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小说 七月十五

    “晓得，他*的是你跟我开玩笑？”大馋气呼呼站起来。

“快跑！”我怕晓得再动手，猛地冲到傻瓜身边，把他推得远远的。

“兄弟，结束吧！” 英台一手拦腰抱住晓得，一手抢下镰刀，使劲一投，“嗵”，小月牙打碎了耳桃沟里的大月盘。

吴中菊走来了。我这还是头一次近距离打量她：大眼大嘴瘦脸庞，大手大脚瘦臀部，感觉上是个要么吸引不住异性，吸引住了就镇压得住男方的厉害角色。她用桂圆眼照了照每个人，甚至扫了扫每座坟，偏偏不瞥我半下，连怒视、蔑视也不肯赐给我。

我索性退出她的视野，弯腰拾取方才飞乱了的纸飞机，一一放回原处。耳朵张大着，注意接收她的声波。

吴中菊调教孩子似的教训晓得：“薄晓，看着我的眼睛，不会吃了你！前些时候我倒床上，你在外面连续弄鬼作孽，气死我了，不管不行了！你想用恐怖警告大伙，——恶有恶报？放屁，你这是胡作非为，违法犯罪，再干下去，伤了好人，出了人命，你会吃枪子的！连里没好人？现在连里，谁都认为夏娃是清白无辜的，包括指导员和汪小美，他们能这样转变，坏人也变成好人！想查出偷馒头或者往窗外抛馒头的人？你又不是侦察员，查不出结果的，查到后来发急疯，我也会死在你手里的！憋不下这口气？哼，你是夏娃什么人？她丢下身边朋友，自愿寻求解脱，关你什么事？答应我，别再调皮捣蛋，保证学乖学好！薄晓，我没力气说话了，送我回去吧……”             （待续）

月明如昼。

下了乱坟坡，回宿舍路上，我与英台、大馋跑在前头，晓得扶着女友，缓缓走在后面。

躺到床上，虽然心力交瘁，毫无睡意。外边骤然刮起一股怪风，接着，响起一片“乒乒乓乓”的摇门撞窗声，“稀里哗啦”的玻璃震碎落地声，声浪来自连干部家舍区。知青宿舍大多门是柳条笆，窗是塑料纸，只“劈劈啪啪”轻哼了一小会。

风吹过，瞬间万籁俱寂，千千万万从不停息的青蛙、蟋蟀也闭了嘴，静得令人心惊肉跳。

“薄晓！薄晓！救命啊！快来人啊！”屋外不远处，传来吴中菊的尖厉号叫。

我和英台不约而同弹下床，几秒钟前还在呼噜呼噜“拉风箱”的大馋，也一个翻身下了地，三人一齐冲出去。

不痛河与进入连队的主干道也呈丁字型。晓得昏倒在道口地上，后脑迸裂，血流如注，凶手兼凶器竟是广播线架线柱。

刚才那阵鬼风，一下子吹断丁型路上一带十几根三米高的架线柱。这对情侣右拐弯时，听得“喀嚓”一声，来不及避开，一根方柱上半段象把巨槌折离下端，“咚”，重重砸在晓得后脑勺上。不是亲眼目睹，我们决不相信——这些水泥方柱的芯子，居然是一束芦苇！

闻讯赶来的老连长大骂：“奶奶个熊，终于出事了！去年，团部派人来立广播线杆子，我就提意见，‘奶奶个熊，这不是立杆子，这是栽祸根！’可地区《新淮海报》为此还发狗屁评论——《芦苇代钢筋，节约闹革命》。奶奶个熊！”

芦苇柱倒了，广播线断了，奶奶个熊，从今以后，老子再也不奉命写那种闭眼吹捧专政路线的狗屁诗文了！我对自己说。

在送去医院的路上，晓得断了气，年仅二十二岁。

两天后，无锡赶来一对老夫妻，料理晓得后事。原来，他们是晓得的养父母，晓得出生未满月，爹娘由于“政治问题”从人间消失，好心的邻居收养了他。以前，从没听晓得提起过。

耳桃沟畔，添了一座知青新坟。 

………………                     （待续）

尾声

真想不到，大馋驾驶技术这般娴熟，宝马又稳又快。——江阴、泰州、盐城、滨海……一道道站牌飞掠而过。

戇人有戇福。大馋的老婆九分漂亮，而且名字与那个绝代歌后一样，也叫邓丽君。大馋的事业挺成功，从机关下海后，一会儿玩加油站，一会儿玩房地产，似乎没化多大力气，就赚到近千万元，最近，还被戴了顶市政协委员帽子。我一度想效仿他，总结出了他的三大特点：头脑“简单”，为人仗义，不说假话。然而，我操练来操练去，最终一败涂地，名利两空，还被人笑话“呆里呆气”。后来明白，他的最大特长是善抓机遇，在农场时早已显露，这一点，我恰恰忽视了。英台比我有本事，混上了市工商局公务员。我至今仍蜷缩在一家破企业里，守着一份吃不饱、饿不死的薄薪水。每年除夕夜，大馋总是携带邓丽君夫人，莅临寒舍拜早年。老板娘会掏出一个装有888元的红包，作为压岁钱塞给我己读高职的儿子。紧接着，大馋握着摇着我的手说：“小弟本想腾给大哥一个好位子，无奈庙宇小，挤不进大菩萨，等明年，等明年，哈哈哈哈！”我则苦笑着，不忘报他一拳头。

