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黑白万花筒（连载中）

    想退娃娃亲没错，可用这种手段，可就太不是东西了。

    是啊，现在回头看文革时代的许多所作所为简直是匪夷所思，但在当年，因为观点的不同，父子、兄弟姐妹、甚至夫妻之间闹得水火不容的比比皆是呢。难怪外国人说文革中“七亿中国人民都发了疯。”

从小结成娃娃亲，

长大眼中只攀新，

借助文革整丈人，

硬是退掉这门亲。

 第十五章

武斗了。

造反派夺取各地各部门的权力后，围绕用权、掌权的问题，形成了相互对立的两大派系。根据“革命群众组织的负责人，支左人民解放军代表，革命领导干部”组成“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的统一要求，各个造反组织都想在革委会中多几个本组织的头头，多几个和本派关系近乎的领导干部。在“权”这个根本问题上，造反派们寸步不让，吵吵闹闹，争夺激烈。得利大的一方叫这次夺权“好得很！”不如意的一方就大骂“好个P！”当愈演愈烈的口水仗，标语战已不能解决争端时，就得靠“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条真理了。有些深谋远虑者便组织抢劫机要档案室、抢劫人民武装部和驻军部队的枪支弹药。这么一来，武斗的发生也只是早晚之间的事了。

  这一天，柳书记和往常一样，抓上两张草纸出门去。自从儿子柳抗生牺牲后，他已彻底在家病休不上班了。不知是因为他家挂着“烈属”的牌子，还是因为他手中无权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年来，县委大院里鸡飞狗跳，人人自危，相比之下，他家倒安静得很。他每天都要漫步到镇淮楼旁边的邮电局门口，仔细阅读报栏中张挂的各种报纸。

透过那细铁丝拉成的正方形格子，他知道了1966年5月28日中共中央文革小组成立，正式拉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帷幕；8月5日，毛主席发表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8月8日，发表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明确指出斗争重点是“党内走资派”；11月9日，上海宣布成立“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王洪文组织群众在安亭卧轨。接着，机关停止办公被抢班夺权了；工人、农民也不安心生产，热衷于批斗造反了；就连军队也改了行，被派驻到各行各业成了“三结合”领导班子中的必备成员了……柳书记感到这世道乱哄哄的浮躁起来，一切都脱离了常规了。他担心一旦打起仗来，这内忧外患的该怎么收场？

出了县委宿舍大院没多远，就见四面八方人流滚滚，吵嚷着“武斗了！”纷纷向城中心的镇淮楼方向跑去。还没等他问明白，他已被人流裹挟其中，身不由己地向前跑去。这样壮观的群众运动的场面，柳书记只在轰轰烈烈的支前热潮中见过。那时候，为了支援淮海战役和大军南下，群众组成担架队、大车队、小车队，运输粮草弹药，护送伤员。你追我赶，人人奋勇向前……可今天是为了什么呀？

人潮从北城各大街小巷漫出，最终被堵截在镇淮楼南侧文渠的北岸，不动了。从周围群众的议论里，柳书记渐渐听明白了，是淮阳市的造反组织“66818”在追赶县百鸟湖农场的“同心干”。从淮阳市一直追了30里追到淮水县，终于在镇淮楼南边约100米处的淮水饭店接上了火。若不是途经县中门前，被中学的部分造反派搬掉了在路中央堆放的桌椅树干缩短了时间，说不定武斗就要在镇淮楼上打响了。

柳书记扭过头看了看镇淮楼。烈日下，镇淮楼上那20根如海碗般粗细的朱红木柱撑托着两层飞檐斗拱，楼顶四周的瓦雕龙首圆睁双目，怒张巨口，威势慑人；巨大的城楼般梯状基座中央镶嵌着线条优美的拱形门洞，使整座建筑既显古朴浑厚，又造型优美，极具民族特色。

