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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上中学时，我最崇拜的人是高二的李化军。
他是我们学校摔跤队的队长，又是学校美术组的学生组长。后来他经历了插队，恢复高考上大学，留校任教这些过程，现在是自治区油画协会副主席，中国油画界知名画家之一。
那时的李化军，在我眼睛里个子很高。他的脸有点像非洲的黑猩猩，眼睛圆圆的，鼓腮帮，我觉得这张脸充满了智慧。
他走路无声，身材修长，真正的猿臂豹腰。由于他的存在，我们学校摔跤队始终把持着全市中学摔跤的冠军奖杯。
那时我个子太矮，又瘦又小，没有资格进学校摔跤队，但打得一手好球，就进了学校乒乓球队。
但是，我还是爱看学校摔跤队的训练，看到李化军又当教练，又当跤手，把所有人都摔翻在地的情景，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当代英雄。
当时的李化军，当然清楚我是他众多的追星族中的一个初一小屁孩儿。他特别爱跟我开玩笑，只要我一近他的身，他揪住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就能把我摔个四仰八叉。所以，我跟他说话，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全神贯注地盯住他的每一个动作，使他得手的机会越来越少。
尽管如此，一不留神，被他抓住，下场肯定不是一个前倒，就是一个后仰，再不就是一个侧翻。
奇怪的是，被他摔了那么多跤，我却没有一次受伤。后来我才明白，这在中国跤里称为“德摔”，意思是摔你摔得有分寸，怎么摔，用多大力量，掌握到什么火候，以及把你摔在什么地方，都是有控制和选择的。只有李化军这种摔跤高手才能做到既把你摔倒，又不叫你受伤。
刚上中学，一切都新鲜，但是，最让我兴奋的是学校有一个藏书丰富的大图书馆。
我在小学就得过全校唯一的一枚读书奖章，这枚奖章是奖给全校读课外书最多的那名学生的。
初一的时候，我迷上了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和儒勒.凡尔纳的所有科幻小说。可是英国老柯和法国老凡的书，由于借的同学太多，我很难看到新的。
偶然一次，由于借不到他俩的书，我随便借了一本外国小说，书名是《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作者是奥地利的斯蒂芬.茨威格。
没想到这本书的故事情节和对人物细腻的心理描写，深深地吸引了我。后来，我模仿书中对赌徒那双手的细致描写，写了一篇描写学校食堂大师傅们揉面的手，受到语文老师的连声喝彩。
那一年，还有个让我高兴的事，就是军区建起了游泳池，我几乎一个暑期都泡在了水里。
每天坚持打球、游泳，从小多病的我，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那一年的冬天，我破天荒的没有闹过一次感冒，把妈妈乐的，让我第二年夏天继续坚持游泳。
从个人感受看，金色的少年也就到初二考试结束后就终止了，因为文革开始了，我成了黑崽子。
我和李化军都没当上红卫兵，开始接受同学们的白眼和歧视。
李化军也不敢摔跤了，万一把出身不是走资派、地富反坏右的后代摔倒了，阶级报复的罪名他担当不起。
我听妈妈的。她说：“你不要出去乱跑，在家多看点书，学校不上课不等于知识没用了。”可是，爸爸原来满满的书架变得空空荡荡，上面没有几本书了。除了《雷锋日记》，就是《欧阳海之歌》，再不就是《毛泽东选集》和马、恩、列、斯的书，其他书都被几次抄家抄走了。
一九六六年，毛主席他老人家明确地告诉全国人民，他建国后的十七年，各地绝大多数的党、政、军权利都把持在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手里，因此要开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一九六七年一月，毛主席号召向上海的张春桥、姚文元和王洪文学习，向共产党建立的各地政权夺权。从此，天下彻底热闹了起来。
自治区的造反派开始冲击军区。
我们学校和其它地方一样，分成了两大派：一派支持解放军，一派支持造反派，我参加了支持解放军的那一派。
