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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中篇小说:失踪的人(全文)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麦田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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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篇小说:失踪的人(全文)  发帖心情 Post By:2011/8/8 14:23:00 [只看该作者]

原创小说。故事情节纯属虚构

             

       失 踪 的 人


  “扑嗵”一声,他跪在地上,抡起双手用力抽打着自己的嘴巴,同时撕开嗓子大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没人看见,也没人听到。在这僻静的乡间道口深处,只有那两条冰冷的铁轨,从树丛这边伸过来,又向树丛那边甩过去,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他把脑袋贴在铁轨上,顿觉凉遍了全身,心想:只要火车一到,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赵植这个人了。

  对于一个欲求速死的人,等待就是最苦的折磨。他躺在地上,茫然睁开双眼,那路边的小草忽然变得粗壮茂密起来,尤其是蒲公英,宛如一棵顶滿星星的树。这种感觉只是在草原农场有过。

  难道人还没有死就魂归故里了吗?

  “早晨五点半,地头两顿饭,回来看不见”的紧张劳动并没有把赵植累垮,相反,他比下乡前长了10多斤肉,脸红得像个苹果。歇晌躺在草地上,天蓝地阔草抚面,舒服极了。“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那里艰苦哪里安家……”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只能这样,而且坚信不疑,坚定不移,坚持不懈。一晃10多年过去了,赵植完完全全进入到一种“敲钟下地,队长派活”的超然境界。

  天降露水似乎忘不了地上的每一棵小草。有一天,排长的爱人给赵植领来一个模样端庄的姑娘。他受宠若惊,竟说:“只要人家乐意。”姑娘始终顺着眼,不回答,也不提问。

  农场有的是找不着对象的“老大难”,或因人缘差,或因财力薄,或因眼皮高,或因体格弱,或有难以启齿的让人失望的原因。赵植绝非以上各色人等,只是由于“两怕”压抑了早该喷发的欲火。

  一是“被镇子弟”的帽子,实际上并没有划圈、定性,只是招之即来,如盤石压顶;挥之即去,似不散幽灵。那时他才两岁,家住北京南郊,挨肩的弟弟一场大病,急坏了没权没势没财没力没胆没识的爹妈。求到同村的赵大户,久不生育的大奶奶提出把赵植过继过去当小猫小狗小鸡小鸭养着。爹无奈,送过儿,拿了钱,给小的治病。就这样,赵植留姓更名,到了大户家。可没过多久,土改来了,赵大户被分了房子分了地分了车马分了财,好生气闷。他把谁人得房哪个占地细细记下、藏好,心说:“30年河东,30年河西。”一次上集吃酒贪杯,他竟当众口吐真言。正赶上打击反攻倒算,被抓了典型,从重从快判处死刑。枪声一响,万众欢腾。大户人鸟兽散,赵植又回到本家恢复原名。转年,爹经人介绍到北京东四的一家澡塘子当差,全家也随迁进城。

  直到上中学,赵植才明显感到自己与众不同。先是入团,总是因为对“被镇子弟”一事认识不深而被排除在外。后是在一次学校组织“学雷锋做好事”活动中,他帮助一个陌生人提货,经查那人是小业主,被老师批评“阶级路线不清”。“文革”一开始,赵植就被划为“黑五类”,勒令其深挖政治根源思想根源阶级根源社会根源,在灵魂深处闹革命。这下,他终于认识了自己。正像班主任、政治老师、被红卫兵奉为理论思想顾问的孙明哲所说,经过战斗的洗礼,红的更红,黑的更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也不管你看清没看清,必须承认,赵植这样的人就是刘文彩、黄世仁、南霸天的社会基础。杀父之仇刻骨铭心,他能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军队热爱领袖热爱党吗?有人说他年龄尚小,不足为虑。笑话,小才可怕!“30年河东,30年河西”指什么,不就是寄复辟希望于斯人吗?当前的关键是,他本人要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完全彻底毫无保留地承认这一点。现在他承认了,这是斗争哲学的胜利!

  赵植终于发现了三个自己:“被镇子弟”的危险的自己,斗争“被镇子弟”的激愤的自己,还有一个似有如无冷眼旁观的自己。

  当上山下乡运动初卷校园的时候,赵植未被通知就已上了第一批名单。孙明哲口若悬河的动员使许多同学热血沸腾,特别是讲到“上山下乡是宣言书,上山下乡是宣传队,上山下乡是播种机”时群情振奋,连赵植也忘了自己的特殊身份,竟哼出一句“红军不怕远征难”。

  “你也配!”团支书立刻上前制止:“孙老师说了,你充其量也就算是革命的同路人。”

  从此,赵植再也不敢有奢望有激情有冲动有幻想。

  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他被分配到最边远的独立四团(后改名为草原农场)最边远的拓荒连(后改名为开荒队),安安份份地做“同路人”。十几年间,每当场里搞什么教育,他都主动交上一份认识材料;每当生产队来了新领导,他都主动上前检讨一番。他知道,“被镇子弟”问题,明眼人一看就透,主动了起码落个态度尚可。赵植也曾有过见了女人睡不着觉的时候,可过后细想,谁愿嫁给“被镇子弟”?久而久之,那种人生本能的欲望迟钝了淡漠了麻木了消失了……

   他迟迟未成家还有更深一层的缘由。赵植有个小学同桌女生叫李萍,胆子特别小,因此常和他结伴上下学。在幼小的李萍心里,赵植就是她的信心力量主心骨和保护神。上中学分校,两人相遇极少,但偶得一见却依然无话不谈,似乎又回到童话世界。纯真的美好使那些多情、卖弄、有意关怀和掏心盟誓都显得空洞和虚假。他想起她或她想起他,都觉得净化和满足,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心潮就越真切越强烈。即使在赵植被定为“黑五类”的时候,李萍依然一往情深,只是赵植断然不理李萍,连远走黑龙江也没跟她通个气儿。到兵团半年后,赵植突然收到一卷北京寄来的印刷品,打开一看,是新近一期《人民文学》,里面夹着一张字条:

  愿你喜欢

        李萍

  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是向同学问的,到学校查的,还是去我家了解的?赵植似乎看到李萍匆匆挤车赶路询问追查,一身尘土满脸热汗;再赶车排队书店邮局,问价付款填单留言。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坐在路旁,歇着想着等着盼着……想到这儿,赵植不禁心头一热,抓起笔即刻回书。

  他要告诉她,这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良田沃土,得天独厚有诗为证:

  哎呀呀我的妈

  这里的土地肥到了家

  抓起一把能流油

  插根筷子也发芽

  他要告诉她,这里有全国最棒的拖拉机、播种机、中耕机、收割机群,就像强大的特混舰队;这里有梦幻般的森林世界,从山下看一层一层堆上去直入云天,从山上看一层一层撒下来浓荫盖地,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悟到它们的团结向上无私和神秘;这里有大草甸——未开垦的处女地,踏上一脚你都会觉得新奇,开上一犁你都会感到自豪,割下荒草铺炕你会觉得舒坦,砸一砸垫在鞋里你会顿感暖和;尤其是下雪,简直是北国天地一片欢腾:没有天天就是雪只见搂头盖脑往下落,没有地地就是雪唯有素甲银师显威风,忽然雪往东去像是狂潮翻涌,忽然雪往上窜像是众星飞腾,忽然像游蛇远去,忽然又像游子归来,纯贞、圣洁、执着而又火爆,就像北大荒人一样。

  可李萍愿意知道这些吗?即便知道了会有同感吗?没有同感不是显得我幼稚可笑吗?

  赵植没了勇气没了激情没了胆量没了主意。再看那张字条“愿你喜欢 李萍”,是这个意思还是“愿你喜欢(人民文学) 李萍”, “愿你喜欢(我寄《人民文学》) 李萍”?他自愧不能决胜千里之外,鬼使神差般地来到农场邮局,照来函地址寄上10元钱,并附言“杂志款及邮费”。赵植觉得自己成熟了老练了周到了沉稳了。但他不解,李萍仍旧如期按月寄来《人民文学》却再也没加夹过字条,连是否收到同样如期按月寄出的“杂志款及邮费”也只字未提。

  然而有一天,在新寄来的《人民文学》里又有了字条,上写“我得结婚了”。赵植在汇款附言中表示“衷心祝贺”却未见反响,连杂志也不再寄来了。此后,赵植每月都到农场邮局查询有无北京寄来的杂志,弄得邮局营业员见他就烦。他心里空荡荡的,把以前收到的《人民文学》一本一本摊在炕上,把寄出的汇款存根分别贴在杂志背面。

  “她要的不是这个!”

  赵植猛然醒悟,把汇款存根一张一张揭下来撕得粉碎,狠狠地抽自己一个嘴巴。你曾是她的信心力量主心骨和保护神,她告诉你“我得结婚了”分明是SOS,你却“衷心祝贺”,没有比你更傻更笨更呆更蠢更浑更没勇气更不负责任的了!从此,赵植再也没兴趣想那种美事儿,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对不起甚至葬送了一个人。

  这“两怕”使赵植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更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领导——排长夫人当然代表排长也就代表组织出面,使赵植不能不认真对待,不能不完全相信,不能不绝对服从,何况自己也该有个家了,这一步早走也得走晚走也得走愿意走也得走不愿意走也得走。他现在就像穷山沟里的牧羊光棍:

  放羊干啥?

  挣钱。

  挣钱干啥?

  娶媳妇。

  娶媳妇干啥?

  生娃。

  生娃干啥?

  放羊。

  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就这样,赵植和钱仪结了婚。新婚之夜,赵植鼓足了勇气,要证明自己仍然是地地道道的男子汉。可两人闹到兴头上,他终于发现钱仪的肚皮微鼓,脑袋嗡地一下,火上心头。他赤身滚到地上,顺手抄起墙根儿的镰刀直逼新娘。钱仪浑身发抖,哭着喊:“不能怪我,不能怪我!”她告诉他,肚里的孩子是排长的,主意是排长俩口子拿的,自己远来投亲不着,是排长安排她吃住和临时工作,事到如今只好认命,愿杀愿剐愿离愿散全由你。

  面对这个比自己更可怜的人,赵植心软了。他要去告发,可这种事情多了,大不了排长易地当官,而钱仪却臭了;他要杀了排长,可留下孤儿寡母怎么办,自己搭上小命还闹个“阶级报复”;他要认下这门亲事,打掉门牙往肚里咽,不是便宜了色狼?他们是多么有恃无恐神机妙算哪!

  赵植猛地举起刚刚垂下的镰刀,钱仪伸直脖颈紧闭双眼,只听“啊”的一声,手起刀落,鲜血喷射到墙上……

  钱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吃惊地睁开眼睛,却见赵植倒在墙根儿,右腿下半截一片殷红血流不止。钱仪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给他包扎,又央人把丈夫送到医院。不知是恼是怒是惊是吓,赵植始终昏昏沉沉,清醒后才知道血虽止住却伤口感染,钱仪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护士。她知道自己是祸根是毒水是灾星一错再错错上加错,只等赵植出院就自休自离。可这端屎端尿一口水一口饭的半个多月,赵植终于接受体味渴求不舍朝朝暮暮的温存。当他出院后听钱仪表露心迹的时候,觉得任何挽留的话都无法回转一颗伤透的心。可她能去哪儿呢?找一个比自己更老的老光棍,不可;重返虎穴再回狼窝,更不可。无依无靠无生无计,只有,难道……赵植骤然紧张起来。他急忙下地想把房门插上,却一脚踢倒镰刀。赵植弯腰拾起,钱仪吓得倒退到墙角。

  “你要干什么?!”

  “我,我”赵植不知所措,看看钱仪又看看镰刀,看看钱镰刀又看看钱仪。

  “你,你,你要走,我,我,我就再来一刀!”说着,他真的向那条初愈的右腿砍去。

  “这是何苦!”