柳书记暗暗地舒了一口气：100米，镇淮楼及其内部的文物躲过了一劫！还是要谢谢县中的造反派小将们。

“轰！”“轰！”从淮水饭店里传来两声巨响。人群中发出一阵尖叫，人潮猛的向南涌动，柳书记立足不稳，身体一歪，只听“噗通”、“噗通”几声，他已和几个人下饺子般的掉进了文渠里。水湿淋淋地爬起来，感觉文渠水并不深，只及大腿而已。但湿湿的衣服被风一吹，虽是六月天，人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打起来了？”不知谁惊恐地问了一句。

岸上、水中的人们一时噤了声侧耳细听。

“是手榴弹爆炸声吧？”水中一个胖胖的小伙子疑惑地问道。

“肯定是。没听说吗？前些日子人武部被抢走了两箱手榴弹，一箱子弹，据说还有枪。”岸上，一个精瘦的前额突出的中年人搭了腔。

“太危险了。离得这么近，子弹又不长眼睛。哎呀，离开这儿才好。”人群里一个青年妇女担上了心。

她的话引发了一阵骚动，“噗通”又挤下一位中年妇女，刚好落在柳书记身边。

“前后左右都是人，动都没法动，怎么离开呀？”焦虑在蔓延。

“轰！”又是一声爆炸声，后面的人继续朝前涌，前面的人只得捺住屁股拼命向后赖，人潮像舞动的绸带在文渠边上摆动着。落入河中的人只好大眼瞪小眼苦笑着等待时机。

一阵酸痛从脚趾、脚踝、膝盖处锥刺般袭来，柳书记一阵警觉：不好！要赶快上岸。他抬头一看，桥上、岸边黑压压一片人潮涌动，想上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是河堤陡直根本上不去，二是岸上早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我有办法了。”中年妇女挥舞着手中的菜篮子高声叫道，“跟我来，就从河里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哗啦哗啦”地蹚着水向东走去。

“走吧，走吧。这个热闹不好看。”柳书记也迈动双腿向西蹚去。岸上有几个人“扑通扑通”跳下水，跟着他们向东、西两头蹚去。

西边的马路上平卧着一座砖桥，桥边还住着一户人家。因此这个桥洞显得特别的幽深阴冷。虽时近中午，但桥洞里风嗖嗖的，柳书记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努力想跟上前面那个胖胖的小伙子，但双腿硬梆梆地迈不开步子。他不得不扶着桥洞壁想借点力，不想洞壁似乎长满了绿青苔，滑腻腻的冰冰凉。他急忙缩回手。耳听身旁“哗啦哗啦”的蹚水声越过自己渐行渐远，柳书记把全身的力气都攒到了双腿上。随着水流裹紧他的双腿，各个关节的疼痛在快速加剧，头也似乎有点疼。

“快走，找个小码头上岸。”

但每跨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等他终于钻出桥洞，河道里只剩下他孤伶伶的一个人身影了。

他知道河两岸都是临河人家的后门，隔不远就会有一个小码头供人家淘米洗菜，洗衣提水用。他努力前行，终于，前面出现了一个小码头，由几层碎石块垒成。柳书记“呼哧呼哧”地喘息着靠近了码头，他努力地抬起右腿想跨上石阶，可是，右腿却不听使唤了：直直的，弯不过来了。左腿更糟，木木的没有知觉，用手一摸，膝盖处已然肿起来了。

“能有个人帮帮忙爬上岸就好了。”

环顾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就只剩下他喘气的声音了。

“现在几点了？还不到做饭的时候吗？再等等吧。”

但疼痛却不依不饶地越发厉害，全身上下的各个关节，甚至颈、背、腰、肩也一齐疼痛起来。头疼得更利害了，而且有点晕乎乎的不做主，身体也开始晃晃悠悠的。

“快点来个人帮帮我呀。”

双腿渐渐麻木，疼痛似在减弱，神志却开始模糊起来。就在他尚未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听到了脚步声。

