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落花时节（短篇小说）

 

 

 

落花时节

 

               李  勤

 

 

1

谢涓在住宅小区溪畔漫步。

凉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溪畔的柳枝儿吹拂出不同的情调。谢涓走走停停，兜了一圈后，在一道石头砌成的小堤坝上盘桓起来。她踩着石头，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兜兜转转几个来回之后，她在一块柳枝儿够不着而树影儿罩得到的石头上坐下。

小小堤坝拦住了溪流，溪水在堤坝前面汇聚成一个小池，再从石缝里分泻到另一边。谢涓坐在石头上，一边听着流水淙淙，一边静静地看着鱼儿在水里忽聚忽散地悠游。

一阵稍大的风吹过，水面上漂洒了好些细碎的花瓣儿，鱼儿们便欢腾着竞相追逐起来。谢涓忽然感觉到心尖儿颤颤地疼了一下，被鱼儿啄到了似的。

唉，好好的花儿，怎么就那么不经折腾，风儿一吹就飘零？

“谢老师，你今天休息？”一声娇柔的问候，发自一位从溪畔经过的姑娘。谢涓认出是儿子晓斐的同学，微微颔首算是作答。

 

晓斐，心爱的儿子，是那么的青春勃发灿若骄阳！一路品学兼优地从重点小学、中学到名牌大学，并以优异成绩成为公费留学生，出国深造。多么好啊！然而……然而，谁想得到呢，一切的美好，竟如那娇嫩的花儿一样，经不起一阵轻风！

当相关部门通知她说晓斐生病、安排她出国的时候，谢涓心里就明白大事不妙，但她怎么都想不到事实竟会如此残酷！不，并不是什么惊天惨案，大使馆的官员告诉她，经严谨的现场勘察、取证、以及高科技手段的检验，证实晓斐属于猝死，是洗澡时突发心肌梗塞而死。

尽管谢涓无法接受，却也不得不相信警方和大使馆的结论。晓斐是个懂事、敦厚的孩子，不会惹事生非，他不可能与人结仇，作为一个平凡的学生，也不可能成为谋杀或仇杀的对象。虽说他正年轻健美，但猝死发生在谁身上都是可能的……而可悲的是，这不幸的可能刚好落到了他身上。

晓斐的夭折，给了谢涓致命一击，让她的生活一下失去了所有的亮色。大半年过去，她还得靠繁重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作为一名中学语文老师，谢涓在讲坛上依然充满激情和智慧地讲述着，她在教导学生的同时，也在疏导自己……

 

一条鱼儿打了一个突，腾起几点水星，溅到谢涓的脸上。谢涓猛然惊觉，自己不该沉溺于忧郁中。

谢涓起身，信步沿溪而行。

一对老人推着一部婴儿车，缓缓走向小区一角的儿童游乐场。谢涓抬眼望去，那里已有不少小孩在戏耍着，陪伴的大人们聚在一起聊着天。多么温馨的场面啊，生活是如此平静安详！

谢涓眼里渐渐湿润起来。她抬手掠掠头发，掸掸衣袖，加紧步子走回家去。

 

2

捐赠器官这个想法的产生，可以说是偶然的。

其实，任何偶然，都来自于某种必然，只是并非全部为人所知而已。

不，捐赠自身器官的想法，与晓斐的早逝并无关系。晓斐的死是个意外，是无法预知也无法挽救的。谢涓知道，自己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只是，身无牵挂的感觉，让谢涓隐然而生一种做点什么特别事儿的念想。在摧心蚀骨的忧伤中，在怅然若失的恍惚中，谢涓没有放弃对生命本质的考量。她感觉到，自己正一点点地接近正解。

谢涓不是冲动型的人。由想法到行动，她要反复思考，以保证一旦决定，就义无反顾地去实践。

 

谢涓从书柜里抽出一本《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奖作家作品选》，半躺在沙发上看起来。同时，随手开了电视。

一进门就开电视是谢涓的习惯。家里形单影只，开了电视多点光影声音，也好为这个家添点生气。

然而半个月前的一天傍晚，毫无防备地，谢涓就在她最常看的新闻节目里，看到了那则消息：某某航次飞机失事……遇难人员中，有一个名字击穿了她的耳膜、眼膜和脑膜，她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谢涓不需要查证，她知道那就是他。他发过手机短信告诉她，他坐这班飞机。