  钱仪哭喊着扑了过来,俩人一起瘫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远处传来火车的鸣叫。这时,只要赵植往旁边一滚,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可他没有,只盼铁流摧枯拉朽般地冲过来——这声音这震动使他伤心绝望。

  一切坏事都是火车引起的。赵植不止一次对人说,自己一生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坐火车下乡,说不清是对还是错;二是坐火车返城,更说不清是错还是对。其实他并不想返城,有吃有穿有家有业干吗非回北京?都市生活再好,没权没势没钱没托儿也只是草民一个,万事求人当孙子。加上人生地疏,连孙子也难当,求人都不知求谁,送礼都不知往哪儿送,挨骂受气都不知因为什么。

  周围的知青几乎走净,赵植仍不为所动,直到已经返京的同学抄来“内部讲话”,说知青子女可以回京落户,赵植才第一次正式考虑要不要返城的问题。这时,他的独生女赵英(在法律上情感上当然是他的)已上初三,钱仪也在代销社当上了营业组长。三头会面,一票反对——英子舍不得熟悉的环境众多的伙伴,北京虽有亲属但她从未见过,因为赵植从未请过探亲假;一票弃权——钱仪觉得这是北京人的事,自己既不能拖后腿,又不愿推波助澜;一票不置可否——赵植真怕这一折腾再生出许多麻烦。没有结果的结果是,把这件事先放下。

  可周围的人心热:

  “花一万块钱也难买北京户口,有这机会可别错过!”

  “不为你们想也该为孩子想,在这荒村野店能有啥出息,英子到北京说不定干出大事业呢!”

  “这就像风吹开一道门缝,往前挤就出去了,稍一迟缓就再也推不开门了。政策多变哪!”

  赵植又没了主意。晚上,俩口子反复商量,终于决定送英子进京,真正的理由只有一条:别让孩子长大后怨父母误了她的前程。

  孩子毕竟是孩子,当听到赵植一反常态说北京千好万好后,心里自然痒痒起来。于是请了半月假,父女俩踏上进京的征程。

  车声隆隆,英子好奇地望着窗外,像是听到欢迎的鼓点;而赵植却像被推到轨迹的流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只觉得重锤敲在心头。

  在京的父亲和弟弟一家对他们的到来不冷不热。

  “事,我自己跑”赵植说,“英子的吃住开销我安月寄钱来,将来有了工作搬宿舍,成家后自然住婆家,三五年、七八年的事儿。”父亲退休多年,弟弟、弟媳都在环卫局当清洁工,他们也拿不出更佳方案。

  第二天,赵植先到街道办事处,只见爷爷给孙子孙女办的,姥姥给外孙外孙女办的,叔叔伯伯给侄子侄女办的,大姨、老舅给外甥外甥女办的,挤满了一院子,像他这样亲自给女儿办返京的还真不多。于是说不清道不明听不懂写不对的,反反复复丢三落四急不得恼不得被质问被批驳被嘲笑被讽刺的,有些“求求您”的哀声比那过街桥洞里要饭的还揪心。

  轮到赵植,知青科的小伙子问:“学校证明?”

  赵植二话没说,转身就往学校跑,倒了四趟公共汽车,到母校已近中午。教务处的小老师看上去比他女儿还年轻。

  “有老师证明吗?”

  “有,班主任孙明哲。”

  “让他写份证明材料吧。”

  多亏孙老师健在,多亏孙老师没搬家,赵植就像见到救星一样进门先深施一礼。

  “你这是干吗?”孙明哲已无当年的风采,形如朽木两眼昏花,再也不能洞察一切明察秋毫。听完来意,他的回答更让赵植大吃一惊:“我不记得了。”

  完了,全完了,不能验明正身,女儿进京就无从谈起。连送我们下乡的班主任都不记得了,谁还能证明呢?赵植心灰意冷,无计可施。他不能回家,对家人怎么说?也不能回学校,人家会认定你是冒充。只有一个地方有同类有共同语言和共同情感甚至共同遭遇,那就是在办事处同样焦急等待同样心里没底同样无门无路同样望眼欲穿的知青和他们的亲友们。赵植加快脚步,在下午下班前赶回办事处。可他又错了,知青科门前明明贴着告示:一、三、五上午接待。院子里静悄悄的,赵植仍不肯离去,心想也许还有跟自己一样不识数的人。果然,闯进一个给侄女办返京的壮汉,一见门上的告示便骂:“真他奶奶的是爷!”当他得知赵植连老师证明还没弄到时,更是火冒三丈:“装什么孙子!当年动员大伙下乡的时候都积极着哪,现在记不起来了?我们胡同有个知青,到老师家三趟都说想不起来,后来她把这个老师因和比他小十好几岁的女学生搞不正当关系受处分的事抖搂出来,臊得那家伙无地自容,乖乖儿地写了证明。您说,这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赵植听了眼前一亮,转身向孙老师家奔去。“孙老师,别人能忘可您忘不了我。我就是您说的那个‘被镇子弟’,那个黄世仁、南霸天、刘文彩的社会基础,那个革命的同路人,那个……”他简直是端起屎盆子一个劲儿往自己脑袋上扣。孙明哲双眼又放出奇异的光,不过只一会儿就昏暗下来。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被什么东西堵塞着说不出来,好一会儿,才想起应该取笔拿纸写那千篇一律既简单又繁琐既轻易又麻烦既明了又复杂既死亡又新生的一行字。写完,他又看了两遍至少两遍,确认不刊之论才递给自己这位特殊的学生,并挤出一句“你,你们还好吗?”

  “好,好,好个屁!”