“同志，请帮帮我。”柳书记用尽全力呼救一声便一头栽倒在码头上不省人事了。

柳和平急匆匆奔走在红旗东路上，她要去革新巷同学家，请同学当中医的父亲帮她的爸爸治病。爸爸的风湿病又犯了，而且来势凶猛，高烧不退，已经四肢僵直不能行动了。

下午，她和妈妈好不容易借来一辆小平车，拖着爸爸去医院。可转遍了整个医院，能看病的医生都被挂了牌子劳动改造去了。留下的几个人只能看看感冒咳嗽，根本没人肯收治爸爸。柳和平急坏了，她一定要找到崔医生！

在厕所门外的小马路上她终于看到了崔医生。过去的崔医生洁白的大褂，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梳向脑后，镜片后一双永远含笑的眼睛总是温和地望着病人，让人感觉他就是一位拯救人类的天使。可眼前的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胸前挂着个木牌，木牌上白纸黑字写着，“反动医术权威崔颂生”，名子上还用红笔打了个大叉。他正提着一桶水从厕所走出来。

看到柳和平母女和她们拖着的平车上的柳书记。他怔了怔，随即放下桶，下意识地快步走向平车，弯下腰摸了摸柳书记的额头。木牌撞在车框上“咚”的一响，崔医生立即缩回手，慢慢地直起腰，满怀歉意地对着柳和平母女苦笑道：“对不起，我已经没有处方权了。你们赶快找别人看看吧，柳书记病得不轻哪。”说完提起水桶匆匆离去。

柳和平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她的这位同学。淮水城素以中医出名，在这个县城里，同学爸爸的医术虽不是最高的，但他家也是医学世家。柳和平知道，文革中，这些先生们的日子并不好过。但她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在巷子北头的一个穿堂门口，柳和平停了下来。这座门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它有四级青石阶，明显的高于别的人家。从磨得溜光水滑的青石上可以想见当年这所宅院的繁华。

天开始黑了下来，柳和平小心地迈上石阶，穿过穿堂，来到了一个高墙环绕的长长的大院子里。院子中央，柳和平的立脚处是一盆用立起的青砖铺就的万年青图案。院子的尽南头有一处破败的花坛依墙而立，旁边是一口井。院子的北头，一带短墙隔成了一个小小的院落，两间面南的二层小楼残破不堪，冷寂无声，似乎无人居住。

柳和平忐忑着穿过楼下过道继续向前走，进入一个口字形的楼群。站在天井中间抬头四顾，四周的楼房黑乎乎的像要压下来。柳和平摁亮了手电筒，在电筒光圈里，楼上的雕花护栏虽油漆剥落，隔扇也残缺不全，但仍给人以震撼般的美感。上楼的楼梯已被封死，楼板墙角处蛛网密布，看来也久以无人居住。

难道这是一处废弃的院落？同学家住在哪儿呢？

出了楼群，是一条宽阔的向南的甬道。甬道旁，几扇通向院落的黑漆小门都紧闭着。

有个人问一问就好了。这么大个住处怎么见不到一个人呢？

顺着路向东拐，终于见到了三间面北的小平房里透出了灯光。“笃、笃、笃”，柳和平小心地敲了几下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探出一张惶恐的老脸：“你找谁？”

“奶奶，请问叶先生家在这儿住吗？”柳和平急急地询问道。

“看病的叶先生？”

“是的，中医叶先生。”柳和平连连点着头。

“门口的那个小院里就是”老奶奶似乎更加惶恐，话未说完“呯”的一声已把门关紧。

循着原路往回走，柳和平心中升起一丝不安：叶先生家难道出了什么事？重又站在那带短墙外，只见整座院落乌漆墨黑，死气沉沉。柳和平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有人吗？”柳和平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无人应答。

“叶鹏举，你在家吗？”柳和平提高嗓音又问了一句。

寂静中出现了一阵窸窣声，一个黑影站立在柳和平的面前。

“叶鹏举，天这么黑，你家怎么不开灯啊？”柳和平悄声问道。

“柳和平，有事吗？”沙哑的喉音透露出同学心中的郁闷。

柳和平犹豫了一下还是急急地开了口：“嗯，本也不想打扰你，我爸爸犯病了，可医院里无人看病。我想请你父亲帮我开几付药。”