一路上，车厢里回旋着真正邓丽君的歌声。我无法形容她歌喉的甜美，只能说：真好听！

英台却抱怨：“难听死了，烦心死了！有没有美声唱法的男高音歌带？”

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不速之客张工，犹豫了一阵子，从衣袋里摸出一盘磁带，举着晃了晃，开口道：“卢总，各位领导，真不好意思插嘴，你们大约不会料到，我是吴中菊的先生。我不会猜错，你是诗人，你是英台！老婆吩咐我寻一个合适机会，把这盘录音带放给你们听听，卢总，可以吗？”

我们三人大为惊愕。我问：“好多年没碰到吴中菊了，她很好吧？”

张工面部微微抽搐，没回答，待大馋点了头，将磁带填进音响，按下放音键——

“我已是肝癌晚期，油灯说灭就灭。这件事堵在心上三十年，到吐出来的时候了。那天清早，夏娃犯心口痛，爬不起来，叫我代帮放鹅。放了没多久，我右眼皮跳，慌忙上饲养排宿舍看她，还好，她正睡着。将离开时，我一眼扫见靠窗桌上三只馒头，心想，汪小美你们三个不是人，平时一贯狗眼看不起夏娃，一点不同情苦命的她，她生病了都装不知道。更可气的，汪小美你有一次偷鹅蛋，夏娃撞上了并没说什么，只是求你下次不要这样。下一次你又偷，刻执的夏娃不得不报告排长。从此，夏娃的床单上，一次又一次掼上猪粪，可以断定，都是你这个养猪婆干的！那一刻，我越想越火，忍不住抓起馒头，一只只扔到窗外边。我是一失手成千古恨哪，导致最终发生悲剧！按夏娃的遭遇和性格，我一直担心她碰到挫折会想不开、走绝路，料不到她早早走上了那条路。夏娃，我的好妹妹，正是深爱你的菊姐害了你！我马上也将踏上黄泉路，一定当牛做马还债服侍你！老张，我死后，把我的骨灰埋到耳桃沟边夏娃坟旁，那地方，你公司卢总和他的朋友认得。”

我惊恐万分，忙探身向前，伸手按下暂停键，摇着张工肩膀：“吴中菊现在到底怎样了？”

张工拍拍身边一个黑包，我摸摸，里面有只硬硬的方盒子。

“她三个月前去世的。我当时没通知你们，免得大家难过。” 张工说着，重按暂停键——

“诗人，我想说说夏娃和你！最早和夏娃瞎聊时，我问她，打算找什么样的男朋友？她说，他应和我爸一样爱诗歌！她对你写在连队黑板报上的诗，响在团部广播里的诗，看得、听得比谁都仔细。有天很晚了，她神经兮兮把我拖到连队北面的河边，演手演脚，摆出你受到鹅群包围时出的洋相，笑得气都透不过来。还激动地说，你俩分手时，你送给她一句‘走好’！我说，夏娃，你这叫情窦初开，恰好，诗人和我男朋友薄晓床对床，我要不要命令他去透透风，探探雨？她拼命摇头，眼里涌出泪水。我知道她心上的痛，她害怕未来的男朋友因为她是社青、她爹是劳改犯而嫌弃她。巧得很，就在第二天，薄晓带来了你对她和她爹感兴趣的好消息。她顷刻打消顾忌，翻出一本她爹出的诗集，托薄晓捎给你，表示愿意谈朋友。我们也非常高兴，以为可以卸‘包袱’了，指望你顶替我们来呵护这个多灾多难的妹妹。以后一段时间，没有你的下文，我想，你可能知道了夏娃和她爹的身世，头脑热过之后冷静了，考虑自己的前途，决定打退堂鼓。我是通达的，选择理想的爱人，争取美好的未来，是人的权利自由，跟道德、品质什么的无关，别人没权干涉。但薄晓不这么认为，他把夏娃自杀的先因推在你身上，常咬牙切齿痛骂你，你都默默忍受了，真不容易啊！那天半夜，在乱坟坡，我发觉每座坟前都有一只纸飞机，推想是你敬供的，你这种诗人的博爱情怀、浪漫气质，叫我好感动。我不敢瞟你一眼，怕只怕看了你，我不再走向薄晓，而是投向你。不过，我觉得你可爱仅仅三分钟，三分钟后，完全看不起你了。我看不起你的胡涂和懦弱——你和夏娃谈不上有真感情，又不亏欠她一分债，对她的死更加没责任，轮不到你忏悔自谴。但经薄晓一闹，英台一刺，你错认为自己罪孽深重，整天萎头缩脑，辱骂你不申辩，阴损你不反击，逆来顺受，哪有男子汉的味道？那天我借训薄晓，有意说给你听这句话，‘哼，你是夏娃什么人？她丢下身边朋友，自愿寻求解脱，关你什么事？’可叹你一点不领会……过去多少年了，你始终卸不下自己强加给自己的负罪十字架，甘心苟活在夏娃的阴影里，郁郁寡欢，碌碌无为，你等于慢性自杀，你比夏娃还可怜！农场朋友中，本来预期你最有出息，结果你最是窝囊，我为你痛心！诗人，现今正逢千年难遇的伟大新唐朝，快抛弃以往该死的诗人气质，迸发出你的想象力、创造力，你会有作为的，祝福你！老张，我没力气说话了，送、我、回、去、吧！”……     

                                                                                                             200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