  赵植愤然离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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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1/8/8 14:34:00 [只看该作者]

        失 踪 的 人(续一)   

 

  第二天,他拿着老师证明开出学校证明;第三天而且只有上午是办事处接待日,他递上学校证明,换回一式两份的申请表。当赵植把填好的表格及知青当地户口复印件、家长在京户口复印件、本人单位证明、孩子学校证明、老人的退休证明和医院的健康(实际是不健康)证明、居委会的所在居民证明、知青申请书、家长申请书等等,一齐交上去暗自庆幸大功告成的时候,办事处的小伙子只粗略地翻了一下,便告诉他回去等通知。赵植一打听才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申请表仅仅是申请,办事处确认这个申请一般得个把月;然后再填审批表,一式四份,才算有戏;上级各部门每月联合办公审批一次,赶不上这一拨儿起码再等一个月。如果诸多表格证明之间稍有疏漏,像把名字中的“傅”写成“付”,把“贵”写成“桂”,把“琴”写成“芹”,把“蓝”写成“兰”,表证不一,定是有鬼,必须驳回。一切从头开始,猴年马月才能复议。赵植越听越没底,越想越后怕,脑袋都炸了。   

  他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往东往北再往东,只要走下去,就会走到黑龙江走到草原农场走到开荒队走到属于自己的家。一个熟悉的街门就在路旁,他多次来过又好久未曾来过,不觉停下脚步,寻找回来的世界。   

  “您找谁?”门开处老者问。   

  “这是,这是姓李的家吗?”   

  “我就姓李。”   

  “您是李萍的……”   

  “父亲。”   

  “我,我是李萍的同学,打这儿路过,只是路过。”   

  “谁呀?”   

  一声清脆的询问传出,使赵植心里一动。他转身要走,却被飘出来的倩影勾住,目光相碰,两人都呆了:   

  这哪里是他,就像《故乡》里的闰土!   

  这哪里是她,好似《日出》里的陈白露!   

  中学课文使他们贴近又将他们疏远。   

  还是上了岁数的人法眼穿心,忙招呼不速之客屋里坐。   

  这低矮的老屋赵植太熟悉了,每次玩过家家自己不是当爸爸就是当哥哥,而她永远是妈妈或者妹妹,少小无猜,人之仙境。可今晚的交谈却不能不是谨慎的试探性的转弯抹角的留有余地的。相比之下,李萍问的多答得细,赵植问的少答得粗。话题终于谈到英子落户的事。   

  “你找我呀!”李萍答应立即找人想办法,并约好明晚到她自己家听信儿。   

  赵植像见到了救星,盼望能在24小时内出现奇迹。当他如约来到柳庄小区4号楼411室那套新潮典雅的大两居时,更确信自己对老同学的能量怎么估计也不会过高。   

  李萍满面春风,告诉他后天市有关部门到区里“四堂会审”,明天一早到办事处填审批表,然后送到区知青办,盯得紧点儿,大后天就可以拿到批件办落户。赵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别忘了,我是重点中学的老师呀!别看他局长处长经理大款,只要孩子在我手里,都巴不得跟我套磁呢!”   

  “一下打通这么多关节,要不要送礼?”   

  “礼尚往来是免不了的,不过为了你这苦熬苦撑的老同学,我两肋插刀!”   

  “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   

  “那以后还你。”   

  “好啊,300%的利息!”   

  说着,俩人都笑了。   

  紧张苦闷了一个多月的赵植终于有心思想入非非了。他说他对不起李萍犯了不可宽恕的错误,李萍跟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离婚也是他造成的起码责任是不可推卸的。   

  “你以为你是谁?”李萍不容他再说下去,“是情人是丈夫是天神是魔鬼?什么都不是。既没有情人的情又没有丈夫的胆也没有天神的威更没有魔鬼的狠。你就是你,想也不敢想说也不敢说争也不敢争做也不敢做,逆来顺受委曲求全,老是自责老是反省老是低头老是认罪,你就不能反击不能抗争不能犯浑不能拼命?”她告诉他,这文凭这职称这房子这电话哪一样不是争来的,不要老觉得欠谁的,认准了要干的事即便是不得不干也要硬着头皮干下去。   

  赵植分不清是气是怨是疼是爱,只是越发觉得自己迟钝麻木落伍弱智,越发觉得自己离不开这位真诚直率尖锐火爆的老同学的撑腰打气壮胆导向了。   

  他按她的安排闪电般地办妥了英子的准迁证,决定如期返回。赵植和父亲、弟弟、弟媳商定,户口先落下,下学期就让英子转京就读,一切费用按月寄来。行前,又特意领女儿认认李阿姨。

  “英子转学的事我包了!”李萍一见赵英就喜欢的不得了:“日后来京,这儿就是你第二个家,爹妈不在身边我就是你的北京妈妈!”这话掷地有声,到初三下半学期,英子果然顺利转入同年同级重点校,而没有像一般从外地转来的知青子女那样虽经三考五审也只能降级安排。   

  一是首都的教学质量的确比农场高,二是面临考高中,英子感到时间太不够用,简直顾不上细看周围品味其他,等考上高中才松了一口气。松弛下来,她开始抱怨自己没有一间单独的住房,学习、生活、会朋友都很不方便;抱怨没有一个可心的环境,爷爷总是让大家知足,叔叔总是嫌单位活累,婶子总唠叨自己命苦,表弟总埋怨父母无能,无论是闲聊还是读报听广播看电视,每个人总能找由子重申自己的话题,一触即发没完没了反反复复常议常新,空间又小,英子无处躲无处藏。北京妈妈家好是好,可她那对心肝宝贝般的亲热劲儿,真让英子受不了。   

  “要是在农场多好!”英子常这样想,并多次流露在给爹妈的信里。当妈的毕竟心细,看出女儿久住叔家不是常事,解决的办法一是让她回来,二是爹妈到北京去,前者不可后者无望。可钱仪想错了,思爹盼娘的赵英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只要有接收单位知青和家属都可以返京。   

  “谈何容易!”赵植对妻子说,像咱们这样的人,要文凭没文凭要职称没职称要技术没技术要特长没特长年岁又大,谁要,要你干吗?   