面对晓斐的夭折，谢涓可以伤心欲绝地痛哭失声，那种悲伤是可以渲泄的，于是，悲伤也在渐渐地减弱。

这个人的突然消逝，谢涓不再能以悲伤或痛苦来形容。是的，那看来是毫不相关的，只是在她身上最致命的地方，扯断了一根细丝。而这根细丝一断，她整个人便再也无法支撑。于是，她不得不告假休息。他，并不是她的什么人。是的，仅仅是朋友，是现实中并没有什么来往因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朋友。所以，他的死亡，并没有人通知她。但是，她偏偏看到了那则新闻！

谢涓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生活在失去亮色之后，又缺失了什么。

日子如常地接踵而至，谢涓经过半个月的调养，感到自己也慢慢地恢复得差不多了。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百无聊赖地消沉下去，慢慢地老死。

 

二十八年前，谢涓是师院中文系的系花。那时候的谢涓，以为世上的阳光雨露都为她所有。聪明靓丽的谢涓，没有为校园里狂蜂浪蝶而迷惑，而是在工作之后才开花结果。于是，她顺顺当当地组建起小家庭，过上有人疼有人爱的婚姻生活。谢涓的夫君邓信哲是市教育局的干部，写得一手好文章，积极上进。两人的结合，也称得上郎才女貌的绝配。谢涓在好一段时光里都相当幸福、满足。

因为幸福，因为满足，谢涓忽略了许多东西……

直到多年之后，谢涓才知道，自己“明智的选择”，代价是错失了一份真挚的感情。深爱着她，而她虽不自觉其实却也深爱着的那个人，为此远走大西北，竟至死不能再相逢！

幸福的小家庭，却在岁月的消磨下，慢慢地百孔千疮，并不知不觉地风化了

谢涓本本分分地过着知识女性的日子，在学校里尽心尽力教书育人的同时，在小家庭里温柔勤勉地相夫教子，甘当贤内助。她以为，这个家就像阳台的花木一样，只要用心打理，就能枝繁叶茂地绽放一片美丽。

但谢涓没想到，另一半在她眼皮底下发生了变化，而且变得那么离奇那么让她无法相信。

邓信哲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审时度势，作出了下海冲浪的决定。对邓信哲在商海沉浮中失去自我、发生蜕变，谢涓倒是没什么不能理解。她不理解的是，邓信哲既然像鸟儿出笼般的脱离了这个家，并且四处筑巢，为什么却死也不肯和她解除婚姻、和她作个了断。

谢涓独自带着晓斐过了二十年，名义上却还是个有夫之妇。

 

电视里关于器官捐赠的话题吸引了谢涓。电视里说的是某一位癌症病人生前立下遗嘱，捐赠眼角膜，其捐出的眼角膜令十余位眼疾患者恢复了光明……

谢涓一下陷入了沉思，她又进入了关于生命意义的思考。

其实，对于人该如何活着，谢涓早已用实践给出了答案。只是，她还没想到“死”还可以有所作为，尤其是在平和时代。

如果自己死后的身体器官，能够造福于人，那该是多么好哦！死后火化，一切如烟消云散，而提前立下文书捐出器官，则能够将那本该消失的东西化腐朽为神奇，何乐而不为？！

对，要认捐，捐出自己死后的整个身体，包括所有器官及皮肤、骨髓……

谢涓越想越觉得这是值得去做、应该去做的事，她决定在休假的最后一天，去办理捐赠器官的手续。

 

3

令谢涓始料不及的是，事情远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易行。

那天，谢涓来到市人民医院，询问如何办理捐赠器官的手续，竟到处碰壁，晕头转向老半天才得到一个说法：本院尚未有接受自捐遗体的先例，恕不接待。

谢涓再三追问，院方才指点她去找市红十字会。

在红十字的遭遇也不愉快，工作人员态度冷漠，爱理不理的。谢涓用“好事多磨”来说服自己，终于填好并递交了申请表。但就在签协议时，又有一个谢涓无论如何都攻克不了的环节卡住了她！生前认捐遗体的，必须有两位直系亲属签名同意！谢涓说她自己是独生女，父母均已去世，儿子也夭折了，没有直系亲属，这事完全可以自己作主。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让她出示身份证，在网上一搜索，便替谢涓搜出一个丈夫来，说至少要她丈夫签字认可……