我参加的那一派组织占据着学校图书馆的阅览室，对立的那一派占据着高中区的平房，双方都在房顶上架起了大喇叭，天天互相攻击漫骂。
我和同班的女同学阿伦担任我们这一派的男女播音员。
我俩口齿清晰，普通话标准，受到本派学生领袖于克夫的器重。我当时对他感激涕凌，因为他从来不叫我黑崽子，他说：“兔子是什么黑崽子？人家爸爸是解放军的战斗英雄！”
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我拼命地模仿中央电视台播音员的声调，每天义正严词地对着麦克风，念着大同学写好的广播稿，把我的声音传播到全校区。
阿伦是比我大几个月的女兔子，我俩从小学一年级同窗到初二，两小无猜。她比我强，是全自治区少年女子一百米短跑记录的保持者。
我们俩在念广播稿前，提前要对练好几遍，做到不念出错别字，字字清晰，句句铿锵。她比我认真，有一次，我念“呆板”为“待板”，她说错了，应该念成“癌板”。我俩争到了于克夫那里，于大哥翻出文革前出版的《新华字典》，说：“兔子，你不要争了，阿伦是对的，你看看字典。” 直到现在，我还在不断地纠正别人把“呆板”念成“待板”呢。
文革开始后，学校图书馆就关闭了。除了阅览室，藏书厅所有的窗户都被钉上了一层厚厚的木板，外面又砌上了一层砖。 我们的播音室，是原来学校图书管理员的办公室。办公室门外的大厅是过去的阅览室。进入藏书大厅的双开大门也被用砖砌住了，但还是留下了门框最上面的两扇扁窗户，大概是给藏书大厅留下的通风口。
于大哥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我们把总部设在学校图书馆，大家都有保护学校图书财产的责任。你们谁也不要企图进去偷书，给我们的对立面留下攻击的把柄。尤其是你们俩，兔子和阿伦，你们要看好藏书厅。”我和阿伦严肃地点点头，感到了组织上的信任和自身的责任重大。
我和阿伦日复一日地念着一篇又一篇的播音稿。
我比阿伦还多两项任务：一是刻蜡版印小报，二是用毛笔抄写大字报。大概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奠定了我后来从事书法专业以及书法教学工作的基础。
有天下午，阿伦神色紧张地对我说：“兔子，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我有几次觉得藏书厅里有动静，会不会有人进去偷书？”
阿伦的话引起了我的警惕：“不会吧？咱俩天天都不离开播音室，书库唯一的出口就在咱俩头顶上，谁敢冒着被咱俩看见的危险，从那里爬进去？”话是这么说，我俩还是围着藏书厅的外墙检查了一圈儿，没有发现什么漏洞。
“这样吧，”我说，“我从小窗户爬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给我放风。于大哥来了，你就说咱俩怀疑有人偷书，我进去侦察动静呢。”
一说要爬进藏书厅，阿伦一脸正色地说：“兔子，你可不要动偷书的念头。”
“那我不进去了，”我也正色地说，“你说里面有动静，我又不能进去检查。书就是真被人家偷了，咱俩天天在这里守着，我们讲得清楚书不是咱俩偷的吗？”
“好好好，那你进去吧。”阿伦无奈地说。 我俩从播音室搬出一个课桌，又在上面加了一把椅子，我站在椅子上后，两扇扁窗户的位置正好与我的头部高度一致。 窗户上糊了一层尘土，我向里推了推，推不开。显然，窗户被里面的插锁反插上了。
我让阿伦递来一把改锥，起出腻子，卸下一块玻璃，把手掏进去，拨开插棍，推开了窗户。
我身材瘦小，很容易就从窗户爬了进去，跳到了地面上。
我打开了电灯开关，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一直延伸到大厅的尽头，书架里分门别类地装满了书。我先把整个大厅的各个部位都转了一遍，也看不出什么地方有人来过。天花板上有一个通风口，用盖子扣得严严实实的，这个通风口大概跟阅览室天花板上那个通风口是相通的。
看着书架上一排排的书，我的心狂跳不已，那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在真正的书海里徜徉。
我找到外国小说部，很快就发现过去两年，费劲吧唧也借不全的全套福尔摩斯探案集。儒勒.凡尔纳的全套科幻小说也被我找到了。 我梦寐以求想看到的书，今天竟如此轻而易举、唾手可得！