  “那也不能冷了英子的心哪!”钱仪的倾向性非常明显。   

  这是一封艰难的回信,透着关怀透着期待透着思乡之情透着返京之意。赵英琢磨再三难解其意,于是找北京妈妈释疑。   

  “咳,傻孩子,你爸说来说去不就是发愁没有接收单位吗。”李萍一把牵住牛鼻子:“我给他们想办法,真的一时找不着,还找不到一个假的。真是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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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 踪 的 人(续二

 

  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打断了赵植的思绪,几乎来不及倒计时,自己就将彻底解脱了,他为此作了精心的设计。最初的方案平淡无奇,赵植只是想两眼一闭万烦皆无。那时他和钱仪刚到北京,假接收盖着真印章不会再有问题,可办事的人说,他们只管“接收”不管“承办”,要办调京手续还得找一个承办单位,并指点道路有三:

  一是从街道走,然后报到区报到市,成百上千的知青挤在那儿,没有三两年办不下来;

  二是从接收单位走,报主管局再报到市,这最顺可假接收单位办不了;

  三是从知青父母所在单位走,报主管局再报到市,他们白尽义务一般不乐意办。

  赵植回家一说,没人吃得准该怎么办。

  “要不找找‘糊粥’?”弟弟对媳妇说,“别看他云山雾罩神神叨叨,还真帮我们那儿几个知青办过呢!”

  这“糊粥”是环卫局一个姓周职员的雅号,本身也是曾在山西插队的知青,跑完自己的返城帮人家,简直是个路路通,加上下海上船东应西聘很长见识,谁也说不准他干什么不干什么,找他只能呼BP机。

  “这人可没谱”,弟媳说。

  “病急乱投医,不妨试试。”弟弟的提议在无赞成也无反对的情况下付诸实施。

  第二天晚上,“糊粥”应邀而至。不等这家人开口,他就从形势到趋势从个别到一般从理论到实际从人情到世故宣讲一番,然后说知青返城是一门学问,其深奥不亚于哥德巴赫猜想;是一门艺术,其玄妙不亚于三十六计;是一次较量,其激烈不亚于汽车大赛;是一场战争,其残酷不亚于刀光剑影。不过他已经从必然王国走进自由王国,没有说不上的话推不开的门盖不上的章办不成的事。不必切脉问病信口而出良方:

  你们现在有了接收证明,是两个公章么?对,两个,一个工厂的一个上级劳动人事处的;还得有承办单位,就是一个工厂的劳动人事科。他如果愿意办,会给你一张调京审批表,填好后需要盖3个章:厂人事科的,上级主管局人事处的,市劳动局的,一章一关、一关一审。审什么,你就得有什么,至少得准备在京户口复印件、农场户口复印件、夫妻结婚证男女双方复印件、父母急需子女照顾的单位证明和医院证明、已在京身边子女不能照顾父母的单位证明和医院证明、知青所在单位同意调京的证明、知青身份证明,以及父母申请书、知青申请书、承办单位申请书,其中许多要盖的章子还是两个:单位一个,上级主管部门一个。如果是继父继母的,还得开家庭关系变更证明。

  大伙听得目瞪口呆。

  “我这家人您都看见了,没有一个能上套拉车,所以请您帮忙”,弟弟乞求。

  “这忙我一定得帮,谁让我也长过虱子睡过土炕呢!”“糊粥”滿应滿许,“只要肯上贡,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多少?”

  “一个章子少说也得五百。看在同事街坊老知青的份上,你们俩口子这一二十个公章,您拿5000块钱吧!”

  对此,赵植俩口子并不是没有想到,但没料到这么明白具体直截了当一针见血。他们不能讨价还价因为这已经是削价受理,不能另请高明因为别人可能要价更高甚至不愿帮忙,不能拖延等待因为时间越久越可能节外生枝:万一老父亲突然去世、自己惨遭横祸、兄弟反目、妯娌闹翻、英子重病……事到如今只得认了。

  他们把从牙缝里一点一滴省出来的积蓄交给“糊粥”,对方清点无误,拍着赵植的肩膀说:“痛快,您就qing好吧!”

  赵植每隔三两天呼一次“糊粥”,得到的答复总是“快了,快了。”他实在放心不下,又和钱仪提着两条“三五”四盒鳖精趁黑摸到“糊粥”家,对方这才透出实情:已经报到承办单位的主管局。又过了半个月,“糊粥”拿来一张盖有公章的便签,台头是“草原农场劳动人事科”,下写:“你单位赵植因家庭困难申请调京,如同意请将该同志(连同随迁爱人钱仪)的档案寄来,以便审定。”

  “这就快了!”“糊粥”喜形于色,并告诉他们,这说明主管局那关已经通过了,只要档案一到就会上报市劳动局。

  这似乎不是问题的问题,却让赵植夫妇提心吊胆度日如年。因为他们的小命并不在自己手里,只要有一个环节出现“NO”,所有苦心所有企盼所有忍耐所有求告就都白废了,况且日子有出无进难以久撑。

  “咱们这是何苦!”赵植对妻子说,“要不是冲着你和英子,我真想投河上吊一了百了,这样下去,熬不疯也得熬出病来!”

  “别说气话。我两眼一抹黑又没能耐,这家不全靠你?”钱仪心里沉重却故意把话说得平和说得在情说得入理说得让丈夫听得进去,“你要是有三长两短,不更苦了我和英子?”

  赵植长叹了一口气,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把钱仪吓了一跳。沉默,只有沉默只能沉默,不管将来在沉默中爆发还是在沉默中死亡。

  一个月后,准确讲是一个月零四天,“糊粥”拿来了准迁证,上有赵植的名字,下注“随迁壹人”。英子喜欢的不得了,爹妈脸上也露出淡淡的笑容。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迁户口搬家,美好的生活即将开始,急没白着气没白受苦没白吃钱没白扔。赵植要告诉李萍,自己也办成了一件大事。

  “我说你怎么不来找我呢,原来是长能耐啦!”李萍一见赵植就气不打一处来,怨他遇事不和她商量怨他闲着没事也不来看看怨他守着媳妇忘了朋友怨他用人时朝前不用时朝后,更让她恼火的是他被人涮了还觉得汤热油香!