谢涓再三解释，说明她与丈夫已分居多年，现在连他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连儿子夭折了他也没有出现……但没用，红十字会工作人员一口咬定：没有她丈夫的签名，这协议便无法签订。

 

捐献器官（谢涓不愿使用遗体二字）不成，谢涓并不太沮丧。她想，自己写好遗嘱，将相关意思写清楚，就行了。

办理认捐手续的冷遇，谢涓在离开红十字会时也知道了原委。工作人员有意无意地提高了声音议论着，说这些人闲得无聊瞎折腾……谢涓有意放慢了脚步，踅进洗手间洗手，听了个明白。原来，自捐遗体的，即使签了协议，也大多无法实施，主要就是死者亲属不同意。所以是捐也白捐，白费周折！

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太根深蒂固了。有关灵魂、轮回等等的说法，许多人在平时也没太在意似的，但触及到死或尸体，就都显露出来了。

死求全尸，是古往今来的底线。但是，不要说现在已经实行尸体火化，早已无所谓全尸，而是最可怕的那种——化骨扬灰；就算是土葬，全尸装到棺材里埋入地下，除极少数经过特别处理的，尸体不也慢慢地腐化、消蚀吗？

其实，怎么死不都是个死？人只要管好在生的时候，好好生活，做个好人，尽可能地多做些好事，就算对得起生命了。至于死后的身体，反正是要消失的，若能及时利用，造福于别人，正是功德无量哦！

而一个人既然过得了自己这一关，立下遗嘱捐献遗体，亲属们为什么要强加阻拦，不让其达成最后的心愿呢？死人是无法开口说话的，那么其遗嘱就代表其最终的意志，应该得到充分的尊重。

 

谢涓相信，自己捐献器官的愿望，是能够实现的。

她决定，将死后捐献全身所有可用器官、肌肤、骨骼等意思，明确写进遗嘱。这遗嘱一式三份，家里、单位各放一份，随身携带的包里放一份，那么，不论自己是怎么个死法，或者说死在何处，人们都会看到她的遗嘱。

同时，谢涓也相信，自己那位名义丈夫邓信哲，不会阻拦遗嘱的执行。如果说他只是一个符号，也早已是淡化得几乎难以辨认了的符号。

多少年没联系了啊！甚至连他身在何处，谢涓也不确定。晓斐夭折时，谢涓想过应该通知邓信哲，毕竟他是晓斐的生父。但最后，她只是在报上发了个讣告，公布了晓斐的死讯，而没有设法去获取邓信哲的通联方式从而个别通知他。事隔这么久了，邓信哲也没有任何反应。谢涓想，即使邓信哲没有看到那讣告，也总会有人将晓斐的死讯转告他的……

连自己亲生儿子死去都可以不作反应的人，还会出面干涉名义妻子的身后事吗？

 

4

谢涓恢复上班之后，就淡忘了认捐器官的事。她没想到，此事竟会缠上了她，让她深深地陷进了是非漩涡里。

学校里的同事，甚至学生，都知道了谢涓办理认捐遗体不成的事，都在明里暗里地议论着她。

谢涓很是纳闷，自己并没有告诉周围任何人啊，他们是从哪里知道的呢？但想想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就没太在意。

然而，周围的气氛越来越不对。谢涓感觉得到，人们看自己的眼神是越来越复杂了，里面有太多的诡秘和不友善！

谢涓素来不沾是非，淡泊为怀。虽然知道人们正在议论自己，也没起意去打探究竟。心想，流言止于智者，时间能够澄清一切，自己又何必自扰呢？

当第一位自称记者的人，打来电话询问捐赠遗体一事时，谢涓并无什么异样的感觉，她简略叙述了一下经过，并说明最终并没有办成手续，以为这样就“交代”清楚了。没想到，电话越来越多，问题也越来越莫名其妙。甚至，好几位分散在各地的老同学，也接二连三地打来电话，关切地问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时，谢涓才明白大事不妙。

 

谢涓忍不住找同教研室的同事郁芳诉说心中的郁闷。

郁芳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如今见谢涓主动找她了，便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她打开电脑，让谢涓看网上相关的信息。

