喂!!阿四,你们来……”话没说完,电话那头的阿四就挂断了,唐卫重拨过去,阿四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他又打南南的手机,也是关机,只好无奈地关上手机对小芳说:“阿四和南南这么晚了来干什么?”他在床前转了一圈后又看着小芳说:“丫头,是不是你打电话告诉了阿四什么,我听他在手机里语气急急慌慌,不待我说话,他就挂机了,现在南南也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