叶鹏举没有作声，略作停顿后他返身进屋，拉亮了灯。

昏黄的灯影里,柳和平看见同学一家七、八口人正散乱地坐在小院里，地上躺着一个人，不，确切地说，是一具尸体！尸体周围汪着一滩水，从头到脚覆盖着一张大白纸，白纸上写着锅盖般大小的醒目的黑字“叶××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纸已被洇湿，两个叉叉洇成了两团黑墨，像是两只不瞑的大眼睛在瞪视着苍穹。

     惨！这场要命的革命。

文革升级到武斗，

一片混乱闹不够，

老柳突发风湿痛，

和平寻医医仙游。

                            第十六章

对于丁秀雅，田国庆有点不屑也有点不解，一个女孩子家，对一个男生居然痴迷到忘我的地步，真是个贱骨头。不错，石志军各方面是比较出色，但你自己也不差呀，至于吗？以前上课的日子里她时不时的会请个病假，现在不上课了，她倒一天病假也不请了，而且天天一大早就赶到学校，大字报没写几张，对别人谈情说爱倒兴趣十足。真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

田国庆迫于形势虽也加入了造反组织，但实际上却是个名符其实的逍遥派。先是柳和平说服她参加“保皇派”组织“太阳升”战斗团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被她婉言拒绝了。稍后，“造反派”组织“炮轰”战斗团又分派她去广播站当播音员，她又找了个借口推掉了。从此，哪一派也不再搭理她。她只好常常待在家里，实在闷得慌时才去学校转一转。

自己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会如此缺乏革命激情？她有时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觉得和姐夫杨大哥不无关系。大姐夫杨炳臣从1958年考入大学到如今，已经读了8年的大学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是个‘太’学生了。”大串联开始后，别人都天南地北闯世界去了，“太学生”姐夫却一头扎回了家，当上了“逍遥派”。有一天，看着“逍遥派”姐夫逗着自己的小女儿嬉闹玩耍，小姨子田国庆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大姐夫，和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同学坐在一起上课，别扭不别扭？”

“为什么要别扭？”姐夫随口反问道。

田国庆一撇嘴：“如果考不过人家，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呀？”

姐夫却并不在意。“考不过人家，说明自己知识学得不实，下功夫追上去不就完了？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在求知路上面子几分钱一斤哪？”

想起大姐所吃的辛苦，姐夫的淡然惹恼了田国庆。“真是‘说得比唱得好听’，姐夫，你都快30的人了，又拖儿带女的，这书还要读到哪一年呀？你就真的心安理得吗？”

姐夫惊奇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抱起了女儿，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国庆呀，从根本上说，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就拿我来说，原本是国家抽去搞科研的。62年，苏联单方面撕毁合同，撤走专家，我所在的电子所一夜之间，资料毁了，设备拆了，人员散了，眼看着几年的科研成果付诸东流了，那种心情是无法用言语表述的。”

“对不起，大姐夫。”田国庆连忙低声道歉，她恨自己的嘴太快。

“落后就会挨打，科技才能兴国，这是教训。姐夫本可以去当一名中学教师的，之所以选择回校重读也是憋着一口气。谁能想到又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呢？”姐夫苦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深沉地盯着田国庆，“国庆，你一定要记住，不管形势如何变化，切不可荒废了学业，虚度了青春，因为，只有知识才是永远不会贬值的。”

“我明白了。”田国庆连连点头。

在破四旧抄家的日子里，红卫兵们查抄到成堆成堆的书画。统统付之一炬前，会有那些胆儿大的偷来一些。而“逍遥派”的身份使田国庆左右逢源，着实借到了几本好书，《斯巴达克斯》便是其中之一。

说起看《斯巴达克斯》，田国庆还闹了一个笑话。那天午后，和往常一样，父母、哥哥都去上班了。田国庆的任务只需煮一锅粥当晚饭就行了。她以冲刺般的速度淘好半升米，倒在一只绿瓷缽里，放到炉旁大桌子上伸手可及的地方；又在炉子上坐上大半锅水，端来一只小板凳，守在炉门前。时钟敲响4下，只需拔开炉门，水开时把米倒进锅就完事了。