天啊！这都是些什么人，说的是什么啊？为什么好好一件事情，到了他们嘴上，就变得如此不堪入目呢？

谢涓被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震得眼冒金星、灵魂出窍。

原来，“谢涓”已经成为时下网络正在爆炒的“红人”。

怪只怪，谢涓对网络不感兴趣，除在“做课件”时不得不上网查阅一些资料外，平时极少上网，她不喜欢看那些神经兮兮、错字连篇、胡编乱造的文字和符号凑合成的东西。

但如今，她看到，自己的姓名就夹在这些她所厌恶的东西里面，正被乌烟瘴气地爆炒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郁芳告诉她，网上流传关于她自捐遗体的传闻已经好些天了。刚开始，好像是一位知情者在博客上随意地议论了一下，主要是说她明知手续不齐，却故作高姿态博出名，想用一纸无用的捐赠空文来炒作自己……而后，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竟然引来心理咨询专家石破茧声称要以此作专题研究。于是乎，网民们一通呼吁，关于她的前生后世，家史、情史、病史，事无巨细，通通被翻了个底朝天！石破茧据此写出了专题报告《情感缺失状态下的疯狂表演——伪善的本质》。

郁芳拉开抽屉，取出一叠打印稿递给谢涓，说：“这就是石破茧那篇《情感缺失状态下的疯狂表演——伪善的本质》，我早已打印下来。你拿回家好好看看吧。”

谢涓一时无语，她怎么也找不到话说。

郁芳体贴地给谢涓泡了杯茶，温言劝慰道：“你也别太在意，千万不要着急上火。你大病初愈，可不能再倒下！网络的东西，来去一阵风，不理它也就过去了！”

 

5

谢涓神思恍惚。

讲着课，她会突然走神，讲起毫不相关的话题，或是喃喃自语，或是愣愣怔怔地呆立讲台……

学生们先还是忍着，私底下笑笑，交头接耳议论一番也就罢了，但到了后来，也渐渐放肆起来，时不时会有人挺身而出对谢涓发难，提出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令谢涓深感为人师长的尴尬。

谢涓的课堂，也变成了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而各种各样的电话，更是令谢涓头痛不已。她不得不关了手机，但那些人竟有本事把电话打到她的办公室和家里来。

更有甚者，竟经常有人不分场合地找到谢涓当面纠缠不休。学校、家里、路上，总有人出其不意地冒出来拦截她。这些人五花八门，有媒体记者，有纯属好奇者，有一般闲人，有病人亲属。找她的目的也各有不同，有采访挖料的，有探听究竟的，有质问谴责的……但最令谢涓哑口无言的是那些病人亲属。他们态度诚恳、言辞急促，表达的大体都是——为患病的亲人向谢涓预订遗体的某一部分。他们有的提着礼物，有的写好了书面申请或协议，如果谢涓同意，他们愿意预付订金。

 

谢涓知道，所有的麻烦，都是网络惹的祸。

一个人关起门来，谢涓认真研读了那位“心理咨询专家”石破茧的专题报告《情感缺失状态下的疯狂表演——伪善的本质》。说真的，她真的有点佩服石破茧！

这篇专题报告文采平平，逻辑推理方面也破绽颇多，但令她惊叹的是其东拉西扯、胡编乱造的能力。报告里列举的事例，有些是连她也闻所未闻的，有些是张冠李戴、移花接木来的……但令谢涓暗自吃惊的是，有些鲜为人知、却是实有其事的隐私，他竟也能侃侃而谈！

石破茧所指谢涓“情感缺失”的根据，就是她和丈夫的长期分居以及形同虚设的婚姻，还有谢涓在大学里那未曾开花结果就无疾而终的初恋。拿她和邓信哲的婚姻说事，谢涓倒不奇怪，既然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都能找出他来，那还能不弄得满世界都知道了吗？但石破茧竟能抖落出她大学里的初恋来，却是谢涓始料不及的。

那段青涩的感情，谢涓从不曾诉与他人，甚至连有关的日记、信件，也在婚前就焚毁了。她不愿让那段感情影响自己的婚姻。

而现在，赫然摆在谢涓面前的白纸黑字，展示出来的是一个缠绵悱恻的苦恋故事——

谢涓一位男同学，本是品貌出众的才子，无视身边几位佳人频频抛来的秋波，四年如一日地痴恋着谢涓，却囿于羞怯和矜持，不敢表白，只将那激情化成诗文，连篇累牍的爱情童话传遍校园，令女生在醋海里沉浮翻腾得晕头转向，令男生在火焰山上跺脚蹦跳鬼哭狼嚎……