  “你好好给我听着!”李萍像是对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学生,“现在查得这么紧,北京哪个正经的国家干部敢明目张胆地盖一个章要500块钱,即便有也是极个别想找死的,那也要不了5000块;最可恶的是中间人,既肥了自己又坏了大伙的名声,专坑你们这些士佬冒!”

  此言一出,李萍觉得有点过了,于是心平气和地说:“现在还是好人多,你想想,成千上万的知青返京,加上老婆孩子,就是排着队过安全门也得一个一个来,谁敢说没有趁机往北京混的?要把住就得一层一层地过一项一项地查,忙都忙死了不烦才怪,秉公办事就顾不上那么多人情;本来,知青返京市里有政策,只要符合条件,没有办成办不成一说,只是有快有慢,托托人无非是快点,不托人也一样能办,不用送一份礼花一分钱。”

  看到老同学上当,李萍更是打抱不平:“你们返京的事,本来应该由你爸单位承办,他们能办也乐意办,因为子女回来了可以减轻他们对退休职工照顾的负担,可你们却请什么‘糊粥’?他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简直是投机哄骗的害群之马!”

  赵植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去告他敲诈!”

  “他还告你行贿呢!”

  李萍劝他吃一堑长一智,当务之急是把户口落了家搬来,一家人在首都团团圆圆过日子。

  “你多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赵植话刚出口便从李萍那惨然一笑中看出,自己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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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 踪 的 人(续三

  

  赵植俩口子把农场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几乎只剩下必带的家具和衣物,可是托运到北京,还觉得没地儿搁没地儿放。两间半平房,老父亲和弟弟一家三口本不宽敞,再加三口怎么也转不开身儿,子女又大诸多不便。对此,弟弟不说什么,可弟媳的脸色却不好看。

  “咱们找房搬出去吧!”钱仪悄悄对丈夫说。赵植叹了口气,点点头。

    他开始注意每一根电线杆子,看上面有没有张贴租房告示。他挤进房屋交易市场寻求自己的立锥之地,甚至到房屋交易所问有没有闲屋。都说北京住房难,可闲着的房子真不少,几十万上百万一套的商品房,每月租金一两千的私房,开口几百的简易房,应有尽有,要不每年几十万外地民工怎么没有一个露宿街头的呢?然而赵植没勇气高进高出,现在连简易房也租不起。

  “便宜的也有”,房管所的一位老北京对他说:“远郊区,农民房。”

  赵植俩口子出四环又走了好一阵子才打听到一家租主,两间平房一中一小,每月100元。

  “听说60……”

  “那是去年,现在什么不涨价?”

  赵植俩口别无选择,更不知行情究竟是多少,也许房主没把房租翻番就算仁慈了。

  为了省钱,他们没敢雇搬家公司,只是借了一辆平板三轮拉两趟也就举家出郊了。

  赵植累得够呛,心说“返城返城,又下乡了!”

  英子简直要哭:“这儿还不如农场,每天上学怎么办?”

  赵植央告弟弟弟媳,让英子平时住市里,星期六放学回乡下,好歹读完了高中。

  总算安顿下来,钱仪提醒丈夫手头的积蓄已经不多了。赵植心里焦躁嘴上却说:“咱有了北京户口,还愁找不着工作?”

  这回他不敢自作聪明,径直去找李萍。他们掂量来掂量去,觉得最好是把假接收变成真接收。

  “李老师,不是我驳您的面子”,厂劳动人事科长说:“现在厂内待业的工人就有好几十,哪还敢招新人?何况您推荐的这二位一无学历二无职称,哪怕有一技之长也好,也没有,又都是奔五十的人了,实在没法儿安排。”

  “看门护院打更守夜也不行?”

  “这都是本厂退休老工人争着抢着干的差事,能让给您吗?”

  假接收变真接收是不行了。李萍又领他到自己所熟悉的事业单位、民营企业、合资公司,甚至是街道小厂、校办三产,得到的答复几乎都是“实在难以接收,将来若有招临时工的机会或许还能考虑。”

  北京常年开放的劳务市场有十几个,他们也跑遍了,可那红黄蓝白告示上的年龄条件学历条件专业条件技术条件外语条件乃至身材条件相貌条件住区条件使他们望而却步。

  “你呀你!”李萍忍不住说出自己久藏心底刺肝扎肺的话:“返城的知青几十万,有当局长司长的,有当作家明星的,有当编辑记者的,有当厂长经理的,有在企事业单位当干部工人的,至不济也是甩膀子练摊儿的个体户。可你那,走投无路。在东北十几年,就没学点技术练点专长攻门外语奔个学历?”

  “可我会种地。”赵植说。

  “那也叫会?敲钟下地队长派活儿,你知道什么是科学种田,懂得什么叫经营管理?当年我要不是独生体弱母亲卧床需人照顾,也和你一样上兵团,说不定都比你强!”

  赵植无言以对,心想:“是自己浪费了时间丧失了机会安于现状埋葬自我,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行行出孬种,我就是孬种。这脑子!”

  回家路上,他看到那么多工厂公司商店宾馆和自己擦肩而过却没有一处可以安身,看到那么多男男女女迎面走来扑职奔业,更显得自己前途茫然。

  “其实也没什么两样。”赵植想,无论是贵是贱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无论是什么国籍什么语言什么肤色,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可能不可能自觉不自觉,也不管你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都朝着一个不容选择不能变更不可逆转必须到达的最终目标,那就是“死亡”。

  赵植暗自好笑,反倒觉得自己与众人平等起来,甚至比众人超然起来。

  “向着死亡,前进!”他几乎要喊出声来。

  当李萍建议赵植先找个临时工干着的时候,他欣然同意。只是钱仪越发觉得没着没落,连头发都花白了。

  “快染染吧,要不更没人要了。”

  “别人不要你要就行。”

  患难夫妻相依为命,赵植今天才觉察到,他离不开她。

  赵植在老同学介绍的批发站交上押金借辆平板三轮,提出20箱饮料沿街寻问转手倒给摊贩,头天下来净挣20多块。回家妻子告诉他,已经看中一小片闲地,开春种点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也够一家人吃鲜的。

  “市里人多车多,你可得多加小心!”钱仪叮嘱。她听村里人说,西边那个道口还闹鬼呢,白天都很少有人去。就是咱们来时路过那地方,一片树林,中间是火车道,正拐弯儿,人难见车车难见人,压死好几个了。

  “自杀他杀事故?”

