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四部曲
序
位于黑龙江与松花江交汇之处的那个小镇叫同江。从同江沿黑龙江岸一直向西几十里之处再由江岸向南,有一大片沼泽地。沼泽地里距黑龙江江岸三、四里处却有一块岗地静静地俯视着江岸边的树林,尤其是从岗地向北直到江岸这一片坡地上并无沼泽,人可以从岗顶一直走到江岸边上,而沼泽地在它的周围形成一个U字。它大概是中国最北端的一块岗地了,所以附近乡屯以及路过此处的人们都管这块岗地叫北大岗。
后来打渔的以及打猎的老常家、老李家和老唐家等三户人家来到北大岗上一家整了一个地窨子,天暖时就住在那里守猎、打渔甚至淘些沙金,封冻时就回家。慢慢地,一些闯关东的汉子以及一些过路的胡匪走得乏了,也在那里打打尖。
他们互相打招呼道:“我说,你饿不?咱上北大岗上三间房那疙歇歇脚呗?”
过了几年,当人们再提起北大岗,也有叫它三间房的了。
公元一九四八年,中国国内两大劲敌、国共双方军队的主力在东北决战之后,以锦州易手为标志,国民党从此走了下坡路,共产党这一方眼看着就要入关而向南方一推到底了,就像当年的努尔哈赤那样。为了筹集粮草支援入关大军,中共东北局下文指示东北公安处的一批人押着一些被俘的国民党兵以及下山的胡匪兵来到附近,组建了一个农场。
在筹划开荒点的时候,生产科的一个年轻人发现三间房那地方如果挖渠排水,可开垦出一万多亩地。当时地图上并没有“北大岗”或是“三间房”这样的地名,只从等高线上看出那地方是一片沼泽地,咋在地图上标注呢?他跟当地一位老头聊起这事,那老头说:“那地方靠江,要是搁那疙整一个生产队,可就是靠江屯了!”那位年轻人一想也对,于是就在地图上工工整整地注上“靠江屯”三个字。
农场筹建了靠江屯生产队,这是公元一九四八年冬天的事。所以原来的北大岗、后来的三间房从此也叫靠江屯了。
第一部:喋血篇
一、于大疤拉和北大岗
北大岗上早先没有人那前儿,北满一带人们的脑瓜后边还梳着一根大辫子,而那时候千里之外的北京城的龙庭上还端坐着皇帝。皇帝在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声中当然感觉良好,所以他自认为江山永固。可是关里的乡村中许多人已经混不下去了,他们成群结伙纷纷跑到关外的荒蛮之地,或采药或淘金或开垦,反正是要开拓出一条求生之道,他们的目标,肯定是荒凉无人的地界。于是北大岗附近渐渐地来了些操山东或河北口音的人。
北大岗东边的沼泽地宽近四里,边缘处有一道土棱子,土棱子再向东七、八里那边,是一大片荒地,有人一锹挖下去,竟有二尺来深的黑黑的腐殖土层。于是一些闯关东开荒的人来到这里,搭个窝棚或是挖个地窨子住下,等到春天,他们放火烧荒,刨去树根,种上苞米或是小麦,第二年就能吃上自种的粮食了。
荒地上陆陆续续地聚集了有一百多户。
老于头是山东人,年轻时因为家乡闹义和团,朝庭让袁世凯下死力清剿,一时间把个山东弄得鸡飞狗跳。为了生存,他闯关东来到这里,起早贪晚地拼命苦干竟也弄了几十垧地。
那一天拂晓,东边天上的火烧云像是用一张大红纸铺成的底,而人们迎着东方望去,所有一切树木、蒿草、房屋啥的又像是用黑纸剪就的影,真是一个下地干活的好天气。
老于头吃完早饭,扛着锄头迎着黑红两种色彩来到地里。可是他发现地里没有天上那么美好,相邻的老谷家犁地的时候往他这边多犁进两条垅,而且他为做记号埋下的界桩也不见了。他满心的不高兴,上前与老谷家理论。
他尽量满脸带着笑容与对方打交道说:“瞧瞧,干活时候加点小心,看把界桩都整掉了,你们向俺这疙多犁了两条垅,知道不?”
老谷家那天是两个大小子干活,一见是他这个半大的老头来问,心想俺两个还整不过你一个呀?于是就回答说:“啥呀,俺们还差两垅没犁呐!”
老于头问:“那俺栽的界桩呢?”
那两个大小子不屑地说:“咱不知道。”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双方争执起来了。老谷家那两个大小子仗着人多,根本没把老于头放在眼里,老大说:“俺们干活呐,别瞎叫唤!你再呛呛俺把你绑起来信不?”一边说着,谷家老二就像猫一般无声地蹭到老于头身后。
老于头那时候正值壮年,当然也不含糊,他回嘴道:“真是的你,就凭你还想绑人呐?”