当年刚满十五岁的我，根本抵抗不住如此巨大的诱惑。“拿走，看完再送回来。”—— 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
于是，我先把老柯和老凡的整套书一本不落地搬到入口处。
我想了想怎么通过阿伦这一关，决定先诱惑她一下。
我搬了一张书桌放到入口处，站在上面叫了一声阿伦。
她在外面焦急地直冲我嚷嚷：“发现什么动静没有？你还不出来？他们上街游行的快回来啦！他们回来，咱俩讲得清楚吗？”
“不要着急，阿伦，你别害怕，”我先告诉她没发现什么动静，接着试探她说，“阿伦，我告诉你，这里什么书都有，你想看啥？我给你拿。”
“我不敢。”能听出，她的声音开始哆嗦了。
“笨蛋，我们又不是偷书，”我鼓励她说，“我们看完再还回来嘛。”
她半天不吱声，显然在用她那聪明的大脑，分析判断偷和借之间的界限。
我蹲桌子上偷偷地乐。
“那，那，那我们说好了，看完了肯定还回去，啊？”她终于松口了。
“肯定还，向毛主席保证！”我信誓旦旦地说，“快说，你想看什么书？我给你找去。”
“我想看《野火春风斗古城》和《雪莱诗选》。”
“你去准备一个大书包扔进来。”向她吩咐一声后，我跳下了桌子，到中国小说部找到了她要的那本书，顺带又给她抽了一本《青春之歌》，一本《红楼梦》；然后我又到诗歌部找到了雪莱的诗集，又顺带给她拿了一套《普希金诗歌全集》。
阿伦没找到书包，却扔进来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破口袋。
我把书都装进去后，从窗口递了出去。
我听见外面“咕咚”一声，大概是因为书太沉，阿伦接口袋时，从桌面摔到了地上。
等我把一切归位，回到播音室，阿伦含着眼泪帮我分书，我问她摔到哪里了？
“别问！”她双手背后揉着自己的屁股蛋儿说，“偷，哦不，拿这么多书，咱俩什么时候能看完？”
“看完一本还一本，慢慢看。”我说，“反正现在这些书都不让人们看了，咱们不看白不看。” 我给阿伦拿的那几本书，让她非常惊喜，很快就使她忘记了疼痛。
我让她别光顾着高兴，先把书藏起来，偷偷带出学校，回家慢慢去看。
阿伦兴奋地说：“过去我看见高中的姐姐们，都能背几段普希金，可羡慕了。现在我也能去背了！”
我恩了一声没搭她的茬儿，继续刻我的蜡版。心想，普希金的诗哪有我的《四签名》和《神秘岛》好看，老冒儿！
由于全国各地的造反派组织反复冲击军事机关，徐向前元帅忧心忡忡，连夜到毛家湾找林彪，问部队怎么办？他们和其他军委委员开会，共同拟定了几条规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准冲击军事机关。
此方案报到毛主席那里，经过补充，作为中央军委的文件下发了。这就是著名的“军委八条”。
有“军委八条”作后盾，军区一位部长向冲击军区领导机关的造反派开了枪，打死了一名大学生。这是文革开始后的全国第一枪，自然惊动了中央。
周恩来让对立的两派群众组织，党委和军区各派代表到北京会谈。 各方代表们在北京唇枪舌战期间，这边的两派斗争却愈演愈烈，都希望中央的表态有利于自己一方。
二月，老帅们大闹中南海怀仁堂，公开表示对文革的不满，指责江青、康生、陈伯达、谢富治、张春桥等文革派把天下搞乱了。
毛主席震怒，表态支持文革派，并说不支持他，就带林彪重上井冈山。
从此，反军的造反派们腰杆子更硬了，社会上开始了“揪军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新口号。林彪溜边了，“军委八条”不算数了。
我们这帮傻瓜蛋们仍坚信军区这边会赢，我和阿伦每天更加激昂地进行着播音，也更加频繁地爬进爬出藏书大厅。
阿伦已不满足我给她找书了，她说我的书总是比她的多而且好。
于是，她让我放风，自己爬进藏书大厅挑她喜欢看的书。
就这样我也没见她挑出的书档次高到哪里，都是些《红旗谱》、《儿女英雄传》、《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林海雪原》之类的革命小说，这些我在小学期间就读完了。
但是，人是会进步的。不久，阿伦就让我高看一眼了。因为她开始拿屠格涅夫、肖洛霍夫、托尔斯泰、雨果、左拉、莫泊桑、斯汤达和马克.吐温这类人的名著了。
文革前出版的中外名著，以前我家基本都有，大部分我都看过。我的重点，每次是拿从来没有看过的书，特别是成集成集的书，比如莎士比亚全集、鲁迅全集、郭沫若文集、巴金文集和茅盾文集等。其他的只要我觉得有意思，比如历史类的，古诗类的，各国风情类的，人物传记类的我也没少拿。 我对纯自然科学类的书不大感兴趣，很少翻动那类书。