谢涓对着眼前的文字发怔。

这浓墨重彩描绘的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是自己吗？如果不是自己的姓名赫然在目，谢涓怎么也不相信，这些故事与自己有关联！她潜心回忆，也只拢集些许眼波和神色，那完全是闪电般稍纵即逝的，并不像眼前的报告里所写的那样有根有梢……但此刻谢涓关心的不是这些情节是否真正存在过，而是石破茧资料的来源。谢涓将记忆中的老同学们筛了一遍，也想不出谁会是爆料者。

无风不起尘。石破茧无论如何都编造不出那些细节来。想到谁都有可能是爆料者，谢涓心里一阵悲凉。

 

谢涓内心竟不可思议地涌起一种愿望，想看石破茧如何阐述自己与邓信哲的婚姻。

“谢涓无时无刻不在扮圣女，举止言行无不透着淳良圣洁，所有的卑劣与恶习都与她绝缘。在社会上如此，在家里也如此；在讲台上如此，在婚床上也如此。邓信哲说，他每次和谢涓过夫妻生活都感觉罪孽深重，就像亵渎了神明一样，事后每每愧疚交加，无地自容，恨不得自宫……邓信哲故意出轨，然后向谢涓坦白交代，试图激怒她，让她失态发火，但是，谢涓还是如圣母一般宽宏大量，体谅宽恕之余并无责难。邓信哲彻底崩溃了，自此无颜面对谢涓，他只能自我放逐，到外面的世界去采野花，完成一个男人的苦旅……”

原来如此！

真的如此吗？这究竟是邓信哲的叙述，还是石破茧的主观臆测？

圣洁，神明，罪孽，亵渎，自宫，放逐，宽恕，崩溃……这些字眼堆砌在一块，是多么滑稽，又是多么狞狰啊。

这就是真相吗？

作为当事人之一，谢涓竟然也无法作答。说是，似乎是的。说不是，似乎也不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二十年的背离，反成了最严厉的指控。

扮圣女！既然用上了“扮”字，那还有什么可说？每一个出口，都给一个词堵死了——伪善。

谢涓轻轻放下那叠纸，起身走开。

 

6

 “一片二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飞入梅花看不见。”谢涓嘴里念叨着，手里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地折着纸，一只只纸鹤折成了，随意堆放一旁。

一包A4纸，原本是特意买来准备打印些文字的。

当晓斐夭折，甚至是连最后的一丝念想也飘散于空中，谢涓在了无牵挂中，还是挣扎着用向善的心作为根柢，钉住了自己。她在重回讲坛的同时，承诺捐献整个身体，同时，还决心在业余时间写些文字，将自己几十年的人生感悟留给后人。

读过了石破茧那篇《情感缺失状态下的疯狂表演——伪善的本质》，谢涓不愿再接触任何文字了。阅读过程中多次产生质问石破茧的冲动，到了最后也变成了不屑。是的，一个连与当事人核实一下都顾不上就发表长篇大论的“专家”，犯得着去质问他吗？而对这个见风就是雨、砖头满天飞、口水淹死人的社会，又值得费心去留下什么吗？

好好的白纸，还是不要去涂抹它吧。

不，白纸要是不用，别人也会拿去用的。既然如此，那还是我亲力亲为吧。

折纸鹤不用那么大张的纸。谢涓用刀将A4纸裁成几小张，再折叠成一只只小纸鹤。

折成纸鹤，千纸鹤，万纸鹤。洁白的纸，纯洁的心愿，就让这些纸鹤作为最后的礼物。想到这里，谢涓嘴角浮上一丝微笑——既说是伪善，就让我将伪善进行到底吧。

 

折纸鹤最大的好处是消磨时间。

这种重复性的轻微劳作，不累人，不烦心，却能让时光一页页地翻过去，多好哦。

谢涓在花径漫步时就心意已决，这世上再无可留恋。只是，在最后的完结之前，有些事情必须去做。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谢涓不允许自己不负责任，有始无终。

信息时代真是奇妙啊，做事快捷轻便多了。只要舍得花钱，并不是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的，省却多少麻烦和难堪。

谢涓聘请了本市最有名的律师柯克，全权代理她与邓信哲的离婚诉讼。

柯律师了解了谢涓与邓信哲的婚姻情况后，表示胜诉解除婚姻是毫无疑问的，只是走完法律程序需要一定时间。于是，谢涓听从律师建议，在等待判决的当口，外出旅游散心。

 