话没落音老二可就上来了,他从背后猛地一拧老于头的胳膊,老于头大叫一声就挣巴,可是谷家老大又扑上来把他按在地上,这兄弟两人掰胳膊拧大腿地用牛套子把他绑起来扔到林子里,然后不顾老于头破口大骂,继续犁他们的地。老于头在地下费了好大劲挣开绑绳跑到老谷家大吵大嚷。这老谷家又护犊子,反说他老于头无理取闹,一窝风地围上来打他。
人多了,就免不了有争执。像这样争吵斗殴时有发生。有人吃了亏就告到官府,无非是先乡保后县城。可这官府也是凡人坐镇,你告上来,他就断案,断案时又免不了有个阴差阳错或是亲疏厚薄,要想公正是很难的。最后大不了来个两头通吃而已。
老于头被老谷家打了,告到乡保家。正在喝酒的乡保不耐烦地问他:“咋啦?”
老于头大声说:“您可得为我做主哇,那老谷家太熊人,拔了我的界桩,向我这边挤了十几条垅呐!”
乡保心想:“界桩是他们自己栽的,我咋知道在哪疙?”那意思是不想管这种烂事,可他看了看老于头,又见他满脸的官司,一副连皇上的御驾都敢拦的宁死也不罢休的架势,又不得不做个人情。
于是他说:“他妈拉巴子的,这老谷头真他娘熊人!”
乡保带了两名乡丁去老谷家。老谷头已经知道老于头去告他了,只是没想到乡保这么快就来了。他只好上前笑着打招呼说:“您老来啦?快到屋!”
乡保却没给他好脸,他叫道:“你这老东西,倒挺会熊人呐!给我把他绑起来!”
乡丁冲上来把老谷头绑得像个棕子一般。
乡保又叫:“揍这瘪犊子玩意儿!”乡丁上前狠狠地打了他十棍子,老谷头尖叫起来。谷婶上前叫道:“别打啦,俺们把界桩再给他栽上行不?”
乡保说:“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然后带人扬长而去。
老于头得意地来到地里,往回再犁上几垅,并重新埋上界桩。还打发人拦住乡保,把几个人请到屋里整了几个菜喝上一通,临走时又往乡保怀里塞了几个大钱儿。
老谷头挨打后躺在炕上,他那两个儿子见事不好,就往乡保家拉了两车柴禾,乡保也是“无功不受禄”的意思,于是就挺“仗义”地又带人来到老谷家说是再问问咋回事。老谷头也赶紧置酒相待,并叫儿媳妇在边上伺候。
乡保见他儿媳妇老是看着他笑,不由得仔细瞧了瞧她,原来她长得还挺标致,他借着酒劲两眼盯住她一个劲儿瞅。
她只是笑着扭了扭丰满的身子,问乡保:“我咋啦?看到眼里可拔不出去了!”
乡保也笑起来,趁老谷头不在屋时往他儿媳妇身上摸了几把,那当儿媳的不但不恼,反而悄悄凑上来,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乡保朝外屋瞧了一眼,没啥动静,于是偷偷地一把搂住那娘们使劲地亲了几个嘴。那娘们居然轻声地哼了几声,这一下叫乡保淫心荡漾起来,那手不由自主地向她两腿尽处摸个不停。
老谷头心里明镜似的,看看差不多入港了,就在外屋大声地咳嗽了一下。
乡保闻声,不由得一拍桌子喊道:“那界桩哪能自己家乱栽呢,他老于头当他是谁?”
老谷头的儿媳在里屋趁老谷头没看见,浪巴及的喊一声:“可不咋的!”然后又在乡保肘弯的环抱里伏在乡保的身上使劲地唆了那老东西一下子。
老于头当然不服,于是他也挨了十棍子。就这样,老谷头和老于头都躺在炕上养伤,谁也下不了地。
经过类似这种你争我夺两败俱伤的事情之后,有人出头把大家召集起来,经仔细协商划定各自的地界,当大家的面埋好界桩。然后大家聚在一块儿举酒盟誓,明确约定各自以仁义相待,不得侵犯他人利益,后来大家彼此果然相安无事。尤其是老于头后来在屯子里逐渐发达成了个人物,老谷家也不敢再跟他争执什么。所以当地人管这个屯子就叫仁义屯。它在后来形成的靠江屯东边八里处。
仁义屯与北大岗之间的那道土棱子是一条路,向北几里远就通到黑龙江边上,那里有个江汊叫北口子;向南则有七十多里一直通向松花江岸,松花江岸边上有个滨江镇,搁那疙还有船可以横渡宽阔的松花江直到对岸的富锦县城。
那一天富锦县城关中学放假,有一位十七岁名叫于福的学生从富锦坐船到滨江镇,然后他四下里张望,见有一辆到仓库卸货的马车,那车老板子他认识,于是他上前叫道:“大叔,捎个脚呗?”