田国庆一心一意地看起书来。

《斯巴达克斯》同他以往读过的任何一本小说都不同。它也是歌颂英雄的，但书中许多爱情的描写让田国庆了解到原来英雄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儿女情长细腻温柔的另一面。气势恢弘的古罗马角斗场中的生死相搏，金碧辉煌的宫廷贵族们奢侈淫逸的生活画面，高贵典雅美丽多情的贵夫人惊世骇俗的爱情之举，奴隶起义失败后大规模杀戮的血腥场面，让田国庆如置身其中，忘记了一切。

“噹——噹——噹——噹”老式座钟悠悠地敲了四下，田国庆下意识地拔开炉门。水开了，田国庆又下意识地摸到搪瓷缸把米倒下锅。不知过了多久，潜意识中感觉不对劲：怎么还不“噗”呢？揭开锅盖，一锅清水兀自翻滚着。米呢？不假思索，又淘了半升米倒进锅里，这下“噗”了。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端起粥刚喝了一口，“呸”地一下全吐到地上：“国庆，这粥是怎么煮的？”

“怎么啦？”

“你自己尝尝！”

“哎呀妈呀，咸死了！”田国庆喝了一口，一股又涩又苦的味道刺激得她呲牙咧嘴，她连连吐着口水。

“你加盐了？”

“没有呀，怎么会呢？”田国庆一头雾水。

妈妈急忙起身进屋，端出一只绿搪瓷钵：“你看，米怎么还在这里？”

田国庆更加茫然了：“我也奇怪呢，明明把米倒进锅里了呀，米怎么会变没有了呢？我是又淘了半升米倒进去的。这米是从哪儿来的？”

       “糟糕！”妈妈一下子恍然大悟，指着两只一模一样的绿搪瓷钵说，“中午我买了半斤盐，（当时都吃大盐）没来得及倒进盐罐子里，放在大桌子上就急急忙忙去上班了，书呆子，你肯定看也没看就把盐当成米倒进锅里了。”

这个笑话连同《斯巴达克斯》及那个特殊的年代也永远地留在了田国庆的记忆里。

这样悠闲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武斗开始了。更加混乱的社会环境迫使田国庆更不愿去学校了。闲待在家的日子里，虽然时不时的也会看些教科书，但失去了目标的努力终究是缺乏动力的。田国庆常常怀念以往平静而紧张的校园生活，       “学校何时才能恢复上课呢？”……

不久，为了制止学校造反派组织之间的武斗升级，一支由工人、解放军指战员组成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学校，真的“复课闹革命”了。同学们重新坐进了教室，破损的桌椅也部分修复。但打碎的秩序、涣散的人心能轻易恢复和收拢么？没多久，军代表们也卷入了派性之争，被迫撤回，学校重又陷入了无政府状态。

一天午后，邻居杨玉玲对田国庆说：“柳和平的爸爸病得很严重，医院里也没人治，柳和平都快急疯了，我们去看看她吧。”

柳家的小院寂静而深邃。许多年没来过了，望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院，两个人站定了，小心地轻声叫唤：“柳和平在家吗？”

堂屋门口慢慢走出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一看就是柳和平的妈妈。她打量了她们一眼，缓声道：“你们是和平的同学吧？她去体育场挑药草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进来坐坐吧。”

“不了，我们去找她。”两个人回应着转身出了院子。

“天哪，陶妈妈老得都认不出我了。”一出了院门田国庆便失声叫道。

“女大十八变，小姑娘变成大闺女了嘛，这很正常。”杨玉玲笑眯眯地回答道。

“这一说还真是的。那时来她家，我才上小学一、二年级。要不是文化大革命，这会儿，我应该是大一的学生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体育场位于镇淮楼正北，座北朝南。据传明朝万历年间这时里是“总督漕运公署”，有213间房屋，规模很是宏伟。抗日战争期间，日本鬼子的炮火荡平了这片建筑。现在，体育场内除了北墙正中一座高高的主席台，主席台前一条约300米长的圆形跑道，一个被跑道环抱着的足球场外，基本上是瓦砾遍地杂草丛生。到这里挑药草，柳和平还真会找地方。