阳朔五日游，那奇幻的岩林溶洞，金灿灿的梯田，浪漫刺激的竹筏漂流，让谢涓暂时忘却烦忧。但就在吃晚饭时，有一个陌生人走过来敬酒，冲着谢涓叫 “谢涓女士”，谢涓不在意地应了一声，那人就扯住她涕泪交流地诉说开了，说是他有一个弟弟不幸因事故致盲，急需眼角膜作移植手术，希望谢涓能答应签下捐赠协议，说着说着，竟跪倒在谢涓面前。一下子，围了一大圈人，还有两个人先后挤进来，对着谢涓哭诉苦求，也是为其亲友求索移植器官的……

谢涓给弄傻了，不知如何应对。她好不容易镇静下来，向他们解释说，自己确实愿意捐赠器官，当然也可以捐赠给他们的亲友，但得等到自己死后啊。但哭求者不达目的不罢休，说是难得机缘巧合遇见了，非得当场签下协议。围观者也帮腔起哄，说既然有心捐赠，就得答应人家，甚至当场就有人阴阳怪气地抛出了“伪善”“博名声”之论，那阵势，简直非逼着谢涓当场活捐不可。

其实，以谢涓的心情而论，就是捐出活体又有何不可？如果当时哭求的是需要移植器官者本人，谢涓说不定即时就会跟着他们进医院上手术台。但是，这些人只是为亲友求索器官。谢涓深叹：这些人竟然如此理直气壮地要求自己这个活人捐遗体！

谢涓还是及时控制了自己，理智地让需要器官者留下姓名和联系资料，写在一张纸上，并在上面写下：“本人愿意在死后捐出器官给有需要者。如本人死亡，请优先通知以上三位患者前来移植所需器官。”签上了姓名和日期，在场的众人也纷纷签名作证。然后，复印了，人手一份。

至此，谢涓才有空问第一个索要器官者怎么会认识自己，也才知道了网络世界有“人肉搜索”之说。原来，网络上一段时间来的爆炒，有关谢涓的一切资料，包括相貌、年龄等等，网上都已广泛流传，有心人早已熟记于心。他们告诉她，不夸张地说，以后不论她走到哪里，都随时会被人认出……

原来，自己已经成为“通缉犯”！

捐献器官虽是自愿，但要自己亲手一份份地签赠，还是太过于疲惫不堪。我非耶稣，岂能有凌迟碎剐自身而哺众的勇毅？

谢涓只好重新闭门不出，静候最后的时刻。

而折纸鹤，便成了谢涓这段时间最好的手工作业，一边慢慢折着，一边悠悠地想着，计划渐渐完善，细节也越来越精确了。

 

7

柯律师没说大话，谢涓与邓信哲的离婚手续如期办妥，一点阻碍都没有。那实际上是早已死亡的婚姻，只是追加一道手续而已。

当然，别的都能由律师代理，最后的签名却必须亲自到场。

谢涓终于见到了邓信哲。

认真察看，还是能认出他来的，身体横向发展非常可观，脸上也见得到油水，说明这人混得还不错。

签名之前，邓信哲看着谢涓问道：“谢涓，你过得好吗？”

一阵血气翻涌，谢涓差点就要问出口：“石破茧专题报告那一段话是不是你说的？”但是，她暗暗地咬了咬舌尖，还是很快就克制了自己，只是微笑着点点头，飞快地在文件上签完字，转身走开。

一段自由恋爱而缔结的婚姻，成为虚设并最终破裂，责任肯定并不仅仅在于某一方，而谁的责任在哪谁的责任更大些，也许对于婚姻恋爱专家来说，还有探究的必要，但对于谢涓，已经没有丝毫意义。

谢涓提醒自己：不要跟任何人作任何纠缠，快刀斩乱麻办自己要办的事，越快越好。

 

解除了婚姻，谢涓即奔赴红十字会，补签上次未签完的协议。

这又是一件别人不可代替的事。期间种种繁琐，谢涓都以无比的忍耐忽略不计了。她尽可能地麻木不仁，直至办完所有的手续。

尽管，谢涓在等待的空隙里，脑子里还是不可避免的要去想，自己做这些事到底是为什么？这本来是善事，红十字会作为专门的慈善机构，为什么要如此冷漠、诸多刁难呢？而因为他们的这种衙门作风，有多少热心人被拒之门外，又有多少病患者失去了宝贵的机会？更有甚者，他们怎么可以把认捐者的资料，随随便便地捅到网络上，并且不负责任地肆意议论呢？在一个最高尚的慈善机构，怎么连最起码的职业道德都没有呢？