  “说不清,都是过了好几天闻到臭味才发现,连法医都难以分辨。

  第二天,赵植再过道口时才注意到两侧竖起的牌子,上写:事故多发区。

   一连好几天,收入稳定增加,30、35、40,妻子很高兴,可丈夫说人家一天能挣一二百呢!

  这天,赵植起得特别早,没吃口干粮就走了。

  “路上吃点东西,别舍不得那块儿八毛的!”钱仪追出门外喊。

  今儿真顺,遇上头一个摊儿就卖出4箱。赵植一见路边的早点铺,不觉勾出饿来,忙把车靠边儿,口喊:“半斤包子!”

  “三块。”

  “又涨价儿啦?”

  “您不常吃吧?”

  赵植不愿争辩,递上钱接过热腾腾的15个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的素包子,站在门口一口一个。抬眼望去,价目表上的炒肝、面茶、豆浆、油条都涨了。“挣多少钱也不够花呀!”他想着往回走。来到停车处不觉一愣:自己的车哪儿去了?

  他四处张望不见踪影,又顺路往前奔跑,见一辆送饮料的平板三轮很像是自己的,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抓住车夫的手。那人并不急躁,反问:“你叫它,它答应吗?”这时,不知从哪儿蹿出3个人来,一同质问赵植。他想说“车是有主的货是有数的”,想说“你们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抢”,可被那仨人逼上便道逼到墙角,眼睁睁地看那人蹬车远去。

  “老子跟你们拼了!”赵植连哭带骂刚要出手,却被一阵拳脚打翻在地,围观的人竟没一个上前。

  那几个人扬长而去,临走还说:“再偷我们就废了你!”

  “原来是小偷,活该!”众人过了瘾助了威解了气,又抒发起正义感来……

  赵植挥起拳头狠狠向地面打去,血从开裂的指缝流出染在地面印成“T”形,就像一个墓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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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 踪 的 人(续四·结局

   

  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当见到那让人毛骨悚然的道口时才知道自己快到家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只要火车一到,他就走到人生的尽头了。

  “谁?!”

  两个黑影几乎同时惊喊。

  她首先认出了他:“你怎么在这儿?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我真怕你出点什么事!”

  赵植的伤痕说明了一切,妻子默默地流泪,反复说:“咱们不干了,不干了!”

  这一夜,谁也睡不着。钱仪说:“在农场虽然比这儿苦点儿累点儿,可活得心静。咱们队说不定已成联合国资助的草原改良试点了,乳品厂升级扩建,兴许能把你抽到车间去呢!北京虽然热闹,可春节初一十五农场的大秧歌多红火呀!”

  赵植心里平静多了,他也觉得北京的空气哪儿有农场新鲜,北京的蔬菜哪能像农场那样现吃现摘,北京的豆腐哪儿有农场的纯正细嫩,北京的夏天哪儿有农场凉快,特别是北京的冬天里外都冷哪儿比得上农场外冷里热。那干吗非要回北京来呢?为了孩子。

  唔,孩子,英子已经好几个礼拜没回乡下了,得去看看。

  钱仪匆匆赶到小叔家,小婶说她周末并没在家住,还以为她去看爹妈了呢。一直等到放学,钱仪对英子说她爸病了,这礼拜六无论如何也得下乡看看。英子勉强答应了。

  周末,钱仪特意买了肉炒了四个菜等女儿回来。英子见爹没什么大病,说明天一早就进城。赵植听了很不高兴,说英子越大越不懂事了,没想,倒勾起英子一肚子牢骚。

  她说,自己到京有家等于没家有爹妈等于没爹妈,人家花上千元听刘德华演唱会我行吗?人家进门沖澡出门打的我能吗?人家把肯德鸡麦当劳当家常便饭我吃过几回?人家别着随身听骑进口山地车我连半导体飞鸽都没有!

  爹妈没本事自己闯。她告诉他们有个男同学很仗义,愿为她花钱出力流血拼命。

  “不是搞对象了吧?”母亲问。

  “说是对象也行。”英子说:“这不算什么,北京早婚早恋的有得是,不像农场学校管得那么紧。人家日本许多中学生主张婚前同居,说是可以积累生活经验。”

  “放屁!”赵植火了:“到北京你就学了这?!”

  “我知道您得骂我。”英子毫无惧色。她说,英国人15岁就都独立生活了,自己已经十六,应该独立可以独立了。爹妈嫌我我就少回来,不愿见我我就不回来,反正路自己走,你们打我骂我也没用。

  “好了,吃饭,难得团圆一次还拌嘴。”钱仪边端饭菜边劝。

  “吃什么吃?!”一气之下,赵植把饭桌掫翻,香喷喷的饭菜撒了一地。

  从此,英子极少回乡下,赵植也极少过问,钱仪进城几趟到放学也未见女儿回小叔家。后来他们代管了一个摊儿,就更没时间进城了。

  这是李萍几经周折才帮老同学找到的生计。一个同学家长卖日杂积攒了一些钱,又在家门口开了一个代销店,一身两处忙不过来,欲寻一个帮衬。李萍出面这学生家长巴不得送个人情,就让赵植夫妇练摊儿度日,收益六四分成。摊位离业主、他家都不近,每天出摊儿收摊儿得走一个大三角,因此总比别人迟到早退,赚不了几个钱。为了想多赚点儿,他俩早出晚归,一月下来也挣了四五百,春节前后能赚上千,可过了节又淡下来。

  该种菜了,钱仪留在家寻种积肥拾掇地,赵植一个人去练摊儿。

  有天进城,见路边什么东西一闪,他以为是镜片,走近才看清是居民身份证。拣起一瞧,证上那人还真有点儿像自己,连年岁也差不多,只是地址有别:河南省汤阴县三王村六组。

  “顺路交给派出所。”赵植边走边想,可谁能拿它当回事呀?还是送还本人,可你知道他在哪儿他知道你是谁呀?不如寄往河南,说不定人家早办新证不屑一顾呢!