那车老板子回头一看是于福,不禁笑着应声道:“哎呀,是仁义屯老于家大少爷,咋的,学校放假啦?”
于福回答说:“嗯哪。”
车老板说:“麻溜的,上来坐好了!”于是老板子甩了个响鞭,马车向黑龙江岸边跑起来。几小时过去,车到福山方向的仁义屯路口停住,于福从车上跳下来,再向车老板子扬手道:“有空到家跟我爹喝一盅!”然后他自顾向仁义屯走去。
可是他到家以后,他爹老于头和他干了一仗!
这一学期其实于福又没咋读书,而是拿上老于头给他的生活费,跑到他的一个朋友、驻富锦骑兵营的奉军军官张副官那里去了。在张副官那里他骑马打枪玩了个痛快。由于他从小与别人争勇斗狠,脸上被人打伤留下疤痕,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别人都叫他于大疤拉。他也不忌讳这个绰号,整得好多人冷不丁一提起于福这个名字,倒忘了是谁了。
这一次老于头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跺着脚大发脾气,上前狠狠地抡了于福一个耳光:“你他妈巴子的,给我老实儿地说,你咋读的书?你搁哪疙读的书?”
——原来老于头早就打听清楚了,于福根本没在学校。
于大疤拉捂着脸,不服气地说:“爹呀干啥你,我去学本事了呗。人干啥不是混一辈子?”
老于头愈发愤怒起来,跳着脚喊:“小王八犊子,你他*的咋混也不能和当兵的混呐!你娘她……嗨,在地下也不安呐!真是瞎了眼了,我咋就做梦想望子成龙了呢。”
说罢他抓起一把柴草叉子向于大疤拉扔过来。于大疤拉见老爷子真的急了,侧头躲过飞来的叉子,跑出门去。
前年老于头套上一挂大车把于大疤拉送到富锦县城,城内的城关中学里有一位也姓于的训导主任是他山东沂水老乡,还沾点亲戚。老于头为了于大疤拉在学校能吃得开,除了捎上几大包榛子木耳和两坛子豆油以外,还给那位于主任塞上十块大洋。
于主任喜得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线,忙不迭地客气说:“这是干啥,快拿回去快拿回去!”
然后于主任却赶快把钱物收进里屋。他看一眼于大疤拉,知道这位乡下土财主的独生子肯定不是个认真读书的料,不过学校里全靠这种货色才能收上钱来,如果是个穷光蛋,哪怕你有旷世之才又能咋的?没钱学校也就不用办了。
所以于主任就当着老于头的面很严肃地对于大疤拉说:“学校里面校规严谨,你要好自为之。如有犯处,俺这老乡也没用,全靠教鞭伺侯,明白了吗?”
老于头赶紧按住于大疤拉的脑袋让他给于主任鞠躬,并且陪笑说:“那咋不明白呢?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小子要是不着调,你替我狠狠地收拾他!”
于主任的两只小眼睛又一次地眯成一条线。
于大疤拉安置好了,送走老于头,信步在县城街面上逛。
这座守着松花江岸的富锦县城就算是那些边远之地百姓们的大都市了,码头上汽笛长鸣起来,又不知有啥货物运到了,所以县城里倒也熙熙攘攘商业气息浓重。
于大疤拉走过牛马市、布店和山货铺,在两家窑子馆的尽头,看见有一家浴池,他不由得想道:“那些城里人就搁这疙脱光屁溜泡澡哇?俺倒要进去瞧瞧。”心里想着就往里走。你看这傻小子,第一次进城,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不看,偏看上脱光屁溜的地方,可见他也不是啥好货色。
浴池边上那家窑子馆门口站着几个打扮娇艳的女人,其中一个看见他就走过来,对他先抛个媚眼说:“大兄弟,俺这疙也能泡澡,还有女人给你搓背,他们那疙就没有!”说完上来就拉他的胳膊,还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于大疤拉看她一眼,那女人能有三十多岁,脸上的粉要是刮下来能有半斤。于是他挡开对方摸他脸的手,还有意调侃地笑着对她说:“他姨,你咋出来了呢?他姨夫没搁屋吧?”
那女人闻言刚一沉脸,不知从哪里走过一位壮汉,他两手叉腰瞪着于大疤拉说:“咋的,看不起俺们这疙是不?小瘪犊子奶毛还没退净呐,就敢褒贬人啦?”说罢就挽袖子。
眼看着于大疤拉今天要吃亏了,可巧从窑子里走出一位军官。他看一眼于大疤拉,知道又是一位新来的学生,就上前拉过于大疤拉,然后回转头来厉声说:“干啥干啥,我兄弟是来泡澡的,让开!”说罢拍了拍他那还没系好的武装带,还冲那汉子一瞪眼。
那汉子闻言回过头来,很快地变戏法一般地换上笑脸对那军官说:“那啥,俺们和他开玩笑呐,张副官您走好。”然后向那军官深深地鞠上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