谢天谢地，一切都办理妥当了。

走出红十字会，回头望着那红白相间的“+”字，谢涓眼睛潮热，心里却冰冷一片。

 

8

谢涓在楼下紫荆花盛开的小径上久久徘徊。

天气晴好，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

鸟儿似乎也在偷懒，既不腾跃也不鼓噪，四周安静得几乎听得出植物的生息。

人行道上，偶尔可见倒行健身的人，慢慢地，却是大幅度地摆臂，昂着头很自信地倒走着，时不时地扭头往后看。据说，倒行是比散步更有效的健身方式。

小溪里，溪水也比往日流得更缓慢了，根本就感觉不出水的流动。鱼儿挤成一堆，像在开碰头会密谋着什么。

儿童乐园那边，也还有小孩子在玩。此刻，孩子们似乎比往常文静多了，听不到他们的喧闹声。

没有风，没有雨，此时此刻，谢涓读到的是满满的安静祥和。

紫荆花儿悄无声息地飘落。谢涓轻缓地来回踱步之际，留意到地上的花瓣渐渐地铺得密了。没风怎么也落花呢？莫非是自己的脚步震动了花枝？娇弱的花儿啊。

俯身捡拾了一捧花瓣，谢涓深吸一口气，轻轻地说：“今天是个好日子，真好。明天，会更好。”

 9

 

三封信早已写好。

在交付投递之前，谢涓必须先打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柯律师，预约明天上午八点半在事务所见面，要签署另外一份重要的委托书。柯律师回答，明天随时恭候大驾光临。

第二个电话打给同事郁芳，略去嘘寒问暖，谢涓叮嘱郁芳明天上午要早点到校上班，说自己要跟她说点要紧事。郁芳当然一口应承，她本来就是个守时的人。

过了晚饭时间，谢涓就打电话到速递公司，叫他们派员上门收件。

速递公司收件员很快就到了。谢涓感慨，公司跟衙门的办事效率，真是大不相同哦。

谢涓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三封信，仔细地填写投递单，对方电话填写的都是单位固定电话号码，而不是手机号码，选择了“次晨达”类型。填完了，谢涓叮问了一句：“这些信，明天上午一早就能送到吗？”速递员回答：“一定能。你这几封信都是送本市的，要快的话，今晚就可以送到。”谢涓说：“哦，不，不要今晚送到。明天上午送到就行了。记住了，我要的是‘次晨达’。……因为，信是送到单位的，晚上没人上班。”速递员承诺，会按要求在明天一早送达对方。

送走速递员，谢涓关上门，把早已串好编好的纸鹤挂到卧室的落地窗上，看起来像是帘子，又像是风铃。谢涓自我欣赏一番，点点头：“别有风味。”

然后，打开音响，选了一个古筝乐曲碟，按下“循环播放”键，屋子里便响起了《渔舟唱晚》、《高山流水》……

 

柯律师在预约时间没等到谢涓，却收到了她寄来的快件。拆开来，真的是一份委托书。柯律师快速地扫了一遍，神情大异，再仔细地看了一遍，即打起了电话：“喂，市红十字会吗？你们有没收到谢涓女士的特快专递？请即派员派车……”

在驱车前往谢涓家的途中，柯律师又拨打了“110”和“120”。

 

郁芳到校没看到谢涓，正在埋怨约定时间的人自己却不守时，速递员就给她送来了快件。大信封里面装了一个密封的小信封，拆开来，掉出一串钥匙。“谢涓这人怎么了，要出远门，托我代看房子？”念念叨叨地看信，还没看完，就喊一声：“天啊！”身子一歪往下倒。

周围的同事见了，围上来，扶她坐好，商量是否要叫“120”……

郁芳挣扎着站起来，说：“快，快报告办公室，谢涓走了……快叫车送我……”

看郁芳语无伦次，教研室主任老周拿起信来读：“郁芳，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成为可以捐献的遗体了。请你即到我家，为红十字会的人和柯律师开门。我已经委托柯律师监督红十字会落实我有关捐献遗体事宜。完事之后，请你依柯律师所说交付律师费，存折和现金我都清理好放在抽屉里了。我的遗产，委托你处理。我所有的东西，除了你愿意留下纪念的，都麻烦你送给有需要的人，或是搬在路边，任由要的人自取也行……房子请你代卖。所有的钱，除去办理后事的费用，请代为捐助失学儿童。请告诉柯律师，一定要监督有关机构切实执行我捐献遗体的协议，好好利用我这具新鲜的遗体……”