但是，有一次，我在医学部的书架上看到一排简装的小册子，顺手拿出一本，书名是《性的常识》。随手一翻，我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因为我第一次看到异性的那个器官图，身体立刻不由自主地有了强烈的反映。
我们家除了妈妈，全是男性，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异性的器官，也没有过这方面的好奇心，对男女的事情总是懵懵懂懂不很明白，觉得往这方面想都是很可耻的事情，资产阶级思想。
我在骚动中一口气读完了这本册子，第一次明白男女是通过性事来完成传宗接代的，第一次明白男女的性事如何进行，第一次明白干这样的事，竟是那样的美好。
可能是反复读这本书的结果，不久，我就来了男孩子的人之初。
当时我是那么激动和高兴，知道自己从此以后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每次爬进藏书大厅，我都觉得那是我一个人的世界，心情无比舒畅。我熟悉了所有书籍的分类和位置，什么地方放着哪一类书，我如数家珍。阿伦动过哪里，我也一目了然。那排《性的常识》我拿走了好几本送给我最要好的朋友，剩下的我也点了数。每次进去，我都故意去数一数，就看阿伦拿不拿。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少了两本，回想上一次阿伦爬出去，那慌里慌张，满脸飞红不敢看我的样子，我心里那个乐呀！
正是由于太熟悉藏书大厅的情况了，我开始觉得有些地方出现了异常。
最初我是注意到外国名著部的书有些减少，后来又注意到美术部的书开始大量减少。问阿伦，她说她没动过。由于知道她对美术类的书根本不感兴趣，因此我相信她的话。“会不会还有别人进来？”我这么一问，阿伦开始惊慌了。 “太可怕了，咱们收手吧？”她建议说。
“怕什么，”我说，“天下乱成这样，谁还顾得上这些属于四旧的书。没看那边的人，早就开始劈书桌当柴烧了。”我说的那边的人，指的是我们的对立派，即学校里反军的那一派人。
有一天，我爬进藏书厅，正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书，有人忽然从后面重重按住我的肩膀，吓得我打了一个激灵。等那双手松开了，我扭头一看，原来是李化军。
他拍拍我的头，说：“小雅贼，继续看你的书。”然后又脚下无声地离开了我那排书架。
我在美术部那边找到了他，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他指了指天花板上那个通风口。原来他是从阅览室那边的通风口爬进天花板，再从天花板中爬进藏书大厅的，而阅览室那个通风口正好位于我们在播音室看不到的死角上。
“我几次从天花板打开盖子，都能看见不是你，就是你们班那个女雅贼在偷书。怕把你们吓着，我就没跳下来，退回去了。”李化军说，“这回我决定不退回去了，怪费劲的。你们俩商量一下，以后我也从你们的入口进来，你们俩得给我放风。”
我连忙答应：“李哥，行行行！”
就这样，那几个月，我们三个雅贼彻底勾结在了一起。
往家拿回的书越来越多，足足可以装满四个大麻袋。
我怕抄家时被人发现，把这些书都藏到了我家暖气道里面的拐角处，为了防潮，地上还铺了一层干草和木板。
学校两派的争斗，随着中央的表态有了结果：我们这些支持军区的群众组织全被打成了保守派组织，被中央宣布取缔。
校园里经过了一场大规模的武斗。代价是一名支持我们的解放军战士被活活打死。
十年后，“二月逆流”冤案被中央彻底平反后，这名战士才被追认为烈士。
我们这一派的人，撤出了学校，造反派占据了校区所有的角落。我们只好变成了文革运动的逍遥派。
自得其乐吧，从此，四麻袋书成了我最好的良师益友，伴我度过了那个疯狂的岁月。
崩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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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9/5/25 22:54: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