踏上体育场门口几层高高的石台阶，透过两扇阔大的铁栅栏门，极目远眺，只见远远的主席台旁边的杂草丛中，一个蹲着的身影在不停挪动着。两个人抬脚向主席台跑去。

“柳和平。”“柳和平！”两个人齐声高叫。

柳和平抬起头，惊喜的目光一闪：“噢，是你们两个人啊，找我有事吗？”

“听说柳书记病了，我们来看看。”

“柳和平，你挑猪草干什么？”田国庆一边问一边蹲下身拔猪草。

“我打听到一个土方子，说‘用新鲜车前草三钱，水煎服，每日一次，连服十五天’，可治我爸爸这种病。我问了好多人才知道，这车前草在我们这里就是猪吃的草啊，所以我每天来挖一点。田国庆，别拔了，已经够了。”柳和平站起身，手握一把新鲜的车前草，“走吧，我们去那边的土山上坐一会儿。”

体育场的东南角有一座土山，其实就是一座瓦砾堆。小时候，城里没修大马路之前，田国庆的家就住在镇淮楼脚下的南门大街上。那时候，她和她的邻居小伙伴儿们经常来这里捉迷藏，这里的每一个凹坑，每一块砖瓦她都熟悉得不得了。她找来几块砖，三个人面对西下的夕阳坐下，面色都很沉重。

“靠着一把野草就能治好柳书记的病吗？”杨玉玲忧心忡忡地问道。

柳和平咪缝着双眼，迎着夕阳也忧心忡忡地回答道：“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医院里能治病的医生都挂了牌子靠边站了，没挂牌子的又不能治病。你知道吗？”柳和平看着杨玉玲的眼睛说道，“我去找过叶鹏举了，想请他爸爸帮我开几付中药，可是他爸爸已经投井自杀了。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柳和平沮丧地垂下了头。

“你妈妈不是有很多关系吗？”杨玉玲轻声提醒道。

“自从哥哥去世以后，妈妈的健康状况就不太好，医生说我妈妈患了轻度抑郁症，不能再受刺激了。再说了，现在局势这么乱，人人自保都来不及，谁敢多事呢？”柳和平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又说道，“也找过的，没用”。

田国庆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哥哥，便说：“土方子也能治大病的。柳和平，你记不记得？我二哥的病就是用土方子给治好了的。至今都没有复发过。”

“对呀，我想起来了。这么说还是有点希望？”柳和平的眼睛一亮。

“就算有用，天冷了怎么办？到哪里去找新鲜的车前草？”杨玉玲还是不放心。

“在草枯之前，我们多挑些晒干备着冬天用不行吗？”田国庆小心地说道。

“那还叫‘新鲜的’吗？”杨玉玲责怪地望着她。

“聊胜于无吧。”柳和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回答道。

一阵短暂的沉默。田国庆用手指在土山上不停地画着圈。“不管怎么说，”田国庆悄悄地转移着话题，“对现在这种乱糟糟的日子我反感透了。柳和平你说，学校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恢复上课呀？”

“是呀，”杨玉玲立即附和道，“再不上课，所学的知识都要还给老师了，拿什么参加高考呀？”

柳和平眯缝双眼凝视着夕阳，思索着缓缓地说道：“以我们现在的认识水平，对目前的状况，我们做不出准确的判断。但是，毛主席早就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杨玉玲、田国庆大笑着同时接口道，“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她俩的情绪感染了柳和平，她也兴致勃勃地继续分析道：“你们看，我国的原子弹、氢弹相继爆炸成功，证明国家很重视科研。因此，对我们这些青年学生，我认为，党和国家肯定会有一个妥善地安排的。二位还是稍安勿躁，耐心等待吧。”

可是并未等多久，车前草还长势正旺时，柳书记就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他为之浴血奋斗了大半辈子的乱哄哄的家园，追随他的儿子柳抗生去了。