老周一停住，教研室里一片寂静。但不久又乱成一锅粥。

还是老周冷静，扯起郁芳冲出教研室，到校办作了汇报，即安排人开车送郁芳去谢涓家。

郁芳一路悲泣。这段时间，她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担心谢涓会出事，但没想到竟真的出事了。“唉，怪我，老说要去看你，可总没看成，每次跟你通电话，都说没事、没事……”

 

到了，郁芳看到谢涓住宅楼下有许多人和许多车，有红十字会的车，有“110”和 “120”的车。

郁芳拖着软而沉重的双腿，走向谢涓家，警察把她拦住了。郁芳出示谢涓的信，说明自己是谢涓的遗嘱执行人……

正在交涉时，郁芳的手机响了，校长在电话里急切地交代：“谢涓是我校的老师，你又是她委托的遗嘱执行人，一定要把好遗体器官捐赠这一关。肥水不流别人田，咱校的…… ”

郁芳耳朵一片轰鸣，她听不清校长后面说的那些话，两眼望向天空。

天空没有云彩，依然是那么高深莫测。郁芳无奈地收回视线，投向地面。这时，她看到了那满地的花儿。那刚刚脱离枝头飘落地面、尚未枯萎的花儿，已经被车轮和人脚践踏得不堪入目。

 

 

                                                                                [发于《作品》2010年第03期]

相关评论：

 

 

阅读痛苦

 

                                                               ——我说《落花时节》

                     阳  暖

 

 

《落花时节》，落红遍地，“零落成泥碾作尘”。

这是一叶不堪重负的小舟，满载着太多太多的痛苦和思考，在生活和生命的苦海中挣扎沉沦没顶……

满纸沉重，一把辛酸。

本篇谢绝复杂。 一段凄风苦雨，“三杯二盏热酒”，简单的人物、简单的情节，明了的语言，以主人公谢涓小区的漫步为发端，到她“成为可以捐献的遗体”为结束，这一经线贯串全篇，以有姓名的晓斐、邓信哲、石破茧等和没有姓名的老校长、柯律师、教研室主任老周以及有符号的“他”、阳朔游客和没有符号的网民为纬线，织就了一张厚厚的，黑色的生活的网，使我们的主人公在“晚来风急”中成为“满地的花儿”当中最刺眼的一朵。

本篇拒绝浮华。“沉重”是整篇小说的符号，也是读者读完久久抹不去的印记，读第一遍，在网上匆匆一览，已令我透不过气，读第二遍，我是打印出来慢慢阅读，却令我叹息连连，怎么生活中那么多的不幸都让谢涓这么一个弱女子碰到，“符号丈夫”邓信哲，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二十年，“名义上却还是有夫之妇”，生命中的支柱，优秀的儿子晓斐的突然夭折，崩塌了谢涓生活的大厦，电视台上报道“他”的离世，在她“最致命的地方，扯断了根细丝，而这根细丝一断，她整个人便再也无法支撑。”“生活失去亮色之后，又缺失了什么”。读第三遍，我是站着朗读，一字一字地过嘴过目，禁不住令我拍案而起，丑陋的人性啊，何以这般不堪，名义丈夫邓信哲捅了主人公一个大大的伤口，无良专家石破茧在伤口上撒了大大的一把盐，网络暴力抡起了大大的铁棒，最可恶的阳朔游客直把鲜活的谢涓当作“行尸走肉”，这里，我不禁想起了鲁讯先生笔下把杀人当游戏看的可怜的“看客”。终于，谢涓直着行走不行，只能横着躺下了“成为可以捐献的遗体了”。

本篇禁止“死魂灵”，我说的“死魂灵”指的是没有思考的大脑，沉重过后，叹息过后，不得不引起我们深深的思考，例如制度的缺失，人性的沉沦，网络的暴力等等，还有作家在篇末的神来之笔，“有知识”的校长“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人性深层次的丑陋……

“落花时节读华章”，汗湿满身，阅读痛苦，在现实中感受痛苦，在痛苦中告别痛苦，祈盼人类，不再发生谢涓们般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