  “真是没事儿找事儿。”赵植顺手把身份证揣在兜里,继续赶自己的路。

  新菜上市,钱仪把吃不了的摆在村头叫卖,有时也能赚三五块钱。赵植也看出门道,决定夏天办个照自己独挑练摊儿。心想:“许多返城知青干个体发了,我为什么不能?”

  开张大吉,他让利销售,虽地处偏僻仍招徕了不少买主。钱渐渐多起来赵植才发现,自己事先没准备钱匣银柜,只好从摊上拿一把铝壶代用,既严实又方便。别人都收摊儿了,他还想再卖会儿,直到天色全黑。

  这时,忽然过来一伙人,围着摊儿选这挑那讨价还价。赵植心中窃喜,这个晚儿没白贪,只觉人多嘴杂手眼不够用。

  正忙着,又挤进来一个壮汉,很是急躁:“我买壶,十七块六,钱正好!”

  那人扔下钱提起壶骑上自行车就走,众人也随之散去。

  赵植接过钱一点分毫不差,心说:“都碰上这样的买主,生意好做多了!”

  他下意识地去拿放钱的壶却抓了个空。

  “壶,壶,我那装钱的壶!”赵植捶胸顿足抱头痛哭。

  “祖宗没给我这碗饭吃,祖宗没给我这碗饭吃呀!”他一路走一路叨念。

  一进家门,妻子慌忙迎出来,抓住丈夫的手又急又盼地说:“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她告诉他,小叔一下班就赶来报信儿,说英子进去了,得三年。

  “因为什么?”

  “说是入室抢劫。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好啊!”钱仪失声痛哭。

  赵植呆呆地坐在炕沿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必说了。总算熬到了天亮,他决定还是先进城问明情况看看女儿。

  原来,是有人欠了英子男朋友的钱,非但一拖再拖还勾人威胁英子。他俩愤不过登门讨债,不仅狠狠教训了那家伙一顿,还拿走了摄像机。对方托人报到派出所,以入室抢劫罪拘捕了英子和她的男朋友。正赶上“严打”从重从快,男的作为主犯要判七年,女儿胁从得关三年。

  父女相见,一阵心酸。赵植并没责怪,只是劝女儿苦熬三年,毕竟年轻,还有希望还有未来。

  “有什么希望,有什么未来?三年后我从这儿出去,哪个单位肯要,哪个男人敢娶?!”英子撕肝裂肺地哭喊。赵植心如刀绞,不敢把实情完全告诉妻子。因为他发现,一夜之间她头发全白了,人也老了许多,只告诉“怕是得三年”。

  “我那苦命的孩子,你在哪儿呀?”钱仪哭着喊着往外跑,拦也拦不住。赵植陪妻子走了好远,才把她劝住,领回家。打这以后,钱仪经常外出,到晚上才回来,丈夫陪了一段时间见没什么事,也就懈怠了。

  这一天,都晚上十点多了,还不见妻子回来,赵植四处寻找不着,又找了三天,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心全凉了。人,没了;钱,没了。他觉得自己愧对女儿愧对妻子,心想: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么没用的人?天底下就不该有我这样没用的人!

  赵植用仅有的钱买了新衣新裤新鞋新袜,连背心裤衩也都是新买的,还理了发刮了脸洗了澡,找出那个拣来的身份证揣好,向那道口那树丛深处走去……

  由于天气太热,车过不到48小时,已散发出难闻的恶气。火车从头部顺身压过,面目全无尸分两半且膨胀变形,没有他杀的迹象只有身份证可考。消息不胫而走,钱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硬是要看死者的右腿,似有刀伤但无法确认,因为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是他,是他!”等钱仪看到家室空空又寻呼不着,第二天一早再找民警认尸时,被告知昨晚河南已经来人,除衣着外没有提出异议并连夜把尸体火化了。

  “不是他?是他。是他?不是他。”钱仪有气无力地念叨,无神无主地往前走,蓬头垢面就像从坟墓里钻出的幽灵。

  只有李萍不信,断定他没这胆量更没这算计。她坚持让报社的朋友刊登这样一条寻人启事:

  赵植,男,46岁,身高一米七二,粗眉大眼,体格健壮,说话略带东北口音,衣着不定,因故离家出走。有知其下落者,请与北京市柳庄小区4号楼411室李萍联系。必有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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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惨了,一个人就这样一步步被逼上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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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1/8/9 10:21:00 [只看该作者]

生意做砸全赔完,

女儿被捕关三年,

妻子痛苦乱出走,

卧轨之人难认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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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1/8/9 16:16:00 [只看该作者]

  赵植虽说当过知青,但他不能代表知青,也不是知青的代表。

  赵植仅仅是一个人,一个最普通的人。

  赵植生活的每一部分,都有那样一个人,甚至是那样一些人。

  我见过他和他们。

  他和他们的境遇,我感同身受。

  因此,我要把其中的一些再现给读者,尤其是与我同龄及比我年轻的知青战友。

  他和他们并未失踪,我将继续追寻。

  他和他们仍然活着,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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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1/8/9 22:18:00 [只看该作者]

悲剧。悲情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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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11/8/10 15:47:00 [只看该作者]

作者的第一个原则是:写自己所熟悉的东西。

主人公赵植所经历的每一个片段,都是以生活中的真实为基础的。其中有的还亲身体验,如知青返京的程序、待业就业的艰难;有的还亲自考察,如事故多发的道口,卖壶丢钱的摊位。

凡是作者不熟悉的,绝不胡编乱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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